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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貴妃:誰的美人

楊貴妃:誰的美人

  有很多關於楊貴妃的影視及文學作品,為什麼文人們如此傾心於楊貴妃?

  宋明理學之後,社會必須找到釋放壓力的出口,所以有“十部傳奇九相思”之說,明代言情洶湧澎湃,唱的盡是“私訂終身後花園”,做的多是“落難公子中狀元”。情痴在明代自由派文人中就曾是一種時髦,馮夢龍在《情史序》中:“餘少負情痴,……見一有情人,輒欲下拜”,傳奇家們也都喜歡標榜自己是情痴,《鸞嘯小品》中專有《情痴》一篇。有分析說這是因為社會生活中須謹守“天理”,所以在戲劇中要有“人慾”來相補。

  在歷朝歷代中,唐代的事情最刺激,最能緩解那種禮教的壓力。隋唐受西域文化的影響比較深,西域民族的文化在唐代是張揚的,奔放的、外露的,《隋書音樂志》記有“隋煬帝大制豔篇,辭極淫綺”。《唐書武平一傳》裡多處記有皇室宴殿上有胡人唱些豔辭豔曲,街巷中也總有胡人歌舞,甚至有裸戲表演。著名的《霓裳羽衣曲》在《樂府詩集》中記載原名為《婆羅門曲》,是開元年間西涼節度使楊敬述獻給唐明皇的。天寶年間,李隆基把他改了改,換了名。民間傳說是李隆基夢遊月宮聽聞仙樂而做《霓裳羽衣曲》,《長生殿》裡改為楊貴妃夢遊月宮聽仙樂,醒來後記下。但此曲在北宋已經失傳,現在演奏的是民初人吳梅在1926年校訂的譜,據他自己說,他曾聽到同治年間一個著名旦角演奏過,後又找到很多崑曲舊譜,其中就有此曲。

  說到西域文化的影響時,馬未都說:“我們從隋唐出土的首飾上看,除了顯示財富之外,都具有極強的精神誘惑力,因為其中有性的暗示。唐代的瓷器上都有西域文化的痕跡,誇張地說,在唐代,異族文化的成分超出了本土文化的成分。他們的性文化與漢人就是不同,唐代宮廷裡先後有三次皇子娶皇妃的事,唐李家就至少有一半的鮮卑血統,在他們的文化裡這不當回事、沒覺得有多嚴重,對漢人卻是非常大的刺激,文人們覺得大開眼界。不僅有楊貴妃被不斷地說,‘白髮三千丈’也是很浪漫很刺激的詩句。”還有一個表面的原因,馬未都說,“楊貴妃之所以被強化,是因為早期美人沒有影像,比如漢代以前的,唐代美女就有圖了,留下了美人的具象。”最重要的原因還有,“漢人的美人就沒有外來文化的外露,中國的情色文化都比較隱晦,比如繪畫中有大量的暗春畫。後世文人用楊貴妃的故事寫情寫性,有一個自以為是合理化的理由,就在於她的外包裝是一個誤國的形象”。儘管洪昇自道寫《長生殿》是“情而已”,在這點上他也不能免俗,不過是擦邊球打得好。

  市民階層的興起對戲劇的影響很大,在市民文化中,色情的成分總是不少,崑曲正是高度精練的市民文化,李澤厚說,儘管其“趣味日見纖細,但它的基礎仍是廣泛的市井小民,仍屬於市民文化的一部分”。所謂市民文化,就是“對人情世俗的津津玩味,對榮華富貴的欽羨渴望,對性的解放的企望欲求,對公案神怪的廣泛情趣”。在這個意義上《長生殿》練的是全話兒,他把楊貴妃傳奇裡的色情成分文雅化,變色情為意淫,這是文人的方式了。

  楊貴妃作為中國文人的美女,載體不一定是美人,被強調的和被觀看的都是她的“態”,由態而生想象,吃醋、發怒、淘氣、撒嬌、醉態、庸態,甚至出浴,文人們可以在她的種種“態”上加入種種的想象成分。不僅有很刺激的一個方面,而且由於她的故事不圓滿,可以來來回回地說,可以說她誤國,也可以說她無辜,她的胖其實在中國文化的總體上也沒有優勢,唐朝人也不都以肥為美,梅妃就是瘦的,也被視為美的,但出浴的胖體形象突出,容易入戲。西施就太圓滿了,她的“態”就不能寫,一是沒有傳說,二是因為她是救國的形象。

  這種種的“態”在藝術研究員傅謹的表達裡叫做“表達情感的能力”,他說:“中國文化裡的美人,僅有美還不足以有媚惑力,必須還有表達感情的能力,梅妃也美,但缺少表達能力。情感的豐富和表達的完整,是透過某些藝術的方式來完成的,《梧桐雨》和《長生殿》都強調了這種表達能力。之所以有那麼多文人來寫這同一個人物,還有一個原因是,藝術就是要尋找情感表達的多種方式,楊貴妃的性格和故事提供了這種可能,可以讓她在戲裡又歌又舞。雖然說這是文人趣味,但也有普遍性。”周華斌總結說,“西方戲劇的美人往往是王后,如埃及豔后,即使不是後,也是有權的女人,而東方的`美人往往是妃,武則天被當成美人時是妃,當了女皇有了權就不寫她的美了”。

  在採訪藝術研究員傅謹和徐英時,他們分別都提到楊貴妃與《西廂記》、《牡丹亭》裡崔鶯鶯和杜麗娘的區別。杜麗娘的故事是很單純的少女思春,沒有豐富的情感內容,也沒有多樣的表達方式;崔鶯鶯則是在這點上加上了對母親悔婚的反抗,也是很單純的情感,甚至很難說她們的故事是情愛故事。

  這兩個故事都和生活秩序有關,楊貴妃的故事卻不是出於生活的秩序,男人完全可以超越地來欣賞一個女性的純粹美惑。通常的情愛故事裡,美女都是情愛中具體的人,是某一人的愛人,她面對的也是一個特定的人,而楊貴妃是皇妃,在那個有無上權力的人面前,她是典型的被男人觀賞的物件,而不須征服。唐明皇的地位可以被幻化為一個單純的、無具體個性的男性符號,文人們可以透過這個符號把自己移情在唐明皇身上,讓一個充滿媚惑力的美女成為自己的觀賞物件。

  宋明以來,在楊貴妃之外,文人們還塑造了一批同樣無須征服的精品妓形象,由於她們精於琴棋書畫,在趣味上和表達能力上都脫離了下層、卑賤的社會品級,使她們的誘惑力變成可供觀賞的、被玩味的。在被迷惑的同時,文人們似乎不堪忍受她們不貞不潔的實際境況,往往為她們附加上另外一種貞潔,比如楊貴妃與明皇生死不離。但這些精品們職業上的公共性不能與某人生死不離,於是就寫她們對朝廷的忠貞,從明末八大名妓中的李香君、柳如是一直到清末的賽金花,民初的小鳳仙,構成了這樣一條完整的線索。既要她們可以被觀賞,人儘可及,同時又要她們在另一個層次上的忠貞。這難道不是自欺欺人的文人們對女性的想象,並由此設計了關於美人的觀念?傅謹透露說有的現代版本《長生殿》有所改編,把《埋玉》一場中楊貴妃的被賜死改成心甘情願地請命自絕,他對此不以為然,認為這種處理是很男權傾向的。

  不僅如此,今天的文人在說起《長生殿》時仍然要對其所謂的“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的感嘆扼腕不已。如“從愛情的真與幻解讀《長生殿》”,“真實與虛構造成的瑰麗抒情”,“瑕疵與八卦交錯的美好情愛”這樣的文章標題和用詞,如此投入的讚美之詞真讓人懷疑,女性是不是在今天依然被想象為一種舊式的消費物件,也讓人感嘆傳統之強大的滲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