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鞏為文章》
曾鞏在政治舞臺上的表現並不算是很出色,他的更大貢獻在於學術思想和文學事業。下面是對曾鞏文章的分析!
《曾鞏為文章》
曾鞏(1019-1083)是一位擅名兩宋、沾溉明清的文章家。秦觀讚譽他“以文章為世師”(《哀詞》),他的文章一出,無論是學士大夫,還是窮鄉僻壤普通人,即手抄口誦。“其(曾鞏)所為文,落紙輒為人傳出,不旬月而周天下。學士大夫手抄口誦,唯恐得之晚也。”(曾肇《行狀》)“公(曾鞏)之聲名在天下二十餘年。雖窮閻絕徼之人,得其文手抄口誦,惟恐不及”。(林希《墓誌》)他博得了“以文章名天下”的美譽(《答李沿書》)。當時的時尚是崇曾的。
他的教師歐陽修很喜歡他這個學生,對他的文章甚感稀奇,“見其文,奇之”(宋史《曾鞏傳》),並說,“過吾門者百千人,獨於得生(曾鞏)為喜”(曾鞏《上歐陽學士第二書》)。王安石說,在他交往的人中還沒有人與他的文章相當,稱讚他可與班固、楊雄並肩。“鞏文學議論,在某交遊中不見可敵”(《與段逢書》),“曾子文章眾無有,水之江漢星之鬥”,“借令不幸賤且死,後日猶為班與揚”(《贈曾子固》)。他的學士陳師道甚至把他與孔子並稱。蘇軾說他是歐陽修教師門下德才兼備最為突出的一個,“醉翁門下生,雜遝難為賢,曾子獨超軼,孤芳陋群妍”(《送曾子固倅越得燕字》)。蘇轍讚揚他文章學術可趕得上春秋時齊國的稷門學士,可與西漢的學者相比,慨嘆他的去世使歐陽修的學生很為零落。“儒術遠追齊稷下,文詞近比漢京西”,“試數廬陵門下士,十年零落曉星低”(《輓詞》)。曾鞏師友的這些評價,反映出曾鞏生前享有崇高的文章學術聲譽,所以宋史說他的文章勝於王安石,自成一家。“曾鞏立言於歐陽修、王安石間,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謂難矣。”
“為文章,上下馳騁,愈出而愈工,本原《六經》,斟酌於同馬遷、韓愈,一時工作文詞者,鮮能過也。”(《曾鞏傳》)曾鞏去世後,盛譽不衰。正如清代顧崧齡概括的,“先生(曾鞏)之文,自宋以來,序而跋之者眾矣”(《曾南豐全集跋》)。朱熹就獨服曾鞏,“餘年二十許,便喜讀南豐先生之文,而竊慕效之,竟以才力淺短,不能遂其所願”(《跋曾南豐帖》),並編有《歐曾文粹》。明代貝瓊認為他僅次於歐陽修,自成一家。“韓之奇,柳之峻,歐陽之粹,曾之嚴,王之潔,蘇之博,各有其體,固有不可至者”(《唐宋六家文衡序》)。明代寧瑞魯甚至認為自孟子以來,沒有人達到他的文章水平。“先生之文至矣,乃六經之羽翼,人治之元龜,自孟軻氏以來,未有臻斯者也。”(《重刻曾南豐先生文集序》)。這些評論,足見曾鞏在文章史中的地位之高,後人尊他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
曾鞏一生不僅寫了大量的文章,而且在文章理論方面也頗有建樹。從他傳世的《元豐類稿》和《隆平集》來看,除了詩以外,其他絕大部分是文章,其中有不少膾炙人口的應用文。他繼承了韓愈政教中心論的文章明道理論,並有較為具體的闡述。他認為必順先實行教化,然後才談得上治理。“夫我之得行其志而有為於世,則必先之以教化,而待之以久,然後乃可以為治,此不易之道也。”(《與王介甫第二書》)他給文章以極高的地位,認為文章是國家的光耀。
“文章為國之光華”(《越州賀提刑夏倚狀》),“文擅國華”(《賀鄆州邵資政改侍郎狀》)。他主張文章的內容要合於道,形式要善“開合馳騁”,語言要“麗而不浮”。“其(文章)語則博而精,麗而不浮,其歸要不離於道。”(《答孫都官書》)“其(曾鞏)議論古今治亂得失賢不肖,必考諸道,不少貶以合世。其為文章,句非一律,雖開合馳騁,應用不窮,然言近指遠”。(林希《墓誌》)他的文章實踐和理論,帶動了一些人走上探討古文寫作的道路,如劉弇和呂南公。他從內容與形式兩方面研究文章寫作,為清代文章義法論的提出準備了一定的條件。
但現今對他的文章理論研究很不夠,這是與他的文章大家地位很不相稱的。本文僅就他的文章理論作些探討,以付諸闕如。
一、道法說
曾鞏主張文以明道。“夫學者之於道,非知其大略之難也,知其精微之際固難矣”(《說苑目錄序》),“蓋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南齊書目錄序》),“幹獨能考六藝,推仲尼、孟軻之旨,述而論之。求其辭,時若有小失者:要其歸,不合於道者少矣”(《徐幹中論目錄序》),“餘讀其書,知文叔雖久窮,而講道益明”(《張文叔文集序》),“夫足下之書,始所云者,欲至乎道也”(《答李沿書》),“介卿居今世行古道,其文章稱其行”(《懷友一首寄介卿》),對“今世布衣多不談治道”深為不滿(《上田正言書》),並自詡“造於道,尤宏且深”(《上範資政書》)。這些見解,都反映了他的明道觀。
曾鞏在他的文集中,對“道”有“先王之道”、“聖人之道”、“吾之道”三種提法,並分別闡述了它們的內容及其相互間的關係。
“明先王之道”。他在《筠州學記》中批評漢之學士瞭解經書從解釋章句出發,難免穿鑿附會,雜以私見,所以先王之道不明,能明先王之道的只有揚雄,並肯定當今學士使後學者明白“明先王之道”的道理。“惟知經者為善矣,又爭為章句訓詁之學,以其私見,妾穿鑿為說。故先王之道不明”。“當是時,能明先王之道者,揚雄而已。”“以迄於今,士乃有特起於千載之外,以後之學者。”他的“先王之道”的內容就是“養民之性,防民之慾”。“古今之變不同,而俗之便習亦異,則亦屢變其法以宜之,何必一二追先王之跡哉?其要在於養民之性,防民之慾者,本未先後能合乎先王之意而已”(《禮閣新儀目錄序》)。“養民之性”是教化的問題,“防民之慾”是治理的問題,先教化,後治理,“理化之具”不可或缺。這就是他的以政教為中心的文章明道觀。這種文章觀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他的“先王之道”說法是如何統治人民之道。
“明聖人之道。”他稱讚歐陽修繼韓愈之後,使聖人之道復明於世,批評漢以來學者的文章聖人之道不明,主張文章要明聖人之道。“退之既沒,驟登其域,廣開其辭,使聖人之道復明於世,亦難矣哉。”(《上歐陽學士第一書》)“由漢以來,益遠於治。故學者雖有魁奇拔出之材,而其文能馳騁上下,偉麗可喜者甚眾,然是非取捨,不當於聖人之意者已多矣。其說未嘗一,而聖人之道未嘗明也。”(《王子直文集序》)要明聖人之道,必須排除百家傳注,因為他認為百家傳注免不了穿鑿附會。只有推崇儒家經書,才能振興文章。“其破去百家傳注推散缺不全之經,以明聖人之道於千載之後,所以振斯文於將墜,回學者於既溺”(《王深父文集序》)。他所謂的聖人之道就是孔孟之道。“仲尼既沒,析辨詭詞,驪駕塞路,觀聖人之道者,宜莫如孟、荀、揚、韓四君子之書也”(《上歐陽學士第一書》)。
聖人之道就是先王之法。先王之道與聖人之道的關係就是“道”與“法”的關係。他在《上歐陽學士第一書》中論及春秋時“道之難全”,是由於諸侯混戰。孔子只好“存帝王之法”於天下,使學者有所寄託。“仲尼生於干戈之間,無時無位。存帝王之法於天下,俾學者有所依歸。”顯然“道”與“法”是兩個概念。孔子“存帝王之法於天下”,當然是存在他的著作中,那末儒家典籍便是聖人之道了。因此,“帝王之法”就是“聖人之道”。“法”要合乎“道”。他在《戰國策目錄序》中論述孔孟獨明先王之道,是因為他們認為先王之道不可改,“天下之主”所處的時代不同,環境不同,依據先王之道而為“當世之法”,並使“當世之法”合乎先王之意,即“養民之性,防民之慾”的先王之道。“二子(孔孟)乃獨明先王之道,以謂不可改者,豈將強天下之主以後世之所不可為哉?亦將因其所遇之時、所遭之變而為當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
“道”與“法”不同在於道不變,法可變,他從唐、虞、夏、商、周之治,時代不同,法不同,但道相同的歷史事實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道”與“法”的關係是本末關係。因為“養民之性,防民之慾”的道是為了維護統治階級自己的統治地位,這是根本,不能不同;法要因時適變,為實現道服務,不可盡同。如若時代環境變了而法不變,就不能實現道,也就不能達到維護統治階級自己的統治地位的目的。“蓋法者所以適變也,不必盡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戰國策目錄序》)因此,他認為聖人之道既適應於以前的時代,也必須適應於以後的時代。“夫世之所謂大賢者,何哉?以其明聖人之心於百世之上,明聖人之心於百世之下。”(《上歐陽學士第一書》)這就說明聖人之道可以損益。因而,“天子而行聖賢之道,不古聖賢然者否也”(《上蔡學士書》)。
“發明吾道”。“吾之道所以為天下之通道也”(《梁書目錄序》),“發明吾道,則有文章之深淳”(《賀提刑狀》)。他立志“發明吾道”。使文章深刻而質樸,達到“有為於世”的目的。他的所謂“吾之道”實質上就是聖人之道。“未嘗不以前古聖人之至德要道,可行於當今之世者,使鞏薰蒸漸漬”,“鞏既夤緣幸知少之所學,有分寸合於聖賢之道”(《上歐陽學士第二書》)。“嘗自謂於聖人之道,有絲髮之見焉”(《上歐陽學士第一書》)。“若鞏者,誠鄙且賤,然常從事於書,而得古聖賢之道”(《上杜相公書》)。如前所述,聖人之道就是先王之法,“吾之道”當然屬於法的範疇了。
這樣,曾鞏的道的內容就可用“道”與“法”來概括了。道與法的關係,法要合乎道,為實現道服務;道是根本,是不變的,法因時適變。它們的關係是本和末的關係。
二、事理說
曾鞏認為文章內容必須合乎理。“讀其書,知其與漢以來各能文者,俱列於作者之林,未知其孰先孰後。考其意,不當於理者亦少矣。”(《王子直文集序》)並在該文中,對文章內容必須合乎理作了比較具體的闡述。因為理出於道,根據文以明道的原則,文章要明道,必須合乎理,不合乎理,則道不明。至於理為何出於道,曾鞏從正反兩方面進行了闡述:天下大治則“道德同而風俗一”,“言理者”雖因時因人而異,而理皆相同,這是因為“道一”而“理當故無二”的緣故;亂則“學者人人異見,而諸子各自為家”,而理皆不同,這是因為“先王之法廢”,先王之道不傳,理“故不能一”。
由“道一”而“理一”,“道不一”而“理不一”推斷出理出於道。他反對道家佛家之理。認為顏真卿的“學問文章,往往雜於神仙浮屠之說,不皆合於理”(《撫州端魯公祠堂記》),主張“察三才之道,辯萬物之理”(《梁書目錄序》),即自然的、社會的萬事萬物之理。這是他的理進步的.一面,唯物的一面。但也有消極的一面,他認為劉向“採傳記、百家所載行事之跡”而為《說苑》,“往往不當於理”,說明他反對“百家之言”,這與當今“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方針相悖。然而,我們不應當這樣苛求於他,他反對“百家之言”只不過是當時加強儒家思想對文章的控制,使文章成為鞏固封建統治更得力的工具的趨勢使然,為他的階級侷限所決定。
曾鞏認為理是由事來體現的,“君之思見於事者,不違於理”(《思軒詩序》)。只有天事、地事、人事齊備,而又能明辨事之興廢、起落和變化,就能明道。“經於天地人事,無不備者”,“於事之益損張弛有戾焉,不辨之則道不明”(《上歐陽含人書》),“閣下之於道何如哉?當其至於事之幾微,而講之以《易》之變化,其豈有未盡者邪?”(《上範資政書》)這是因為事出於法,法要合乎道,事也就自然合乎道了;能辨“事之幾微,也就能明道了。至於事為何出於法,曾鞏也作了較為具體的論述。他在《王容季文集序》中認為,“敘事莫如《書》”,在《堯典》中記敘堯瞭解氣象是“觀天以曆象”,《舜曲》記敘舜瞭解氣象除“觀天以曆象”以外,還“察之以璣衡”,這說明了解氣象的事,舜比堯更完備了。《書》相傳為孔子所編選,被儒家列為經典之一。如前所述,儒家經典存的是先王之法,《書》所述也是先王之法了,故而事出於法。
事出於法他在《請令長貳自舉屬官劄子》中也有同樣的論述。人主之事是辨別百官賢與不肖、功與罪,依章予以爵賞,“使百官莫不昭明”,而此事出自《堯典》的“平章百姓,百姓照明”;宰相之事是“承人主之志,廣引人材,進諸朝庭”,而此事出自《說命》的“惟說式克欽承,旁招俊乂,列於庶位”;“諸司長官之事”是自己選擇自己的僚屬以勝任其職,而此事出自《命》的“慎簡乃僚,無以巧言令色,便僻側媚,其惟吉士”。《堯典》、《說命》、《命》皆出自《書》,《書》所述皆先王之成法,所以人主之事、宰相之事、“諸司長官之事”皆出自先王之法,故而事出於法。
綜上所述,理出於道,事出於法;法合乎道,事合乎理。“道一”而“理當故無二”,法因時適變,事須“斟酌損益”才能完備。事又是體現理的,所以辨“事之幾微”就能盡理。“誠能磨礱長養,至於有以自得,則天下之事在於理者,未有不能盡也”(《熙寧轉對疏》)。這“磨礱長養”便是指辨“事之幾微”。根據道法與理事的對應關係,文章既然要明道,就要“窮盡事理”,所以他讚揚黎生安生的文章能“窮盡事理”,(《贈黎安二生序》)。
三、辭工說
曾鞏主張講究辭章,反對專務辭章。李沿來信問他,“其發憤而為辭章,則自謂淺俗而不明,不若其始思之銳也”是什麼原因。他在《答李沿書》中首先肯定李沿“憫時病俗之心”是“有志乎道”的問題,接著指出為辭章,“或淺俗而不明”是辭的問題。問辭而不問道,是追求淺層次的問題而忘了深層次的問題,應該先解決的問題反而放後解決。還進一步指出,道的最後歸宿,是“得諸心,充諸身”,施行於國家,不要“汲汲乎辭”。“夫足下之書,始所云者欲至乎道也,而所質者則辭也,無乃務其淺,忘其深,當急者反徐之歟!夫道之大歸非他,欲其得諸心,充諸身,擴而被之國家天下而已,非汲汲乎辭也。其所以不已乎辭者,非得已也。”我們從這段話中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先道後辭,重道重辭,道不明時則“非汲汲乎辭”,否則就是專務辭章;明道後則可以”急於辭”,“急於辭”就是講究辭章。“今足下其自謂已得諸心、充諸身歟?擴而被之國家天下而有不得已歟?不然,何急遽於辭也?”這後一個否定形式的反詰句就是肯定的意思,道“得諸心、充諸身”,迫不及待地施行於國家時,就可以“急於辭”了。
曾鞏講究辭章的思想在他的其他文章中說得十分明確。他讚揚張文叔的兒子張仲偉“文辭”甚工”(《張文叔文集序》),認為銘之所以不傳,“辭之不工”是原因之一(《寄歐陽舍人書》)。他肯定黎生“文不近俗”的文章,以為“同乎俗,必離乎道”,稱道其文“誠閎雋偉”(《贈黎安二生序》)。他讚美傅權的文章“文辭甚美”(《回傅權書》),王子直的文章“偉麗可喜”(《王子直文集序》),歐陽修的文章“醇深炳蔚”(《祭歐陽少師文》),他祖父曾致堯的文章“閎深雋美”(《先大夫集後序》),他兄長曾曄的文章“宏贍瑰麗可喜”(《亡兄墓誌銘》),王逵的文章“麗兼組藻,美軼瓊瑰”(《祭王逵龍圖文》),張文叔的文章“辭精深雅贍”(《張文叔文集序》)。他提倡文辭“閎放雋偉”(《故翰林侍讀學士錢公墓誌銘》),“文如黼藻 ”(《回毫州知府諫議狀》),“文辭爛然”(《回運使郎中狀》)。
他甚而認為“英辭華國”(《回陸佃謝館職啟》)。這些見解足以證明,講究文采是他一貫的思想。他決心做到“奮文章之溫雅”(《回人謝館職啟》),“言為黼藻,飾陋質以為榮”(《移毫州回人賀狀》),而“獲承黼藻之褒”(《福州回曾侍中狀》)。看來,他不僅口頭提倡文采而已,而且身體力行。
曾鞏反對專務辭章的思想在他的其他文章中也說得十分明確。專務辭章就是雕琢文章。他批評近世學士雕琢文章的不實之辭,“近世學士,飾藻繢以誇詡”(《上歐陽學士第一書》)。他還批評梁肖子顯編撰南齊書,更改、雕琢太多,使文章大為遜色。“子顯之於斯文,喜自馳騁,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繢之變尤多,而其文益下”,犯了“設辭不善”的毛病,從而使“事蹟曖昧”,不能播告天下,先王之道“將暗而不章”(《南齊書目錄序》)。他反對雕琢文章,“故不得專力盡思,琢雕文章,以載私心難見之情”(《學舍記》)。講究文辭,不等於雕琢文章,“濡墨操紙,寫之文辭。春陽滿野,萬物榮茲。匪營匪飾,疊異並奇”(《館中祭丁元珍文》),他認為,文章有如“春陽滿田野,萬物欣欣向榮”般奇異,並不是雕琢。他對講究辭章和專務辭章是區分得很清楚的。
曾鞏講究辭章,反對專務辭章的理論是從明道的原則出發的。道未能“得諸心、充諸身,擴而被之於國家”時,不要“汲汲乎辭”,反之,就可以“急於辭”。
四、史銘說
曾鞏多年從事史書編纂工作,對史傳、碑誌的寫作較有研究。《南齊書目錄序》系統地反映了他的史傳寫作理論。他認為寫史要忠於史實,作者必須以是非、得失、興廢、治亂的變故為法度,才能傳之久遠。“將以是非得失興壞理亂之故為法戒,則必得其所託,而後能傳於久,此史之所作也。”這個定義的要點有兩個,一是史書的內容要忠於史實,二是作者“必得其所託”,講的是作者的素質問題。作者的素質不好,“所託不得其人”,就會出現“或失其意,或亂其實,或析理之不通,或設辭之不善”的弊病,而造成殊功偉德非常之跡“暗而不章”,奸惡“可幸而掩”的現象。比如肖子顯編撰南齊書,“更改破析刻雕之變尤多,而其文益下”,犯了“設辭之不善”的錯誤,就是“所託不得其人”。
接著從明、道、智、文四個方面提出了作為史官的四個條件,“古之所謂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萬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難顯之意,其文必足以發難顯之情”。這是正確的。在他看來,只有堯時的史傢俱備了這四個條件,就是後來的司馬遷、班固也未具備這四個條件。其理由之一,司馬遷“傳記百家之說”,有“創己意”,“蔽害天下之聖法,是非顛倒而採摭謬亂”的一面。這恰恰是司馬遷的偉大之處,他“所害之法”是儒家之法,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儒家思想的束縛,這不是“是非顛倒”,而是從客觀實際出發。理由之二,司馬遷、班固“蓋聖賢之高致”,“不能純達其情,而見之於後者矣”。他主張史書寫作要很好地傳達聖賢的實情,這是與他的寫史要忠於史實的觀點是一致的,對史傳寫作水平的提高有一定的積極作用。
銘的寫作理論見於他的《寄歐陽舍人書》。他首先指出銘的寫作原理與史相通,而不同於史。史銘的同點是,從內容方面來說要忠於事實,從作用方面來說都有“為後世法”的警勸意義。史銘的異點是,史善惡並書,銘只書善,不書惡。銘存於廟內、墓碑上,使死者滿意,生者得到整肅,所以只書善,不書惡。“夫銘志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於廟,或存於墓,一也。苟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至於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喜言善狀,皆見於篇,則足以為後世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樂?”由於只書善,不書惡,就造成了“銘始不實”的情況。
分析其原因,一方面“為人之子孫者”都想為其父祖“勒銘以誇後世”;另一方面“立言者”受人之託而徇私情,不書其惡。銘與實不符,使銘文不傳。因此,千百年來,無論是公卿士大夫還是平民百姓“莫不有銘”,“而傳者蓋少”。探究銘文不傳的原因,是“立言者”不能做到“公與是”。如果要恢復銘的警勸意義,與史文並傳不朽,“立言者”做到“公與是”,必須做到兩點:一是“畜道德”,二是“能文章”。“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有道德的“立言者”,對於壞人就能拒絕作銘而不徇,對於一般人就能辨別真偽而不惑。“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能文章”,“辭工”而“文章兼勝”,傳之久遠。
五、內外說
曾鞏對文章形成的過程也有論及,雖然不甚具體。他認為學習能夠形成自己的思想觀點,言詞能夠把它表達出來,“學足以求其內,辭足以達其外”(《王容季墓誌銘》)。既然有了心得,就要藉助言詞寫成文章,“既得之於內矣,乃將以言相求於外邪”(《贈黎安二生序》)。“內”指心得,即思想;“外”指文章而言。
內是由作者個人豐富的知識積累轉化而來的。作者透過學習,積累了豐富的知識、材料、語彙,然後對獲得的各種知識、材料、語彙進行研究,揭示其內在的聯絡,從而能辨萬物變化之真偽,明是非興廢之道理,察顯隱大小事之原委底細,這就叫“得於內”。“乃知公(晏元獻)於六藝、太史、百家之方言,騷人墨客之文章,至於地誌、族譜、佛老、方伎之眾說,旁及九州之外,蠻夷荒忽詭變奇蹟之序錄,皆披尋紬,而於三才萬物變化情偽,是非興廢之理,顯隱細鉅之委曲,莫不究盡。公之得於內者在此也。”(《類要序》)轉化為內的途徑是學習,轉化為內的方法是推敲、醞釀、提煉。“得之於心者,其術非他,學焉而已”;“誠能磨礱長養,至於有以自得,則天下之事有於理者,未有不能盡也”。(《熙寧轉對疏》)
文章是由作者的心得即思想有感而發,“源源而來”的詞語轉化來的。知識、材料、語彙積累得越深厚,“得於內者”就越多。遇事有感而發,辭便源源而來,沒有雜質,使文章去粗取精,增添文采。“雖千萬年之遠,而若會於吾心,蓋自喜其資之者深而得之者多也。既而遇事輒發,足以自壯其氣,覺其辭源源來而不雜,剔吾粗以迎其真,植吾本以質華。”(《讀賈誼傳》)並能做到言能稱物,沒有什麼毛病,“言不忤物,而辭無可疵”(《祭宋龍圖文》)。
曾鞏的文章理論是以“明道”為中心的一個體系。他的道法說是原則,是中心,道是根本,法因時適變,為實行道服務。他的事理說是文章的內容,道與法、理與事,有一一對應的關係,文章要明道,必須“窮盡事理”。他的辭工說是文章的形式,文“同乎俗”,必“離乎道”;辭不工,則文不傳,文章是明道的,文不傳自然就談不上明道了。雕琢文章,“其文益下”,道將“暗而不章”。他主張“文章兼勝”的同時,反對“文同乎俗”與雕琢文章兩種傾向。他的史銘說講的是兩種文體寫作,史要明道,“蓋史者所以明夫漢天下之道也”;銘也要明警勸之道。他的內外說講的是文章轉化規律,也是以道為中心的。他讚揚歐陽修“義益堅而德益高,出乎外者合乎內”(《上歐陽學士第一書》)。“義”在文中是指“道”而言的。他在《答李沿書》中說得更明確,“夫道之大歸非他,欲其得諸心”。“內”已得道,“外”也就能明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