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遣悲懷三首》賞析
謝公最小偏憐女, 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 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 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 與君營奠復營齋。
昔日戲言身後意, 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 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 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 貧賤夫妻百事哀。
閒坐悲君亦自悲, 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 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 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 報答平生未展眉。
這是元稹悼念亡妻韋叢(字蕙叢)所寫的三首七言律詩。韋氏是太子少保韋夏卿的XXX*,二十歲時嫁與元稹。七年後,即元和四年(809)七月,韋氏去世。此詩約寫於元和六年前,時元稹在監察御史分務東臺任上。
第一首追憶妻子生前的艱苦處境和夫妻情愛,並抒寫自己的抱憾之情。一、二句引用典故,以東晉宰相謝安最寵愛的侄女謝道韞借指韋氏,以戰國時齊國的貧士黔婁自喻,其中含有對方屈身下嫁的意思。“百事乖”,任何事都不順遂,這是對韋氏婚後七年間艱苦生活的簡括,用以領起中間四句。“泥”,軟纏。“長藿”,長長的豆葉。中間這四句是說,看到我沒有可替換的衣服,就翻箱倒櫃去搜尋;我身邊沒錢,死乞活賴地纏她買酒,她就拔下頭上金釵去換錢。平常家裡只能用豆葉之類的野菜充飢,她卻吃得很香甜;沒有柴燒,她便靠老槐樹飄落的枯葉以作薪炊。這幾句用筆乾淨,既寫出了婚後“百事乖”的.艱難處境,又能傳神寫照,活畫出賢妻的形象。這四個敘述句,句句浸透著詩人對妻子的讚歎與懷念的深情。末兩句,彷彿詩人從出神的追憶狀態中突然驚覺,發出無限抱憾之情:而今自己雖然享受厚俸,卻再也不能與愛妻一道共享榮華富貴,只能用祭奠與延請僧道超度亡靈的辦法來寄託自己的情思。“復”,寫出這類悼念活動的頻繁。這兩句,出語雖然平和,內心深處卻是極其悽苦的。
第二首與第一首結尾處的悲悽情調相銜接。主要寫妻子死後的“百事哀”。詩人寫了在日常生活中引起哀思的幾件事。人已仙逝,而遺物猶在。為了避免見物思人,便將妻子穿過的衣裳施捨出去;將妻子做過的針線活仍然原封不動地儲存起來,不忍開啟。詩人想用這種消極的辦法封存起對往事的記憶,而這種做法本身恰好證明他無法擺脫對妻子的思念。還有,每當看到妻子身邊的婢僕,也引起自己的哀思,因而對婢僕也平添一種哀憐的感情。白天事事觸景傷情,夜晚夢魂飛越冥界相尋。夢中送錢,似乎荒唐,卻是一片感人的痴情。苦了一輩子的妻子去世了,如今生活在富貴中的丈夫不忘舊日恩愛,除了“營奠復營齋”以外,還能為妻子做些什麼呢?於是積想成夢,出現送錢給妻子的夢境。末兩句,從“誠知此恨人人有”的泛說,落到“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特指上。夫妻死別,固然是人所不免的,但對於同貧賤共患難的夫妻來說,一旦永訣,是更為悲哀的。末句從上一句泛說推進一層,著力寫出自身喪偶不同於一般的悲痛感情。
第三首首句“閒坐悲君亦自悲”,承上啟下。以“悲君”總括上兩首,以“自悲”引出下文。為什麼“自悲”呢?由妻子的早逝,想到了人壽的有限。人生百年,又有多長時間呢!詩中引用了鄧攸、潘岳兩個典故。鄧攸心地如此善良,卻終身無子,這難道不是命運的安排?潘岳《悼亡詩》寫得再好,對於死者來說,又有什麼意義,不等於白費筆墨!詩人以鄧攸、潘岳自喻,故作達觀無謂之詞,卻透露出無子、喪妻的深沉悲哀。接著從絕望中轉出希望來,寄希望於死後夫婦同葬和來生再作夫妻。但是,再冷靜思量:這僅是一種虛無飄渺的幻想,更是難以指望的,因而更為絕望:死者已矣,過去的一切永遠無法補償了!詩情愈轉愈悲,不能自已,最後逼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辦法:“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詩人彷彿在對妻子表白自己的心跡:我將永遠永遠地想著你,要以終夜“開眼”來報答你的“平生未展眉”。真是痴情纏綿,哀痛欲絕!
《遣悲懷三首》,一個“悲”字貫穿始終。悲痛之情如同長風推浪,滾滾向前,逐首推進。前兩首悲對方,從生前寫到身後;末一首悲自己,從現在寫到將來。全篇都用“暱暱兒女語”的親暱調子吟唱,字字出於肺腑。詩人善於將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無的意思,用極其質樸感人的語言來表現。諸如“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等,無不淺俗之極,也傷痛之極。再如“泥他沽酒拔金釵”的“泥”字,末兩句中的“長開眼”與“未展眉”,都是不加修飾的本色語言,狀難寫之景十分逼真,寫難言之情極為自然。在取材上,詩人善於抓住日常生活中的幾件小事來寫,事情雖小,但都曾深深觸動過他的感情,因而也能深深打動讀者的心。敘事敘得實,寫情寫得真,寫出了詩人的至性至情,因而成為古今悼亡詩中的絕唱。
清代蘅塘退士在評論此詩時說:“古今悼亡詩充棟,終無能出此三首範圍者。”這至高的讚譽,元稹是當之無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