率性書生江湖夢的歷史典故
江湖是在仕與隱之外,文人可選的第三條路。這條路有點不尷不尬。雖然可以標榜“身在江湖,心存魏闕”,表達一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決心,可說到底,心裡面還是意難平。
那時,陸游的學生戴復古年紀還不大,走上江湖路的時間也不長,就已經承受了很多磨難。
戴復古帶著詩卷入京,不料京城中像他這樣的人太多,擠擠挨挨等著被賞識,他又改道跑去前線投軍,想在部隊裡找個幕僚噹噹,也算是書生的曲線救國,還是未果。
正在這前景一半兒黯淡的時候,他遊歷到江西武寧,當地一位富家翁相中了他,要招他當上門女婿。老人家想得很好,這書生氣質不俗、才華又高,除了有點兒窮,可窮人家出身的孩子想必比驕縱的公子哥兒更會疼老婆,他讀過那麼多聖賢書,也應該懂得知恩圖報。
戴復古對這飛來的好事一口答應,和富家翁的女兒皆大歡喜地成了親。誰也不會想到,他其實早已在老家娶妻生子。答應婚事的時候,不知他心裡是否有過為難與掙扎。可以肯定的是,對於戴復古,這實在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塊大餡餅。
他出生在鄉下一個窮書生家。老爸是那種堅持站在主流之外的人,一輩子因鍾情於詩歌而不願出仕,寧願布衣終身,哪怕窮困潦倒也不後悔。老爸臨死時,想的不是妻孤子幼以後怎麼生活,卻只怕沒人繼承他寫詩的衣缽。
可以告慰老爸的是,兒子很爭氣。戴復古剛剛成年,就捲起包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去了,遊歷,拜師,死求活求地拜在陸游門下。他的確有天賦,年紀輕輕就名聲傳揚。於是,他更不把科舉一事放在眼裡了,但江湖路上走得久了,也會覺得艱辛。
人總是要吃飯要養家的,選擇別人不走的路是一回事,希望能在這條上走得舒服穩當,甚至比另一條路上的人們更出色,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能繼承岳父家業,過有錢又有閒、不虞將來、盡情風雅的日子,為什麼不呢?不走主流的路,並不意味著戴復古就不會面臨其他誘惑。也許就是這樣一念間,他忘了家鄉的妻與子。
事情的發展讓人大跌眼鏡。三年之後,戴復古不幹了,說:“我在老家有老婆,對不起,我必須走了。”
岳父家待他很好,新妻子溫柔賢淑,又通文學,很有共同語言。一切都很美好,他卻受不了,是良心責備,還是思鄉情切?又或者,嫌現在的生活還不夠如意?不得而知。這個時候,最可憐的就是那被他欺騙又被拋棄的'女人。名分忽然落空,非妻非妾,站在這尷尬的位置上,她甚至無法做到“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她哭過,求過,之後忽然冷靜下來,溫婉得好像什麼事情都未發生過。她安撫暴怒的老父,替這個很快就不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打點行裝,然後在花園裡擺下酒席,為他餞行。
她也是多才的,而多才的女人性情多半剛烈。要走的男人,她任使盡千般計也挽留不住。她不肯放手,卻也只能放手。“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絕望中,藏著最後的期翼,拿生命作賭注,這是女人一生中唯一也是最後的豪賭。
他放下酒杯,揮揮衣袖,還是走了,也帶走了她生存的理由。於是,她舉身赴清池,讓後人忍不住為她不值,對他不屑。
戴復古是這樣一類男人:有些才華,自視甚高,很願意為前途放低身段,可又沒有一狠到底的決心,不能忍受出賣自己必然的代價,也就無能去博取更大的利益。他左右算計,透著股小家子氣,髒了身子,不得功成名就,只剩下個懷才不遇的外殼,騙不長眼的小女子憐惜。
江湖流落,聽起來有多潦倒就有多浪漫。一些年輕人就是這樣被所謂的江湖,被那風塵中的詩意吸引,被自己心靈深處動盪不安的渴望驅使,行走在飄泊的路上。
戴復古大概也是那種人:聽從心靈的呼喚,多過於頭腦裡的理性。而心靈,本身就是一鍋煮得過沸的粥,熱氣騰騰,糊里糊塗。他總是跟著感覺走,而從不進行人生規劃,成本核算。他當時留下來,很可能並沒有多少正常人的算計,只是因為那老先生對他很好,那姑娘笑起來真美,他走了這麼久也的確好累。而他想要離開時,也並不曾清點得失,打理後路,就單純地感覺不對了,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生活了。這樣的人處理事情很不現實,但絕情起來比老於世故的人更無迴轉餘地。因為你沒法跟他擺條件講道理,權衡利益的事,他拎不清,也懶得拎清。
千了這麼一回混事後,戴復古沒留在老家多久,又四方雲遊去了。
戴復古的家鄉浙江台州歷代文風熾盛,重儒學,家家以科舉為榮,僅南宋年間,考中進士的就有五百多人,甚至有所謂的“進士村”。偏偏,就出了他和他老爸這兩個異類。吾鄉自古不產詩人。戴復古說,所以,他要成為有史以來家鄉第一個以詩聞名全國的人。
這個理想也沒什麼不對,甚至很是浪漫。只是,越浪漫的理想,在現實裡實現時,要讓人付出的代價就越大。他布衣奔波江湖四十餘年,日子當然也不好過。最難熬的時候,家鄉的田園就成了他最後的避難所。
第一個十年,戴復古回家後發現結髮之妻已病逝,他都未能親自送葬,他的兩個兒子則由親戚撫養。他忍不住哭:“求名求利兩茫茫,千里歸來賦悼亡。”眾人以為他知道悔改了,才不,過不了多久,他就又跑了,一跑就是20年。他還說自己是隻鳥,只習慣五湖四海。
他說:“湖海三年客,妻孥四壁居。飢寒應不免,疾病又何如。”他又說:“三年寄百書,幾書到我屋。昨夜夢中歸,及見老妻哭。”句句都是辛酸血淚,簡直讓人以為是有人拿刀動槍地逼著,不許他回家。
其實還是放不下嘛。這時節,他已經渡過了事業的艱難期,正在漸人佳境。他詩名遠播,高官時賢,人人爭與結交。詩友們同氣相投,儼然成派,就是後來文學史上所說的“江湖詩派”。
有一位當代女作家形容“剩女”是“越嫁不掉,就越嫁不掉”。天下沒有真嫁不出去的女人,只有在單身與出嫁二者之間,左右為難,即不想嫁得雞肋,又不能單得快樂的女人。戴復古這樣的江湖詩人,存在同樣的問題:“越回不去,就越回不去。”沒有真回不去家園的書生,有的只是塵世中矛盾的心。
七十多歲的時候,戴復古第三次流竄了出去,遊山玩水,呼月喚友,日日以詩文唱和,忙得不亦樂乎。兒子怕他在路上出事,好說歹說把他接回了家。當年拜在陸游門下的毛頭小子如今成了赫赫然的海內名家,也有後生萬里來拜了。戴復古回首人生,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那些率性而為的真性情抑或是荒唐事,彷彿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