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裡的故鄉作文
我從張北開始上蒙古高原,高原就像往上的坡,一層平的,再一段坡度,到了一千兩百米的時候,草原突然出現了,一下子,在你前面鋪得無限的遠。我覺得一下進到了草原的中間,被草原整個環抱起來。我那個時候就開始叫起來了。我說,我來過我來過我見過。
後來別的朋友問我,你第一次踏上高原有什麼感覺?我說,我覺得好像走在自己的夢裡,那種似曾相識的夢裡。
諾貝爾醫學獎曾經頒發給三個人,他們發現人的大腦裡有杏仁核,杏仁核是管情緒的;還有海馬迴,海馬迴是管記憶的。歐基夫先生在1 971年發現了海馬迴裡有位置細胞,莫索爾夫婦在2005年做繼續研究,發現海馬迴有網格細胞,正是這兩者組成一種空間認知。這三位科學家的發現解決了哲學家幾百年都沒有解決的疑惑:我們第一次去一個地方,第二次去怎麼就不用帶地圖了。那麼,讓我們所有生命之道——空間方位、空間認知,準備什麼呢?準備好知識以後,重臨舊地——很美的,像詩一樣。
原來,我們大腦裡的海馬迴是有這樣一個功能,以前我們只知道它管記憶,我們不知道它還管空間認知。原來,在我的海馬迴裡,儲存的記憶,除了我出生以後的記憶,還包括我先祖的一層一層記憶。
當我站在蒙古高原,站在父親的草原上,包括後來我站在大興安嶺,站在呼倫貝爾,站在任何有蒙古族痕跡的地方,只要是沒有被毀壞過的,我覺得就好像一泓清泉,解我心裡的渴。我心裡有一種我自己不知道的焦渴,必須要看到這樣的風景:我就覺得我不能走開,我一定要看,我一定要努力地看,才可以解心裡面的渴。
所以,一切就有了解釋。當我站在草原上,我覺得似曾相識的原因是什麼?是我的基因,在我的海馬迴裡,所有祖先曾經見過的草原,他們所有的訊息,在我到了草原那一刻,全部甦醒過來。所以好像重臨1日地,重溫1日夢,所以我覺得好像是走在夢裡,走在我祖先的夢裡。
當每次講到內蒙古,我會流淚的'時候,是不是有一個故鄉在跟著我們走?無論走到哪裡去,那個故鄉都還是活在我們的身體裡面的。
一位內蒙古著名畫家到越南參加藝術家的例會。一天,很多藝術家聚在海邊草地上聊天。這時,他看到遠遠有一匹馬望著他,在吃草。他也沒有特別注意。但是,大家注意到,那匹馬直直地就向這位畫家走過來。這時,畫家也警覺到了,正式看了馬一眼,才看出來這匹馬是一匹蒙古馬。這是一匹白馬,雖然很髒了,但畫家還是認出這是一匹蒙古馬。當時,大家都想攔住這匹馬,不讓它走過來。但是,馬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骨瘦如柴了,力氣卻大得不得了,一定要向畫家走過來。那個內蒙古畫家西裝革履打著領帶,就擁抱住這匹又是眼淚又是鼻涕的蒙古馬,摸著馬的頭,拍著它的頸說,你怎麼認出我來的?你怎麼認出我來的?
他的激動,我想我們都可以料想得到:這匹馬知道——你是從故鄉來的,你可不可以帶我回故鄉去?可當時這個畫家沒有能力把這匹馬帶回去,只能撫摸著它。後來在畫家的回憶錄裡,用了很大篇幅寫對這匹馬的愧疚。他把這樣一匹蒙古馬的鄉愁,告訴給所有的蒙古同胞聽。其實,馬在身體裡的記憶和對故鄉的想念,它的鄉愁,和人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