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作家余光中
余光中的優點是詩意的文筆和活躍的想象,在一生都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為自己寫作的“四度空間”。
走近作家余光中
[按語]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
這首廣為流傳的詩作使詩人和散文家余光中的名字聞名世界。
三月,徐州,春意盎然,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和來自大陸、港澳臺地區以及韓國的30多名學者共赴文學的盛宴:“余光中與20世紀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在這裡舉行。
在婉轉悠揚的音樂聲中,余光中、舒婷、林煥章詩作朗誦會將聽眾帶入了詩歌的妙境,先以法語朗誦,後以漢語朗誦,繼而又以唱代誦的《鄉愁》更將城市的夜晚染上了濃濃的情思和深深的浪漫。
余光中,一生從事著詩歌、散文、評論、翻譯“四度空間”的寫作,現已出版詩集、散文集、評論、翻譯近50種。也許這仍不算重要,重要的是在每一個領域都出類拔萃:詩壇的健將、散文的重鎮、著名的批評家、優秀的翻譯家,所有這一切怎不令人驚愕、驚歎、驚奇?
80高齡的余光中先生偕太太範我存女士蒞臨此次盛宴,一頭雪白、一雙銳目,尤其身旁那一生的長相廝守,成為此次盛宴最亮麗的風景。
3月22日,本報記者受此次研討會的召集人之一田崇雪教授的邀請,以學術研究的身份,參加了活動的全過程,目睹了余光中先生的風采。
見到餘先生時,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安靜、含蓄。80歲高齡,滿頭銀髮,卻精神矍鑠,舉手投足之間無不彰顯出中華文化薰陶出的儒雅氣質。
《鄉愁》成了他的名片
在研討會的過程中,徐州第一中學的老師和學生們現場上了一節《鄉愁》的示範課,余光中坐在臺下靜靜地聽。
老師提問:如何理解鄉愁?一名學生回答說,自己從沒有離開過徐州,所以不知道什麼是鄉愁。臺下鬨笑,余光中也笑了。
在稍後的點評中,余光中感慨地說,《鄉愁》是上世紀70年代初在臺北舊居花20分鐘一揮而就的。為寫這首詩積累了20年,20多年前離開大陸,此後輾轉香港、美國、臺灣,長期鬱積的感情終於借鄉愁一朝表達。他也沒想到《鄉愁》這麼受歡迎。“這首詩已經成了我的名片。許多人沒見到余光中,先接到了這張名片。可現在這張名片太大了,把我自己都遮住了。其實我還寫了很多別的詩,比如說寫親情、愛情、友情、人物、山水,甚至寫道家、佛家的詩作都有。”
他還說:看到徐州的孩子們侃侃而談,對文化這麼熟悉,他很欣慰,可是又有一絲悲哀:“我的孫子和孫女全在美國,他們已經看不懂祖父寫的是什麼了。”
帶了老家兩片瓦回臺灣
發表《鄉愁》時,余光中才40多歲,36年過去了,這位“鄉愁詩人”終於有機會回了一次大陸的家鄉四川。家裡的老房子還在,可是無人居住已經破舊了,連房頂上的瓦片都不見了。鄰居們說,瓦片都被他們揭到自己的房子上去了。如果他想要,他們再還給他。家鄉的人很熱情,說著話就有人爬上了屋頂,揭下了好幾片瓦來。那都是青灰色的瓦片,古樸而精緻,余光中的夫人範我存女士看了後一直在讚歎。於是,余光中真的帶了兩片瓦回到了臺灣。至今這些故鄉的瓦片還放置在他的書房裡。
“從小到大,許多值得我們懷念的東西一直都在消失,小時的夥伴、身邊的朋友、故鄉的風物、文化的傳統——鄉愁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對這些美好情感的眷念。”余光中說。
“讓我想想”再題字
真誠友善是這位80歲高齡的文化名人給人們的深刻印象。
一位來自臺灣的學者在論文中專門研究余光中詩歌中的水果,他發現余光中寫了大量的水果,如菠蘿、草莓、橄欖、香蕉等,他問余光中為什麼這麼喜歡水果的滋味。余光中站起來回答說,其實也不是每個水果的滋味他都喜歡的,他的詩歌中就沒有榴蓮,因為他討厭榴蓮的臭味。
次日晨吃早餐時,余光中在一堆菜前猶豫不決,記者說:餘先生放心,這裡沒有榴蓮。他笑了,說選擇性太多,就失去了目標。記者給他挑了一個茶葉蛋,他高興地說就是它了,因為它香。
記者上大學的時候曾經參加過學校的桃蹊文學社,余光中認真地翻看文學社15週年特刊,在記者寫的一篇小說上端端正正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文學社的同學們請他題字,他特意拿出自己的簽字筆,並輕聲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凝神靜思後,一字一字地寫著,整整寫滿了一面宣紙,字型典雅秀麗、清新脫俗。看慣了娛樂明星們龍飛鳳舞、神鬼莫測的簽名,再看余光中的題字,讓人頓生感慨。
微笑著與大家合影
余光中是名人,有人找他合影是免不了的事情。每次拍照,他都微笑,並且正服裝、聽指揮,沒有絲毫架子。
開幕的時候,由於兩岸三地和韓國來的嘉賓很多,余光中幾乎成了合影的專場模特。上臺、下臺,還沒等坐到座位上,主持人“請餘先生上臺”的聲音又到了,余光中於是又走上臺去。記者仔細地數了數,一個上午,僅僅這一動作,余光中就重複了不下30次。可他始終保持微笑,也不要別人攙扶。
每一場次的研討結束之後,召集人黎活仁教授都會念一串名單,然後“請余光中先生和夫人範我存女士上臺和大家合影”。坐在臺下的余光中就連忙起身,穿過坐椅,走上臺去。來自香港的黎活仁教授相當講究細節,他總是仔細端詳每個合影的人的儀容儀表,把每一個看上去傾斜的領帶整理好,把每一處沒扣好的扣子扣上。這時候,余光中就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待,絲毫沒有抱怨的樣子。
演講的時候,他看到大廳後面許多學生站著,就示意工作人員走過去,請學生們到前面空椅子上坐下來。演講結束了,學生們湧上來簽名合影,他都微笑點頭,直到被學生包圍的看不見身影。
記者曾問身旁韓國大學的金教授,國際研討會上合影是否是必要的程式,他說並非如此。余光中先生這麼配合合影讓人感動,謙遜、儒雅、尊重他人,的確是大家風範。
余光中很少開口說話,始終像在微笑中沉思,可是他一開口,就是一些睿智精彩的話語:
“你們這些人,把我像研究古人一樣地研究,讓我感覺看到了自己的背影。一個作家生前就能看到自己的背影,很好!”
“詩人也像股票一樣,起起落落的。”
“這次研討會大家只討論了我的詩歌,我還有很多散文、評論沒有被討論。很多人認為我都80歲了,雖不蓋棺,也能定論了。你們認為我80歲了,寫到這個時候也差不多了,就開始討論了,但是你們不知道,我要寫到90歲呢!10年內有可能風格轉變了,或許又一個‘鹹魚翻身’,到時候你們再重新討論?”
80高齡還在筆耕不輟,80高齡依然激情澎湃,“與永恆拔河”,先生該是怎樣的一個赤子!
[背景]
余光中
1928年出生於南京,祖籍福建永春。海外華文文學的傑出代表。出版詩集21種、散文集11種、評論集5種、翻譯集13種。同時,余光中先生又是深資編輯家,曾主編《藍星》、《文星》、《現代文學》等重要詩文刊物,在華語界享有盛譽。他說:“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要做屈原和李白的傳人”“我的血系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他目前年屆80,詩齡60,仍在“與永恆拔河”。
中國新詩研究合作計劃
余光中與20世紀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由香港大學中文學院、香港大學名譽會長李思齊教授、伍懷璞教授、武漢大學文學院、徐州師範大學、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韓國外國語大學BK21事業團、韓國臺港海外華文研究會、彭城晚報社聯合主辦。
此次研討會是自2005年徐州師範大學、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和武漢大學文學院等簽訂《中國新詩研究合作計劃》之後的又一次盛會,數百人參加了開幕式。大會召集人為香港大學中文學院黎活仁教授和徐州師範大學田崇雪教授。
《中國新詩研究合作計劃》以推動中國新詩經典研究為交流主題,每年研究一位為中國新詩作出貢獻的詩人。至今已舉辦了瘂弦、鄭愁予、洛夫和余光中4位詩人的研討會。
年屆80,詩齡60,仍在“與永恆拔河”,余光中說——
詩與散文是我的`雙目
詩與散文是我的雙目
記者:從《左手的繆斯》到《右手的掌紋》,您在詩、文、評論、翻譯的四度空間都出類拔萃。從文體上說,您的創作更靠近哪種?從詩歌轉向散文創作,您有怎樣的感受?
余光中:我最初寫詩,然後再寫散文。我的詩不完全在詩裡,有些詩跑到散文裡去了,我的散文有詩的特質;我的散文不完全在散文裡,跑到評論裡去了,我寫評論時,喜歡寫成散文的形式,注重文采,注重感情。我認為我的文類有點互相融通的味道。我自認三分之二是作家,三分之一是學者。人人稱我為詩人,但讀我散文的人更多。我覺得,詩與散文是我的雙目,必須兩者並用,才能把世界看成立體。
中文混亂,我們將失去國魂
記者:大陸和臺灣的詩人們,應如何共同催生中國現代詩的黃金時代?
余光中:我覺得文化還是要多靠讀者,而讀者要多瞭解語文背後的知識。不要以為今人已經棄文言而不用了,其實平仄、對仗、簡潔、凝練等仍是我們母語的美學生態。中文正是中國文化的不二載體,中文一旦淪於粗糙、混亂,中國文化必然勢微,我們將失去國魂。如果這一點沒有把握好,你根本不要想做一個好的作家。
每天開車上班 想去看冰川
記者:您在家中與夫人全講四川話,是緣於習慣還是特別愛好?閒暇時,有沒有什麼休閒愛好?
余光中:是緣於感情。抗戰時代我在重慶讀中學,她在樂山讀小學。雖然都在四川,但因為交通不便,都沒見面。後來我們見面之後,一開口就講四川話,一直講到現在。我們倆有許多共同愛好,都很喜歡音樂、藝術,我們家CD、繪畫的圖書很多,閒暇時我們都樂於其中。我們都喜歡旅行,現在我每天還在開車上班。今年夏天我們一家三代還要同時登上一條遊船去挪威看冰川。
中國新詩研究合作計劃
余光中與20世紀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由香港大學中文學院、香港大學名譽會長李思齊教授、伍懷璞教授、武漢大學文學院、徐州師範大學、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韓國外國語大學BK21事業團、韓國臺港海外華文研究會、彭城晚報社聯合主辦。
此次研討會是自2005年徐州師範大學、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和武漢大學文學院等簽訂《中國新詩研究合作計劃》之後的又一次盛會,數百人參加了開幕式。大會召集人為香港大學中文學院黎活仁教授和徐州師範大學田崇雪教授。
《中國新詩研究合作計劃》以推動中國新詩經典研究為交流主題,每年研究一位為中國新詩作出貢獻的詩人。至今已舉辦了瘂弦、鄭愁予、洛夫和余光中4位詩人的研討會。
當中文遇上英文
24日,為慶祝研討會的順利閉幕,余光中到徐州師大進行了一場生動的“當中文遇上英文”的講座。妙語連珠的演講讓在座的嘉賓和同學們忍俊不禁,整場演講持續了1個多小時,容納200人的報告廳擠了四五百人,連門口都擠滿了端著相機、拿著錄音筆的學生。
當中文遇上英文
以中文為母語的人口十幾億人,以英文為母語的人口只有3億多人,中文和英文是世界上現在的兩大語言。當這兩種語言相遇時,會發生什麼呢?一定是開始不能通融,然後才慢慢談得攏,這中間有個過渡期。這個過渡期會出現什麼現象?很多字眼因為有的中文沒有,權宜之計,那隻能用聲音來翻譯。
“Democracy”是民主,可在梁啟超時期還沒一個現成的詞來解釋“Democracy”這個觀念。乾脆翻譯成“德謨克拉西”。這種譯音的階段有個過程,這種習慣流傳至今。公交車叫“巴士”,計程車叫“計程車”,北京流行“打的”,這個“打的”使英文有趣了很多。
大陸貢獻一個新詞叫“打的”,香港貢獻一個新詞叫“埋單”,臺灣貢獻一個新詞叫“作秀”,這些都是譯音來的。勞工叫苦力,還有瓦斯、引擎、功夫、颱風。現在美國大概最流行的詞叫“風水”。像這些都是在譯音的近階段。
中文裡有兩個字,各國都用
英文影響中文很多,中文影響英文當然小得多,但中文裡有兩個字,世界各國都要用,那就是我們的特產:“茶”“絲”。
茶是“tea”,不是從英國來的,而是從閩南話的音譯。茶一傳到歐洲之後,很多國家就把它簡寫成“Te”,如果到斯拉夫的國家去,有次在華沙,我到咖啡館去,一看選單就知道那是茶了。斯拉夫語將茶叫做caj(第四聲的chai)。有一個說法,就是從水路傳去的就叫thé,從陸路傳去的像俄羅斯、波蘭等地就叫caj,北歐各國都叫Te,西班牙就不能隨意了,因為Te是第二人稱“你”,需要在前加一個詞,若倒過來就成了“我愛你”了。
中文不能跟著英文變
中文與英文在語法有很大差異,我曾在美國教學生唐詩《尋隱者不遇》。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我翻譯給他們聽,他們說不合文法,因為每句話中都沒有主語。外文中,每句話都要有主語,我把每句都加上了主語,五言絕句變成了七言絕句:“我來松下問童子,童子言師採藥去。師行只在此山中,雲深童子不知處。”五言當然更佳。所以,中文不能跟著英文變。
成語:中文的基本美學
我們的語言,經過幾千年已不用文言,五四以後便行白話,然而,平仄仍在影響我們的生活,成語裡依然完全受平仄的支配。
成語符合中文的特徵:簡潔、對仗、鏗鏘。中文不太管邏輯,但管平仄,管聲音好聽。如“紅男綠女”。女人與紅色有關聯:紅顏、紅粉、口紅,男性和紅沒什麼關係,但也很怕綠。只有一個成語不符合中文基本的美學,即“亂七八糟”,所以,這句話本身就是亂七八糟。
我們的母語是很特殊的基本語言,可以說有它特殊的美學。我們平時的說話與寫作、平仄有很大關係。如百家姓中趙錢孫李,四聲都在裡頭,聽起來悅耳。這些看似很平常的細節其實就是我們母語的美學所在。英文卻很難對仗,如“張三李四”則用三個男人的名字“Tom,Tick,Herry”表示,長短不一。
要善待母語
英文發展到現在之所以成為世界語言,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能吸收很多外來因素來豐富它,這是它的長處。近年來英文也一直在變,卻越來越不方便,中文不是如此,中文還是很瀟灑的。英語是全球化了,可是到了各國又與本土的方言糾纏不清。英文得好好學,但英文的想法不要全帶到中文來。我們的母語是很優美很有趣的。我們要善待母語,敬愛母語。
(相關材料整理自彭城晚報,特向王建總編、田崇雪教授致謝。)
[賞析]
傘
最難忘記是江南
孩時的一陣大雷雨
下面是漫漫的水鄉
上面是閃閃的迅雷
天地一吒的重雷
我瑟縮的肩膀 是誰
一手抱過來護衛
一手更挺著油紙傘
負擔雨勢和風聲
多少江湖又多少海
一生已度過大半
警雷與駭電早已習慣了
只是颱風的夜晚
卻思念母親的孤墳
是怎樣的雨勢和風聲
輪到該我送傘去
卻不見油紙傘
又不見那孩子
蛛網
暮色是一隻詭異的蜘蛛
躡水而來襲
復足暗暗地起落
平靜的海面卻不見蹤跡
也不知要向何處登陸
只知道一回頭
你我都已被擒
落進它吐不完的灰網裡去了
——余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