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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版紅樓夢中的美食介紹

關於舊版紅樓夢中的美食介紹

舊繪《紅樓夢》插圖,表現了宴會的場景

《紅樓夢》裡寫了很多菜餚,卻不寫它們的烹飪方法,唯有第四十一回中的“茄鯗”,不僅細膩地介紹它的製作過程,還把它的主料、配料以及味道等等都描繪了一番,真是詳盡之至。由於菜名和製法都新奇別緻,因此引起廣大《紅樓夢》研究者和愛好者的興趣,大家都想嚐嚐這一異味。可是據周汝昌先生說,有人真的按照王熙鳳所說的去如法炮製,結果做出來的“茄鯗”並不好吃(見《學人談吃·紅樓飲饌談》)。又據親口品嚐過北京紅樓宴中“茄鯗”的鄧雲鄉先生說,他的感覺根本不是《紅樓夢》中所寫之物,而是“宮保雞丁加燒茄子……”(見《紅樓風俗譚·“茄鯗”試詮》)。我在上海、揚州、臺北也吃過紅樓宴,遺憾的是“茄鯗”難求。為此,我曾訪問過幾位廚行的高手,問他們能不能試製“茄鯗”。他們讀了《紅樓夢》中的這段文字,個個面有難色,都認為這種菜不但沒有吃過、燒過,聞所未聞,而且從烹飪常識來判斷,也不可能有這種稀奇古怪的菜。

現在,我不妨把這段文字抄錄於後。戚蓼生序本是這樣寫的:

鳳姐笑道:“這也不難。你把四五月裡的新茄包兒摘下來,把皮和穰子去盡,只要淨肉,切成頭髮細的絲兒。曬乾了,拿一隻肥母雞,靠出老湯來,把這茄子絲上蒸籠蒸的雞湯入了味,再拿出來曬乾。如此九蒸九曬,必定曬脆了,盛在磁罐子裡封嚴了,要吃時拿出一碟子來,用炒的雞瓜子一拌就是了。”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道:“我的佛祖,到得十幾只雞兒來配他,怪道好吃。”

庚辰本是另一種寫法:

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籖了,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乾、各色乾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裡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到得十來只雞來配它,怪道這個味兒。”

比較這兩種不同版本的文字,可以看出,戚序本的整個操作流程是:茄子去皮和穰子→取淨肉切絲→曬乾→上蒸籠蒸使雞湯入味→再曬乾(如此九蒸九曬)→裝入磁罐子裡封嚴→吃時拿炒的雞瓜子(雞丁)拌。這種製法合理的地方是它符合“茄鯗”這個名稱。因為“鯗”者,乾魚或臘魚也。這在我的家鄉浙東沿海一帶最為常見,如黃魚鯗、明脯鯗、鯽魚鯗等,其製法是將活魚剖開,去內臟,用鹽醃過,在陽光底下曬乾,使它失去水分而耐久藏;要吃時,先在溫水中泡軟,然後入鍋加佐料進行烹調。我們從南宋錢塘人吳自牧的《夢粱錄》卷十六中可以看到,當時杭州市場上有“鯗鋪”,所列各種海味、魚鯗,蔚為大觀。所以茄子切絲蒸熟,使雞湯入味後曬乾,這確是鯗的製法。雖然“茄鯗”之名未見著錄,但“瓜鯗”(瓜幹)、“筍鯗”(筍乾)是確有此說法的。唯戚序本的“九蒸九曬”無疑是誇張之詞。試想茄子絲蒸了曬,曬了蒸,反覆九次,而且要曬硬曬脆,可能嗎?這正是它的不合理處。

再看庚辰本的工序:茄子去皮→取淨肉切成丁→雞油炸→摻入配料→雞湯煨乾→香油收→糟油拌→裝入磁罐子裡封嚴→吃時用雞瓜一拌。如果照此辦理,這裡的配料(雞丁、香菌丁、蘑菇丁、五香豆腐乾丁、乾果丁)多於主料(茄子丁),簡直是大雜燴。而且五香豆腐乾和乾果均不適宜於用煨法加熱,也影響雞味。再有,用雞油炸、香油收、糟油拌,也顯得煩瑣而油重。所以要說不合理的話,庚辰本實際上比戚序本更甚。

這裡附帶說說“糟油”,這是從甜酒釀(古人稱作“甜糟”)中提煉出來的油脂,可以使用於冷拌、熱炒等葷素菜點,有酒糟的特殊香味。清顧仲《養小錄》記載了它的製法。袁枚《隨園食單》也說:“糟油出太倉州,愈陳愈佳。”如今江蘇太倉仍有糟油生產供應,以糟油拌茄子確實別有風味。

“茄鯗”到底是幹臘醃漬的`冷拌菜,還是現炒現吃的熱炒菜?根據我們家鄉的情況,屬於“鯗”“幹”之類的食品,一般都可以存放很長的時間,而吃的時候則需要進行再加工,即加熱加上配料製成熱菜。但按照以上所述,放在瓷罐裡貯存的“茄鯗”,當然是冷的,應是一盆冷盤。然而,為什麼吃的時候又要與炒熟的雞瓜子一拌?這顯然也是不合理的地方。

由此可見,小說畢竟不能當作菜譜來讀。說穿了,這段說得天花亂墜的描繪,無非表現王熙鳳幽默風趣,口齒伶俐。一方面誇耀賈府豪華闊綽,烹事精細,不同凡俗;另一方面哄騙鄉下佬劉姥姥,跟她開開玩笑,讓她驚奇得瞠目結舌,以博眾人一笑而已。

但是,話又得說回來,如果認為曹雪芹編造的“茄鯗”全無根據,憑空捏造,那也未必盡然。他一定有所聞,有所見,有所嘗,然後才在生活原型的基礎上調侃誇飾,加醋添油。所以我們不妨在古代食譜中找一找與“茄鯗”相似的茄製品,也許從中可以得到一些啟發。

茄子可以做成儲存本味的茄幹,這是貯存茄子的一種最簡單的方法。宋浦江吳氏《中饋錄·談茄幹方》記載:

用大茄洗淨,鍋內煮過,不要見水,掰開,用石壓幹,趁日色晴,先把瓦曬熱,攤茄子於瓦上,以幹為度,藏至正二月內,和物勻,食其味如新茄味。

茄子可以醃漬加工,使它別有風味,這有多種製法,如《中饋錄·糖醋茄》:

取新嫩茄切三角塊,沸湯漉過,布包榨乾,鹽醃一宿,曬乾,用薑絲、紫蘇拌勻,煎滾糖醋潑浸,收入瓷器內。瓜同此法。

又如《中饋錄·食香瓜茄》:

不拘多少,切作棋子,每斤用鹽八錢,食香同瓜拌勻,於缸內醃一二日取出,控幹。日曬,晚復入滷水內,次日又取出曬,凡經三次。勿令太乾,裝入壇內雲。

又如《中饋錄·鵪鶉茄》:

揀嫩茄切作細縷,沸湯焯過,控幹。用鹽、醬、花椒、蒔蘿、茴香、甘草、陳皮、杏仁、紅豆研細末,拌勻、曬乾,蒸過收之。用時以滾湯泡軟,蘸香油炸之。

又如清朱彝尊《食憲鴻秘·蝙蝠茄》:

霜天小嫩黑茄,用籠蒸一炷香,取出,壓幹。入醬一日,取出,晾去水氣,油炸過,白糖、椒末層疊裝罐,原油灌滿。油炸後,以梅油拌潤更妙(梅油即梅滷)。

總之,茄子善於吸收各種鮮味,是一種可塑性極強的大眾蔬菜。所以除了能烹調出許多口味清醇、鹹甜均宜的佳餚外,我們的祖先還發明瞭各種貯存和醃漬加工方法,使它四季咸宜而各具異味。如果我們排除小說中的一些不合理的誇張成分,誰能保證江寧織造曹家絕對沒有這種特殊製法的“茄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