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書法對立元素的審美價值
對立元素,能豐富書法的審美天地。
比如有書卷氣的書法是美的,那麼對立性的金石氣書法讓書法美更豐富多彩。
怎樣才算有書卷氣呢?況瑞峰在書法講座《書法技法·張猛龍碑》中說,書法有陰柔之美和陽剛之美,陰柔之美有書卷氣,陽剛之美有金石氣,帖多書卷氣,碑多金石氣,南多書卷氣,北多金石氣,女多書卷氣,男多金石氣,書卷氣太過,則會顯得妖豔,金石氣太過,則會顯得霸悍,等等。這些說法,還真值得玩味,比如元明尚態,書法妍麗嬌媚,就像書卷氣漫上賈寶玉的臉一樣,具有了女性化:你看賈寶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並且“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趙孟頫、唐伯虎的字,書卷氣十足,不是也女性化了麼?再看碑刻,用平刃鏨子使文字的筆畫方齊剛勁;時光的流逝又讓文字筆畫斑駁毛糙,有一副滄桑的面孔;而且石質剝蝕脫落,筆畫漫連更增添了粗獷感,還真是讓這些金石氣的書法,陽剛氣十足。這是對立元素的共存審美價值。
這讓我想到了俞文豹在《歷代詩餘引吹劍錄》說到一段對話:“我(蘇軾)詞何如柳七(即柳永)?”幕士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 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棹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顯然柳永詞有陰柔之美,蘇軾詞有陽剛之美,有陰柔之美的“十七八女郎”歌柳永詞,才能把那陰柔之美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有陽剛之美的“關西大漢”唱蘇軾詞,才能展現出陽剛之美那震撼心靈的.叱吒力量。這不同的兩種美,滿足了不同情趣人們的審美需求。倘若柳永詞“曉風殘月”用陰柔之美的筆法來寫,蘇軾詞“大江東去”用陽剛之氣的筆法來寫,不是也有這樣的藝術趣味嗎?二者不可厚此薄彼,王文治在《論書絕句》中雲:“狂怪餘風待一砭,子昂標格故矜嚴。憑君噉盡紅蕉蜜,無奈中邊只有甜。”如果瞧不起這甜美書卷氣的書法,就有悖百花齊放的宗旨了。
對於陽剛美與陰柔美,還有老少之說。我們常說的老辣,一是指技法圓熟,一是指格調剛峻,項穆在《書法雅言·老少》中說:“書有老少,區別淺深。勢雖異形,理則同體。所謂老者,結構精密,體裁高古,巖岫聳峰,旌旗列陣是也。所謂少者,氣體充和,標格雅秀,百般滋味,千種風流是也。老而不少,雖古拙峻偉,而鮮豐茂秀麗之容。少而不老,雖婉暢纖妍,而乏沉重典實之意。······老乃書之筋力,少則書之姿顏。筋力尚強健,姿顏貴美悅,會之則並善,折之則兩乖,融而通焉,書其幾矣。”
有時一些有對立因素的書法美,會交替被人崇尚。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體變》中說:“唐世書凡三變,唐初歐、虞、褚、薛、王、陸,並轡軌疊,皆尚爽健。開元御宇,天下平樂,明皇極豐肥,故李北海、顏平原、蘇靈芝輩,並趨時主之好,皆宗肥厚。元和後,沈傳師、柳公權出,矯肥厚之病,專尚清勁,然骨存肉削,天下病矣。”這裡從喜爽健美到尚豐肥美,是和唐明皇的好惡有關;當然,有時一種美,因人們的審美疲倦,也會讓人們轉向對立的美。從元明尚態到清代尚質,也許就有這個因素。
草書也要注意兩種美,孫過庭說:“草貴流而暢”,這是一種流暢美;那麼也應當注意與之對立的筋節美,劉熙載指出:“草書尤重筋節,若筆無轉換,一直溜下,則筋節亡矣。雖氣脈雅尚綿亙,然總須使前筆有結,後筆有起,明續暗斷,斯非浪作”。流暢美自然是行雲流水般那連綿的美,而筋節美則是流雲過插天高峰,流水遇危聳惡礁,有一種特別的美感和情趣。流暢美是連,筋節美是斷。斷中有連,金學智先生認為要“形斷意連,跡斷勢連,筆斷氣連”;連中有斷,他總結出“折搭相間、墨色交替、筆勢回顧、中斷筆意、以橫斷脈、以點斷勢、楷隸間草、拆開結體”等。連與斷兩種對立元素結合,才能互相映襯,獲得審美價值。有連無斷,那“流而暢”就滑而柔弱,呆板而無變化,並且沒有節奏感;斷而不連,氣脈不能貫通,自然支離破碎,磕磕拌拌,何來美感。這是對立元素的映襯審美價值。
說到映襯,我們還想到了書法的鈐印。我們知道一幅書法作品,有紅黑兩色,紅者鈐印,黑者文字。紅黑的藝術魅力,早就被文學藝術家們關注了,陶峴有“鴉翻楓葉夕陽動,鷺立蘆花秋水明”的詩句,其中上一句不是有紅黑搭配的一種神奇美感嗎?齊白石不是自創了“紅花墨葉一派”嗎?在蕭紅《回憶魯迅先生》一文中,也寫到蕭紅“穿著新奇的大紅的上衣”,魯迅先生評價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也是,書法那萬黑叢中一點紅,也富有深意,那鈐印除了有標名號、做裝飾、補缺陷、示情志、添色彩外,還有明顯的對比價值。黑色冷峻深沉、凝重端莊,但不免給人壓抑沉重之感,因此當那一方紅色出現,紅色那激越張揚、活潑熱烈,就使整個書法作品在色彩上給人高貴典雅、生機內蘊。
有時,對立元素,有不同的功用,比如人們常說速以取勁,遲以取妍。白砥在《書法空間論》中說:“用筆存在快慢,一是受書家個性的左右,如有些書家用筆緩和、有些書家用筆快捷;二是受書體本性的影響,篆、隸、楷書相對慢寫,行草書則快些。有時候同一書家寫同一書體速度感也不一。如懷素大草《自敘帖》與《小草千字文》,前者用筆節律較快,後者則比較悠閒。當然,在一幅作品裡,本身也非以恆定的速度書寫(否則便無變化),可能部分快,部分慢,部分快慢相當;也有的點畫需要慢寫,有的使轉需要快連。即使在同一個筆畫中,也有出現快與慢的不一。如一般起訖慢,中間快;但也有起筆快,收筆慢;或者起筆緩,收筆利索,等等,均視具體書家時間、場合、心情及書體、個性等多種因素而定。但從一般的形式美感的要求,快與慢在某種程度上需要協調,以使速度變化具有一定的節奏性及旋律感。”看來快與慢,在不同的情景中,有種種不同的價值,值得我們反覆揣摩。如果只懂對立元素的一面,那就不免會跛腳而行了。
看啟功的一個書法影片講座,他講到了書法結構要注意的三個方面:一是黃金分割律;一是先緊後松、先小後大、先窄後寬等;一是筆畫全是彎的。其中第二條,也是對立元素的關係處理問題。啟功認為,如果是上下結構,就是上緊下松;如果是左右結構,就是左緊右松,這樣才符合先緊後松的原則,其它二者也是如此。這明顯的點出對立元素有空間位置先後的問題,只有如此才符合人們的審美習慣。他舉了一個“三”字的例子,人們總是把一二兩橫之間處理的緊,二三兩橫之間處理的松;開始兩橫一般短些,第三橫長些,這樣才符合先密後疏、先短後長的原則,倘若安排反了,就會失去美感。大家看鄧石如的篆書,結體就是這樣處理的,每一個字都是上緊下松,顯得上密下疏,有一種飄逸飛動感。對立元素的關係處理,有時要考慮到“度”,太過不及都不好,比如書法中所說的骨肉問題,有人從明代楊慎《升庵論畫》中來談,他說:“《畫譜》言:‘周昉畫美人多肥,蓋當時宮禁貴戚所尚。’子謂不然。《楚辭》雲:‘豐肉肥骨調以娛。’又云:‘豐肉微骨體便娟。’便是留佳麗之譜與畫工也。蓋肉不豐,是一生色髑髏;肉豐而骨不微,一田家新婦耳。”書法骨肉也是如此,要找準二者“度”的位置。
怎樣臨帖,人們一般認為有臨形態,臨筆法,臨神韻。大家看,這裡有臨形與臨神的不同,臨形,可臨筆畫,可臨結字,可臨用墨,可臨章法,這樣的臨摹形中有神。那麼怎麼臨神呢?臨神,一定要抓住你所臨的帖的主要特徵,把主要特徵學到了,那自然會得其神采,問題是這主要特徵,一定是那帖中最有特點的“形”,最富有視覺衝擊力的“形”,這是神中有形。原來有時對立的元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說到這裡,你看,離開了對立元素,書法還有審美價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