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匈奴楊獻平
中國古籍中的匈奴是秦末漢初稱雄中原以北的強大遊牧民族。楊獻平為什麼要懷念匈奴呢?
在河西走廊生活得久了,便會被一種異樣的氛圍所籠罩。在這種氛圍中,極易產生一種叫做懷念的情緒。不管懷念的物件具有怎樣的價值和意義,懷念者本身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和方式作為參照系和切入點,但懷念本身,就體現出了一個人的內在情愫和素質。
我總是覺得:匈奴從中華版圖上消失,是一種巨大的遺憾,這種遺憾就像一塊永不癒合的傷口,市場讓我們感覺到一種疼痛。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有賴於這種文化,才能堅持生存和發展下去,而文化的運動與交流,才構成了豐富多彩的世界。在匈奴短暫的東方生活中,雖然對中原漢王朝構成了強大的威脅,但在一個民族的成長曆史上,多一些挑戰和競爭,總是十分必要的。
去年10月,我在山丹路易。艾黎博物館,見到了兩件匈奴人遺物:一柄彎刀,一支鳴鏑。這兩間舊了的兵器,帶著滿身的傷痕,靜靜地躺在玻璃櫃裡。我不知道這柄彎刀曾經我在誰的手中,並用它砍殺了多少顆頭顱,噴湧的鮮血淹沒了多少青草,它一身紅鏽,叫人心生驚懼。我也不知道那枝鳴鏑是否是冒頓單于用以射殺父親頭曼的那一枝,但那種骨肉相戕的殘忍,穿越千年時光,至今讓人心寒。
從博物館走出來,中午的陽光猛然打在我的身上,我一陣暈眩。坐在中巴車裡,窗瓦哦是迅速閃移的的山丹街道,那些衣著入時的人們匆匆往來,這些玉山但所擁有的歷史氛圍毫不相稱。在一道寬坦的柏油路上行駛了將近40分鐘,汽車忽然減速,轉過老舊的長城,沿著崎嶇不平的戈壁灘,向東南方向的焉支山進發。
憙拏在我的印象中,焉支山像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符號,點綴在文字縱密的典籍當中。而匈奴短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失我焉支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卻更使焉支山透露出一種悲愴和無奈的意味。無論從哪一角度講,焉支山對於匈奴民族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自老上單于擊敗月氏王國後,在300多年的匈奴歷史上,焉支山一直是匈奴重要的生存基地和軍事屏障,有賴於祁連山與焉支山的豐美牧場,匈奴民族才得以強盛起來,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成為西漢乃至短命的新王朝的主要威脅力量。
車子在山腳下停穩,我第一個衝下車,撲面而來的是一陣清風,夾雜著羊膳和青草的味道,讓人鼻子癢癢的,但又覺得很舒服。在這裡,浩瀚的沙漠和鐵青色的戈壁沒有留下一點痕跡。我踏著已經乾枯了的情操,向山坡爬去,枯草在腳下發出好聽的斷裂聲。山坡上的卵石光滑而鬆動,只要輕輕一觸,便會脫離泥土,露出一個圓潤的小窩。再向上爬,就可以看到大片的羊群了,彷彿白色的玉,在金黃色的草地上游弋。可是我們再也看不到那些騎羊戲耍的匈奴兒童了,只有幾位老人,在岩石上呆坐,嘴裡的旱菸輕輕噴出,又很快被風吹散。附近地勢平坦的地方,築著一些簡單的羊圈,羊圈旁邊有幾所木杆搭起的房屋。四野蒼茫,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而那些聚眾狩獵的匈奴人呢?還有他們攜筐摘花的母親和妻女呢?低縱的焉支山上,除了寄生馬嘶羊鳴,從這一面山坡飄到另一面山坡,伴隨著牧者的吆喝聲在溝谷裡跌宕之外,餘下的便是一片沉寂。
我隱隱地感到了失望。對於匈奴,焉支山刻下了太多的記憶,但時間是一位暴君,在它的品格中,沒有憐憫。我彷彿又聽到了的的的'馬蹄聲,正伴隨著彎刀的碰撞聲譽鳴鏑的呼嘯聲,進入到了我的心靈。此時的太陽已緩慢西移,像一張甘肅姑娘的臉龐,滿是紅暈。血紅光芒照射下的焉支山顯得格外悲壯與沉重。那些羊們嚼著乾草,從我身邊低頭走過。我想這些溫順的羊兒,也應當是匈奴圈養的羊們的後裔吧。也許它們身上還烙有匈奴人的鞭痕,然而它們始終不肯開口說話,彷彿沉默的使者,以沉默的方式,向世界的更深處行進著。
焉支山作為匈奴的生存基地和軍事屏障,在它身上發生的戰爭夜市極為慘烈的。但在西漢之初,匈奴人從未有過敗績,尤其在雁門、雲中等地的戰爭,都是以漢王朝的失敗告終。直到公元前118年,西漢王朝積累了大量的物質財富之後,覺得再也不能容忍匈奴對它的輕視和威脅,於是,便有了漢將王恢導演的"馬邑之謀"。後衛青率大軍出征匈奴,未過狼山,即遭慘敗。這時的匈奴,以祁連、焉支為依託,越過渭水,浩蕩大軍勢如破竹,接連攻克了漢朝的隴西、秦州等地。公元前121年,年僅23歲的霍去病率兵西征,一直深入到焉支山以西1000餘里,大敗匈奴,俘獲匈奴名王以下數十人。同年,霍去病再度出擊,還是在焉支山,攻破了匈奴的前線陣營,長驅直入,一直把匈奴驅趕到了敦煌以西的沙漠地帶。至今,我們仍可以在山丹、張掖、酒泉等地看到許多漢、匈戰爭的遺蹟。而焉支山的喪失,使匈奴從此一蹶不振,此後的百餘年間,再也無力奪回自己丟失的家園。
在焉支山與漢王朝的數次戰爭中,匈奴損失了30多萬兵勇和民眾,牛羊500萬頭。這對於一個遊牧民族來說,是一種比什麼都沉重的打擊。然而匈奴並非因為失敗而悲傷,他們真正的悲傷卻是對故土的留戀和熱愛。是祁連山和焉支山,強壯了他們民族的體魄,造就了他們純真、強悍的民族性格。而退居沙漠之後,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匈奴人還可以真切地回憶起冒頓單于敗劉邦戲呂雉的驕傲與老上單于驅月氏的張狂吧。還有漢將趙信、李陵的歸降,蘇武、張騫的被扣,都是他們民族昔日的榮光。
而越過千年的時光,祁連山和焉支山上再也找不到他們曾經的足跡,鮮血早已化作了青草,骨髓茁壯了樹木。一個有聲有色的民族最終無聲無息地消失,這與自然的更替多麼吻合呀!我在焉支山上走著,小心翼翼,生怕踩疼了誰的肩膀,也許會有一聲叫喊,使我猛然驚喜起來。眼前只有勁風掠過枯草,嗚嗚地奔向黝黑的山脊。我想起那些西遷的匈奴,在黑海西岸,會不會翹首東望?黃沙於白雪,高山與河流,這些都以微不足道,而焉支和祁連,始終是匈奴心中一種永恆的疼痛和夢魘。
暮色四合,山丹縣城的寥落燈火閃爍著一種迷離的光芒,風中有一股透骨的寒意。焉支山仍在靜默著,牧人點起牛糞火,即可舊有一種烤餅的煳味再山澗瀰漫開來。
坐在車上,我又一次陷入了沉思。對匈奴的懷念,我未能完成最初的設想。先前在路易。艾黎博物館看到匈奴遺物的激動心情,也便坐一陣風了。我想,懷念的意義就是對於往事的一種確認和思考吧。排除掉一些牽強附會“意義”,懷念本身所能帶給我們的,也許只是一種短暫的情緒。而匈奴民族在中國版圖上消失,多少是一種遺憾。要不,連同業已消失的西夏(党項、唐古特、契丹)等民族,我們民族大家庭何止56朵花呢?我始終堅信,懷念是一個人的天性,這種天性的意義就在於憐憫和留戀。只要還可以懷念,滄海桑田,我們可以忽略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