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夏天 情感美文
作者:林特特
小時候,我做的唯一家務是擦席子。
暑假的每個下午四點半,我開始準備:從陽臺收回專用的毛巾,在塑膠盆裡兌好溫水,將毛巾擰成把,再攤開、對摺,在席子上擦擦擦。
我媽的要求是每床蓆子擦三遍,每遍要換一盆水。
有時我偷懶,但敵不過她敏感的手——她只消在席子上輕輕一抹,感到黏,便厲聲問:“今天擦了幾遍?”
我媽最珍愛的一床蓆子是託人從舒城買來的,號稱貢席。
它看起來很完美,平整,如熨過般;貼合,有它的大床,像一塊切好的豆腐;涼爽,竹篾子涇渭分明編在一起,躺在上面,做夢都帶著一縷清新的竹林風。
但這床蓆子並沒給我太多好的回憶。
首先,它價格不菲,我被不止一次地警告,不許手欠,折它的邊邊角角。
於是,一旦它遇到外傷,便都算在我頭上;破罐子破摔加上越不讓越想,我常捏起一個稍稍露頭的`竹篾子,“啪”一聲折斷,或慢慢抽,慢慢抽,直至抽出很長的一根。
那個年月,物資仍不充裕,我曾因用鑰匙在洗衣機的外殼上留下一道劃痕而捱過一頓揍,這床貢席帶給我多少皮肉之苦,真是休提起,提起了,淚滴滿江河。
等到過了幾年,它自動老化,竹篾子間的縫隙慢慢變大,我又多了一重苦痛——總在汗流浹背的午後醒來,發現脖子後的碎髮夾在席子縫裡,越急於掙脫,越會在撕扯中受傷。
我高中畢業,這床用了快十年的貢席才退役。
我媽卻讓它退而未休——合肥的夏天酷熱難當,地板都泛著暑氣,貢席被直接鋪在地上,我喜歡將沙發座當靠背,歪在貢席上看書或電視,但甭管在忙什麼,我媽都會啟發我,“手閒著,不會把伸出來的竹篾子編進去嗎?”於是,我像一個熱愛學習的篾匠,手不停,眼不停,每天一遍編席忙。
那年夏天,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九月,赴江邊讀書,秋老虎肆無忌憚給我們下馬威,我的下鋪來自舒城,自然,我們的話題之一是貢席。
寢室有兩扇窗,但是推拉式的,沒法同時開啟。
隔壁宿舍敞開門睡,一天半夜卻遭了竊,從此,再沒人敢說不關門。
用涼水衝地面,每人鋪位上擺一個小風扇。
我夜裡不知要起來多少遍去水房接水擰毛巾,爬上上鋪擦席子,剛得到片刻清涼昏昏欲睡,又被適才掀開帳子溜進來的蚊子叮醒。
我們把熱的一部分責任推給身下的草蓆。
它和印著校名的床單被套、宿舍鑰匙一起發到我們手上。
那草蓆看起來多麼粗糙,草是粗而軟的,席子的邊沒有經過任何裝飾性處理,只在結頭處擰成一個個小辮,我甚至看到蟲子從席子的縫裡爬出來……臥談會上,我說,我家鋪地的席子都比這好;下鋪驕傲地附和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破,那也是舒城的貢席啊!”
軍訓過後,統一化管理的風聲漸收,草蓆就被我們中的大多數收起來。
直到離校前夜,要帶走的打好包,要扔的擺了滿地,那幾床捲成卷靠在牆邊的草蓆,才重新回到我們視線。
我們將草蓆鋪在操場,仰躺著,枕在曲起的胳膊上。
星星很大,晚風很涼,草蓆也顯得不那麼粗劣了。
次日清晨,青草漬順著露水將我們的衣服不同程度的染上色,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夏天被凍醒。
有一天,貢席和草蓆忽然闖入我的腦海,源於我的丈夫買了一床寒氣逼人的麻將席。
它近乎黑色,重,一個人無法抬起它。
我的丈夫在38度高溫天收到這份淘寶快遞時,顯得很激動,他打算直接鋪到床上,我攔住他,“我要擦席子!”
我們合力將它抬進浴缸,用熱水沖刷多遍,淋幹後,放在陽臺上曬,最後搬進臥室,看它和大床嚴絲合縫,像一塊切好的豆腐。
這並沒完。
丈夫說,他要做實驗,他看到一種說法,一床蓆子第一天鋪的溫度就是它以後恆久保持的溫度。他開啟空調,調到一個很低的數字,然後合上房門,神氣活現地看著我:“見證奇蹟吧!”
此後,我屢屢被凍醒——至今,我仍不知道是席子本身的原因,還是實驗成功了。
凍醒時,我總以為是大學最後一個清晨,躺在草蓆上,只是青草漬和露珠不見了。
當我在這床外號“寒玉床”的席子上想翻身又怕白捂熱一塊兒時,我又沒法不想起貢席——捱過的打、扯落的頭髮、客串篾匠做的活兒……人為物累的可笑事兒,從無絕息,代代相傳。
現在又是“寒玉床”顯威的季節,每個傍晚,我在塑膠盆裡兌好溫水,將毛巾擰成把,再攤開、對摺,在席子上重複擦洗動作,與之相關的時光碎片在這一刻重合。
正如懷舊歌中的一句: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依然懷念你”。
我懷念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