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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她敘事文

遙遠的她敘事文3000字

  “背叛。打從孩提時代起,爸爸和小學老師就反覆向我們灌輸,說這是世上可以想得到的最可恨的事。可到底什麼是背叛?背叛,就是脫離自己的位置。背叛,就是脫離原位,投向未知。薩比娜覺得沒有比投身未知更美妙的了。”

  這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一段話。我喜歡米蘭·昆德拉,也喜歡他筆下的捷克女畫家—薩比娜。她身上的孤獨氣息和纏繞著的危險關係深深吸引著我。她遺世獨立,嚮往罪惡的勝利的背叛,她讓我懷疑一切。彷彿亞莉。

  我所知道的亞莉好比哪吒,剔筋還母,立志要自己生自己一次,可惜她能力有限,不能將自己生養的更好一些。是命運使然還是這“吃人”的社會的反作用力?我不知道。我所能觸碰到的她好似未調好焦距的攝影機中的女主角,模糊迷濛,差不多就要忘了她是誰。

  

  十二年前的夏夜,涼風習習,蚊聲擾擾。我坐在門口納涼,開了迴廊裡的白織燈,蚊子聚攏在我的小腿處,我只用力跺腳減輕痛癢,停不下手中的剪紙,也就沒有關燈的意識。那小小的紙塊在微風下飛進了外婆的洗衣盆中,還有幾張飄到了更遠處。來不及去撿,就被一個大眼睛姑娘撿了起來,她端詳許久,問:“這是哪來的?”我急忙按住手裡剩下的,向她急道:“還給我。”她便訕訕地笑了笑,遞給了我。我頗有得意:“枇杷膏裡面都有的。”她離得我近了點:“我剛來這兒,我爸爸是王國強,就住在那兒,你來找我玩吧!”她的手往前一指。蚊子的叮咬讓我使勁跺了跺腳:“你來找我吧,明天我在。”這樣她便走了,我看到她的白色連衣裙,散在左右兩側的的腰帶,在微風中好似一雙張開的小手。

  二

  每每想起亞莉,我都只先想起那個使勁跺腳的夜晚和她裙子上的小手臂,別的便要硬逼出來了。不過,那晚的燈光格外亮,整個迴廊像是被浸在一缸薑黃的水中,無力,難以辨認。

  我開始知道或者說是她開始讓我進入她那有些離經叛道的世界。

  她九歲,因戶口問題還未來得及去唸書,。母親是貴州人,父親是紹興本地人,都已四十出頭。當我開始被告知規矩和被要求遵守規則時她還是一如既往的自由開懷,漫山遍野都是她的身影。她能玩會玩,樂於挑戰世俗的底線,比如和男夥伴一起過夜,去偷別人家伸出牆外的桃子,下河摸魚把別的小夥伴弄進了水裡……我常常聽到她的母親發起急:“亞莉喂---亞莉---”一個短髮長臉女人,連續的叫喊終於被咒罵代替。她的父親黝黑,略有些禿頂,方臉圓眼。蹬一輛二手女式腳踏車,車軸上還有幾顆未掉盡的彩珠,發出零零碎碎的響聲,見了我便笑幾聲,可我只被他腳踏車上的珠子聲吸引。只有在我快睡著時,才依稀能聽到幾聲從外面傳進來的彩珠聲,彷彿在空空的蒼茫夜晚裡,有誰翻了一個身,說了一句夢話。

  好多個傍晚我都會去她家,伏在她家的條凳上一個字一個字寫作業,今天是“上下大小”,明天是“前後左右”,亞莉會在一旁擇菜,今天是豇豆,明天是苦瓜。而她的母親,斜簽在竹椅上打毛衣,毛球在小竹籃子裡不停地跳動,今天打完了一雙襪子,明天要開始打過冬的毛衣了。夕陽從屋外斜射進來,有些打在了牆壁上,微塵浮動中我抬頭一睇,一張女人的海報,有字,便念道:“張-曼-玉。”這種讓人依賴的氛圍讓我感動。在漸漸壓下來的黑幕中,有高壓鍋氣塞“噗噗”轉動的聲響,旋轉出來米飯的香味,小煤球爐的出灰口有幾個熟了的番薯,一家人坐在小馬紮上圍著爐子上燉的菜吃飯。等父親回來再熱一遍菜,父親喝著老老酒,捻著鹽津花生米的外皮,在微暗的燈光下和母親唸叨今天送了幾壇醬油,偶爾也會抱怨孩子的戶口問題。我喜歡這些最真實的存在,彷彿是外婆拿著蒲扇替我扇走小腿上的蚊子,或者把唾沫塗在叮咬處。這些是生命裡最難以言喻的小小喜悅。

  彼時的我和外婆同住,父母忙於工作,讓外婆在家中同住。我喜歡玩外婆的唸佛匣,一串串滑溜溜的佛珠,一疊疊不同符號的心經,在一句句經文中完成各自的超度。夏天和外婆睡涼蓆,她搖著手裡的蒲扇,重複著前幾晚的故事,我在暗中注意到蚊香有隻橙紅色的嘴,一口一口吃著它墨黑色的身軀,等不及它蠶食盡的那刻了,外面的腳踏車的零碎聲已經過了。冬天外婆給我掖緊了被子,被窩裡塞滿了熱水袋,我嘩啦嘩啦地踩著,一直沒有彩珠聲,只能看到透射進來的車燈光線在牆上劃過,好似夢境一樣返照。

  三

  這樣的日子在三年後終於結束了,父親母親帶著新出生的弟弟回來了,外婆在母親坐完月子後便回去了,她在車站向我揮手,我感到難過,她把我丟在了曠野裡,是黑的颳著風的夜裡,你看到路旁逐漸亮起的黃色燈光,逐漸覺得她離你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四

  春節已經過了,在剩餘的年味兒裡,隔壁鄰所搬出了吃剩下的年貨,在午後的陽光裡在太師椅上斜簽著,相互攀談。母親抱著弟弟在太陽下遛彎兒,一面踱方步一面哄著弟弟睡覺,我跟在後頭,只覺太陽猛烈,燒得耳朵泛紅,直疼起來。

  “要困來,多曬曬太陽有好處的。”阿武奶奶見到母親額外高興。

  “噯,多走走,這一向都好的哇。”

  “好的好的,剛剛和外甥吃了飯。你內,總是紹興好哇,阿囡總要姆媽帶的。”

  母親健談起來:“是啲,我姆媽年紀大了,帶不動了也。”

  “噯,不過你的大囡聽話啲,從不看到伊闖禍的,你不在這裡不知道,我們前排的那家的小孩,啊咦---這樣野的小孩沒有的,我活了噶大,都沒看到過咦……”阿武奶奶扯出一把椅子給母親。我愈發難耐了,前天我還和亞莉一起逗過弟弟,母親還讓她別拘著,就當是自己家。

  “哦,是叫亞莉的,有噶野的?我看看蠻好看的一個嘛。”母親睃了我一眼,換了個姿勢抱弟弟。

  “咦---你不曉得咯,他們家雜七雜八的事體不要太多哦,還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曉得的是兒子去了貴州,領了個貴州佬回來,還有個拖油瓶,看起來有個七八歲了,不明不白咯,不像爹不像娘,也真是,他們家的老太太可作了,不過,作的有道理,是要作一作,阿武奶奶的嘴角已經泛起白沫了,還閃著光,但她仍不停休。現在好了,飯也不同他們一道吃,自己住了咯大間,讓他們三個擠在偏房,也真罪過,小孩子總歸是罪過,現在書也沒讀,問她嘴巴可厲害了,老斤十足。野孩子可比不得,野三野四的野,總歸是不好。”

  我直覺中這應該是個最炎熱的冬天,熱得直急,然而急也沒有用。

  

  “亞莉,我們要吃飯了,你回你媽那兒去吧。”母親拍著弟弟,哄他睡覺,我又急起來:“我們這兒不能吃嗎,還早著,她媽待會兒會來叫她的……”母親只說:“亞莉,你回去罷,你媽要來叫了。”我終於鬧起來,母親並不理會我,只扭頭和父親解釋:“那孩子可會野了……”我等著父親的反應,然而始終都是母親的絮叨聲。我沒有再哭,只在風口冷站著。

  六

  “阿文,我在讀書了,戶口還是沒有辦好,但是老師讓我來讀了,我喜歡謝老師,他讓我畫畫,我覺得我有天賦,我在他的櫥窗裡看到了你的畫,夢霞,我明年就要讀初中了,我的年紀要大他們兩三歲,不知道他們會怎麼看我。”

  “阿文,我在就和你講過了,我是我媽從火車站旁撿的我,她對我兇我不在乎,讀書上的事她最支援我,我爸也好,買了手機就先給我看,但我偷了他的手機,他以為是在送醬油的時候掉的,心疼了好久,我也心疼我爸,可不敢還回去,我媽知道了會往死了打我的。”

  在我母親的'認知裡,女孩子就要安安分分,不能有野心,不需要很能幹,但要知書達理。她眼中的亞莉,明顯帶著強烈的破壞性,她身後的那個價值體系和我母親這一輩人的格格不入,母親理所應當的要擔心。而我,在她的控制下上了大學,卻在填志願時和她執拗,執意填寫了中文系,執意要離開浙江,卻在外婆的淚眼婆娑下回歸了嘉興。

  我從她的信上知道:在蒼涼的夜空中她的家裡總是迴旋著老太太的獨角戲,咒罵媳婦,怪兒子不爭氣,她只能躲在暗中不出聲,聽著那悽愴的腔調。

  “阿文,我昨天去了市政府,你一定想不到我能進去,我在社會上認識了幾個人,他們帶我進去的,我想讓市長幫我解決戶口問題,後來弄不好,只幫我弄好了學校的事,我去了建功中學,我媽知道了後氣死了,她和我爸已經送了好多禮給長城中學的校長,校長都同意了,現在不去,他們的錢都白花了。但我就是不去,我想讓他們看看我也行的。”

  “阿文,我不想念書了,班裡的人都笑我土不拉幾,我反抗不行,不反抗也不行,索性就不去了吧,班主任來過我家,我覺得羞得很,但又怎樣呢,我還是想畫畫,想當畫家。阿文,你不會因為我這樣而不理我吧,我只是玩玩的,時候到了我又會回去唸書的。他們對我很好,都照顧我,我學會了很多你不敢想的事。以後再說吧。”

  我漸漸意識到危險:她的社會上的人是誰?哪種好?她學會了什麼事?

  一次,在家裡的信箱中意外收到她的信,這一次和以前不同,直接將信寄到了家裡。但沒有收信人地址,連郵票也沒貼,只有“阿文收”。開啟一看,是一張照片。貓臉杏眼,五官極標緻,微鬈的短髮,又有圓潤的身材,背景好像是個理髮店。是對生命的又一次洗牌嗎?我難受著,不知道是為她還是我自己。

  她在反抗,她在鬥爭,她想洗掉她的家庭背景和社會底色,她在這個狂人亂世開始吶喊,閉目拒絕自己不喜歡的一切,危險的得意著。

  

  我開始有了抗拒和逃避,我不願意再回信,甚至害怕她的信件。每次,她都是反叛著,向我叫囂著,呼籲我一同反抗。與此同時,更多關於她的黑幕一次次撲面而來:她終於輟了學,在理髮店當學徒,回了貴陽,有了男朋友,兜兜轉轉又回了紹興,奶奶搬到了大伯伯家,母親接納了她和準女婿,要和男朋友開店做生意了……

  我再沒有聽到那腳踏車彩珠轉動的聲音,沒有再聽到她的母親的叫喊聲,那彷彿離我好遙遠好遙遠。連著和她一同快在我的記憶裡揮發殆盡了。

  八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我擔心如果再不寫寫亞莉,記憶有朝一日會沉默在時間裡。如今想起她的往事,只覺: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其實我和她並無區別,同是這瀕臨崩潰的社會里的一員,她用行動果斷而急速的完成了一場戰役,而我,永遠是在內心焦灼著,對峙著社會給我的那些暗示。可惜,我們不是一個維度裡的人,我缺少膽量。

  那時的她好似盛開在寂寥雪原上的一朵玫瑰,對,是玫瑰,而非雪蓮。她從不需要被朝拜,她只是要真實地存在。那一時,她風光無限,生命璀璨,活出自我。

  遺憾的是,在一連串的起伏之後她竟又回到了最標準的模式:結婚-生子-和丈夫吵架-和婆婆鬥爭-和孩子執拗-壽終正寢。是看透了嚴厲而狹隘的公眾,是覺得所有事都偏離軌道發展,還是在吶喊中發現人聲鼎沸,她根本無足輕重?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在遙遠的遠方,我和她隔著長長的河,我好想對著對岸的她吼一聲:“何時歸家?”

  九

  人生總是一場盈虧,少年時缺少點什麼不緊要,還有漫漫長路可走。我不需要一時,我要的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