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說《王全》
汪曾祺的作品大多是故鄉高郵的風土人情、市井生活,那裡有他童年生活的記憶和夢想,下面是小編收集的汪曾祺小說《王全》,我們一起來學習。
馬號今天晚上開會。原來會的主要內容是批評王升,但是臨時不得不改變一下,因為王全把王升打了。
我到這個農業科學研究所沒有幾天,就聽說了王全這個名字。業餘劇團的小張寫了一個快板,叫做《果園奇事》,說的是所裡單株培育的各種瓜果“大王”,說道有一顆大牛,心葡萄掉在路邊,一個眼睛不好的工人走過,以為是一隻馬的眼珠子掉下來了,大驚小怪起來。他把這個快板拿給我看。我說最好能寫一個具體的人,眼睛當真不好的,這樣會更有效果。大家一起鬨叫起來:“有!有!瞎王全!他又是飼養員,跟馬搭得上的!”我說這得問問他本人,別到時候上臺數起來,惹得本人不高興。正說著,有一個很粗的,好像吵架似的聲音在後面叫起來:
“沒意見!”
原來他就是王全。聽別人介紹,他叫王全,又叫瞎王全,又叫偢六。叫他什麼都行,他都答應的。
他並不瞎。只是有非常嚴重的砂眼,已經到了睫毛內倒的地步。他身上經常帶著把鑷子,見誰都叫人給他拔眼睫毛。這自然也會影響視力的。他的眼睛整天眯縫著,成了一條線。這已經有好些年了。因此落下一個瞎王全的名字。
這地方管缺個心眼叫“偢”,讀作“俏”。王全行六,據說有點缺個心眼,故名“偢六”。說是,你到他的家鄉去,打聽王全,也許有人不知道,若說是偢六,就誰都知道的。
這話不假,我就聽他自己向新來的劉所長介紹過自己:
“我從小當長工,挑水,墊圈,燒火,掃院。長大了還是當長工,十三吊大錢,五石小米!解放軍打下姑姑窪,是我帶的路。解放軍還沒站穩腳,成立了區政府,我當通訊員,區長在家,我去站崗;區長下鄉,我就是區長。就咱倆人。我不識字,還是當我的長工。我這會不給地主當長工,我是所裡的長工。李所長說我是國家的長工。我說不來話。你到姑姑窪去打聽,一聽偢六,他們都知道!”
這人很有意思。每天晚上他都跑到業餘劇團來,——在農閒排戲的時候。有時也幫忙抬桌子、掛幕布,大半時間都沒事,就定定地守著看,嗬嗬地笑,而且不管妨礙不妨礙排戲,還要一個人大聲地議論。那議論大都非常簡短:“有勁!”“不差!”最常用的是含義極其豐富的兩個字:“看看!”
最妙的是,我在臺上演戲,正在非常焦灼,激動,全場的空氣也都很緊張,他在臺下叫我:“老汪,給我個火!”(我手裡捏著一支菸。)我只好作勢暗示他“不行!”不料他竟然把他的手伸上來了。他就坐在第一排——他看戲向來是第一排,因為他來得最早。所謂第一排,就是臺口。我的地位就在臺角,所以我倆離得非常近。他嘴裡還要說:“給我點個火嘛!”真要命!我只好小聲地說:“嗐!”他這才明白過來,又獨自嗬地笑起來。
王全是個老光棍,已經四十六歲了,有許多地方還跟個孩子似的。也許因為如此,大家說他偢。
不知道究竟為什麼,他不當飼養員了。這人是很固執的,說不當就不當,而且也不說理由。他跑到生產隊去,說:“哎!我不喂牲口了,給我個單套車,我趕車呀!”馬號的組長跟他說,沒用;生產隊長跟他說,也沒用。隊長去找所長,所長說:“大概是有情緒,一時是說不通的。有這樣的人。先換一個人吧!”於是就如他所願,讓他去趕車,把原來在大田勞動的王升調進馬號餵馬。
這樣我們有時就搭了夥計。我參加勞動,有時去跟車,常常跟他的車。他嘴上是不留情的。我上車,斂土,裝糞,他老是回過頭來眯著眼睛看我。有時索興就停下他的鐵鍬,拄著,把下巴擱在鍬把上,歪著頭,看。而且還非常壓抑和氣憤地從胸膛裡發出聲音“嗯!”忽然又變得非常溫和起來,很耐心地教我怎麼使傢伙。“斂土嘛,左手胳膊肘子要靠住肐膝,肐膝往裡一頂,藉著這個勁,左手胳脯就起來了。噯!噯!對了!這樣多省勁!是省勁不是?像你那麼似的,架空著,單憑胳膊那點勁,我問你:你有多少勁?一天下來,不把你累乏了?真笨!你就是會演戲!要不是因為你會演戲呀,嗯!——”慢慢地,我幹活有點像那麼一回事了,他又言過其實地誇獎起我來:“不賴!不賴!像不像,三分樣!你能服苦,能咬牙。不光是會演戲了,能文能武!你是個好樣兒的!毛主席的辦法就是高,——叫你們下來鍛鍊!”於是叫我休息,他一個人幹。“我多上十多鍬,就有了你的了!當真指著你來幹活哪!”這是不錯的。他的鐵鍬是全所聞名的,特別大,原來剷煤用的洋鍬,而且是個大號的,他拿來上車了。一鍬能頂我四鍬。他叫它“躍進鍬”。他那車也有點特別。這地方的大車,底板有四塊是活的,前兩塊,後兩塊。裝糞裝沙,到了地,鏟去一些,把這四塊板一抽,就由這裡往下撥拉。他把他的車底板全部拆成活的,到了地,一抽,譁拉——整個就漏下去了。這也有了名兒,叫“躍進車”。靠了他的躍進車和躍進鍬,每天我們比別人都能多拉兩趟。因此,他就覺得有權力叫我休息。我不肯。他說:“口哀!這人!叫你休息就休息!怕人家看見,說你?你們啊,老是怕人說你!不怕得!該咋的就是咋的!”他這個批評實在相當尖刻,我就只好聽他,在一旁坐下來,等他三下五除二把車裝滿,隨他一路唱著:“老王全在大街揚鞭走馬!”回去。
他的車來了,老遠就聽見!不是聽見車,是聽見他嚷。他不大使喚鞭子,除非上到高頂坡上,馬實在需要抽一下,才上得去,他是不打馬的。不使鞭子,於是就老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還要不停地跟馬說話,他說是馬都懂的。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本來是一些只能小聲說的話,他可是都是放足了嗓子喊出來的。——這人不會小聲說話。這當中照例插進許多短短的親熱的野話。
有一回,從積肥坑裡往上拉綠肥。他又高了興,躍進鍬多來了幾鍬,上坑的坡又是高的,馬怎麼也拉不上去。他拼命地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他生氣了,拿起鞭子。可忽然又跳在一邊,非常有趣地端詳起他那匹馬來,說:“笑了!噫!笑了!笑啥來?”
這可叫我忍不住噗嗤笑了。馬哪裡是笑哩!這是叫嚼子拽的在那裡咧嘴哩:這麼著“笑”了三次,到了也沒上得去。最後只得把裝到車上去的綠肥,又挖出一小半來,他在前頭領著,我在後面扛著,才算上來了。
他這匹馬,實在不怎麼樣!他們都叫它青馬,可實是灰不灰白不白的。他說原來是青的,可好看著哪!後來就變了。灰白的馬,再搭上紅紅的眼皮和嘴唇,總叫我想起吉訶德先生,雖然我也不知道吉訶德先生的馬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他說這是一匹好馬,幹活雖不是太頂事,可是每年準下一個駒。
“你想想,每年一個!一個騾子一萬二,一個馬,八千!他比你和我給國家掙的錢都多!”
他說它所以上不了坡,是因為又“有”了。於是走一截,他就要停下來,看看馬肚子,用手摸,用耳朵貼上去聽。他叫我也用手放在馬的後胯上部,摸,——我說要摸也是肚子底下,馬懷駒子怎麼會懷到大腿上頭來呢?他大笑起來,說:“你真是外行!外行!”好吧,我就摸。
“怎麼樣?”
“熱的。”
“見你的鬼!還能是涼的嗎?涼的不是死啦!叫你摸,——小駒子在裡面動哪!動不動?動不動?”
我只好說:“——動。”
後來的確連看也看出小駒子在動了,他說得不錯。可是他最初讓我摸的時候,我實在不能斷定到底摸出動來沒有;並且連他是不是摸出來了,我也懷疑。
我問過他為什麼不當飼養員了,他不說,說了些別的話,片片段段地,當中又似乎不大連得起來。
他說馬號組的組長不好。什麼事都是個人逞能,不靠大夥。旗杆再高,還得有兩塊石頭夾著;一個人再能,當不了四堵牆。
可是另一時候,我又聽他說過組長很好,使牲口是數得著的,這一帶地方也找不出來。又會修車,小小不言的毛病,就不用拿出去,省了多少錢!又說他很辛苦,晚上還老加班,還會修電燈,修水泵……
他說,每回評先進工作者,紅旗手,光憑嘴,淨評會說的,評那會做在人面前的。他就是看不慣這號人!
他說,喂牲口是件操心事情。要熬眼。馬無夜草不肥,要把草把料——勤倒勤添,一把草一把料地喂。擱上一把草,灑上一層料,有菜有飯地,它吃著香。你要是不管它,嘩啦一倒,它就先盡吃料,完了再吃草,就不想了!牲口嘛!跟孩子似的,它懂個屁事!得一點一點添。這樣它吃完了還想吃,吃完了還想吃。跟你似的,給你三大碗飯,十二個饅頭,都堆在你面前!還是得吃了一碗再添一碗。馬這東西也刁得很。也難怪。少擱,草總是脆的,一嚼,就酥了。你要是擱多了,它的鼻子噴氣,把草疙節都弄得蔫筋了,它嚼不動。就像是脆鍋巴,你一咬就酥了;要是蔫了,你咬得動麼——咬得你牙疼!嚼不動,它就不吃!一黑夜你就老得守著侍候它,甭打算睡一點覺。
說,咱們農科所的牲口,走出去,不管是哪裡,人們都得說:“還是人家農科所的牲口!”毛顏發亮,屁股蛋蛋都是圓的。你當這是簡單的事哩!
他說得最激動的是關於黑豆。他說得這東西簡進像是具有神奇的效力似的。說是什麼東西也沒有黑豆好。三鬥黃豆也抵不上一斗黑豆,不管什麼乏牲口,拿上黑豆一催,一成黑豆,三成高粱,包管就能吃起來,可是就是沒有黑豆。
“每年我都說,俺們種些黑豆,種些黑豆。——不頂!”
我說:“你提意見嘛!”
“提意見?哪裡我沒有提過意見?——不頂!馬號的組長!生產隊!大田組!都提了,——不頂!提意見?提意見還不是個白!”
“你是怎麼提意見的?一定是也不管時候,也不管地方,提的也不像是個意見。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開會,在算帳,在商量別的事,只要你猛然想起來了,推門就進去:‘哎!俺們種點黑豆啊!’沒頭沒腦,說這麼一句,抹頭就走!”
“咦!咋的?你看見啦?”
“我沒看見,可想得出來。”
他笑了。說他就是不知道提意見還有個什麼方法。他說,其實,黑豆牲口吃了好,他們都知道,生產隊,大田組,他們誰沒有養活過牲口?可是他們要算帳。黃豆比黑豆價錢高,收入大。他很不同意他們這種算帳法。
“我問你,是種了黃豆,多收入個幾百無——嗯,你就說是多收入千數元,上算?還是種了黑豆,牲口吃上長膘、長勁,上算?一個騾子一萬二?一個馬八千!我就是算不來這種帳!嗯!哼,我可知道,增加了收入,這筆帳算在他們組上,喂胖了牲口,算不到他們頭上!就是這個鬼心眼!我偢,這個我可比誰都明白!”
他越說越氣憤,簡直像要打人的樣子。是不是他的不當飼養員,主要的原因就是不種黑豆?看他那認真、執著的神情,好像就是的。我對於黃豆、黑豆,實在一無所知,插不上嘴,只好說:“你要是真有意見,可以去跟劉所長提。”
“他會管麼?這麼芝麻大的事?”
“我想會。”
過了一些時,他真的去跟劉所長去提意見了。這可真是一個十分新鮮、奇特、出人意料的意見。不是關於黃豆、黑豆的,要大得多。那天我正在劉所長那裡。他一推門,進來了:
“所長,我提個意見。”
“好啊,什麼意見呢?”
“我說,我給你找幾個人,把咱們所裡這點地包了:三年,我包你再買這樣一片地。說的!過去地主手裡要是有這點地,幾年工夫就能再滾出來一片。咱們今天不是給地主做活,大夥全潑上命!俺們為什麼還老是賠錢,要國家十萬八萬的往裡貼?不服這口氣。你叫他們別搞什麼試驗研究了,賠錢就賠在試驗研究上!不頂!俺們祖祖輩輩種地,也沒聽說過什麼試驗研究。沒聽說過,種下去莊稼,過些時候,拔起來看看,過些時候,拔起來看看。可倒好,到收割的時候倒省事,地裡全都光了!沒聽說過,還給穀子蓋一座小房!你就是試驗成了,誰家能像你這麼種地啊?嗯!都跑到谷地裡蓋上小房?瞎白嘛!你要真能研究,你給咱這所裡多掙兩個。嗯!不要國家貼錢!嗯!我就不信技師啦,又是技術員啦,能弄出個什麼名堂來!上一次我看見咱們邵技師鋤地啦,哈哈,老人家倒退著鋤,就憑這,一個月拿一百多,小二百?賠錢就賠在他們身上!正經!你把地包給我,莫讓他們胡糟踐!就這個意見,沒啦!”
劉所長盡他說完,一面聽,一面笑,一直到“沒啦”,才說:
“你這個意見我不能接受。我們這個所裡不要買地。——你上哪兒去給我買去啊?咱們這個所叫什麼?——叫農業科學研究所。國家是拿定主意要往裡賠錢的,——如果能少賠一點,自然很好。咱們的任務不是掙錢。倒退著鋤地,自然不太好。不過你不要光看人家這一點,人家還是有學問的。把莊稼拔起來看,給穀子蓋房子,這些道理一下子跟你說不清。農業研究,沒有十年八年,是見不出效果的。但是要是有一項試驗成功了,值的錢就多啦,你算都算不過來。我問你,咱們那一號谷比你們原來的小白苗是不是要打得多?”
“敢是!”
“八個縣原來都種小白苗,現在都改種了一號谷,你算算,每年能多收多少糧食?這值到多少錢?咱們要是不賠錢呢,就掙不出這個錢來。當然,道理還不只是賠錢、掙錢。我要到前頭開會去,就是討論你說的拔起莊稼來看,給穀子蓋小房這些事。你是個好人,是個‘忠臣’,你提意見是好心。可是意見不對。我不能聽你的。你回去想想吧。王全,你也該學習學習了。聽說你是咱們所裡的老文盲了。去年李所長叫你去上業餘文化班,你跟他說:‘我給你去拉一車糞吧’是不是?叫你去上課,你寧願套車去拉一車糞!今年冬天不許再溜號啦,從‘一’字學起,從‘王全’兩個字學起!”
劉所長走了,他指指他的背影,說:“看看!”
一縮腦袋,跑了。
這是春天的事。這以後我調到果園去勞動,果園不在所部,和王全見面說話的機會就不多了。知道他一直還是在趕單套車,因為他來果園送過幾回糞。等到冬天,我從果園回來,看見王全眼睛上蒙著白紗布,由那個頂替他原來職務的王升領著。我問他是怎麼了,原來他到醫院開刀了。他的砂眼已經非常嚴重,是劉所長逼著他去的,說公家不怕花這幾個錢,救他的眼睛要緊。手術很成功,現在每天去換藥。因為王升餵馬是夜班,白天沒事,他倆都住在馬號,所以每天由王升領著他去。
過了兩天,紗布拆除了,王全有了一雙能夠睜得大大的眼睛!可是很奇怪,他見了人就抿著個大嘴笑,好像為了眼睛能夠睜開而怪不好意思似的。他整個臉也似乎清亮多了,簡直是年輕了。王全一定照過鏡子,很為自己的面容改變而驚奇,所以覺得不好意思。不等人問,他就先回答了:
“敢是,可爽快多了,啥都看得見,這是一雙眼睛了。”
他又說他這眼不是大夫給他治的,是劉所長給他治的.,共產黨給他治的。逢人就說。
拆了紗布,他眼球還有點發渾,劉所長叫他再休息兩天,暫時不要出車。就在這兩天裡,發生了這麼一場事,他把王升打了。
王升到所裡還不到三年。這人是個“老悶”,平常一句話也不說。他也沒個朋友,也沒有親近一點的人。雖然和大家住在一個宿舍裡,卻跟誰也不來往。工人們有時在一起喝喝酒,沒有他的事。大家在一起聊天,他也不說,也不聽,就是在一邊坐著。他也有他的事,下了班也不閒著。一件事是鼓搗吃的。他食量奇大,一頓飯能吃三斤乾麵。而且不論什麼時候,吃過了還能再吃。甜菜、胡蘿蔔、蔓菁疙瘩、西葫蘆,什麼都弄來吃。這些東西當然來路都不大正當。另一件事是整理他的包袱。他床頭有個大包袱。他每天必要把它開啟,一件一件地反覆看過,摺好,——這得用兩個鐘頭,因此他每天晚上一點都不空得慌。整理完了,包紮好,掛起來,老是看著它,一直到一閉眼睛,立刻睡著。他真能置東西!全所沒一個能比得上,別人給他算得出來,他買了幾床蓋窩,一塊什麼樣的毛毯,一塊什麼線毯,一塊多大的雨布……他這包袱逐漸增大。大到一定程度,他就請假回家一次。然後帶了一張空包袱皮來,再從頭攢起。他最近做了件叫全所幹部工人都非常吃驚的事:一次買進了兩件老羊皮襖,一件八十,另一件一百七!當然,那天立刻就請了假,甚至沒等到二十八號。
二十八號,這有個故事。這個所裡是工資制,雙週休息,每兩週是一個“大禮拜”。但是不少工人不願意休息,有時農忙。也不能休息。大禮拜不休息,除了工資照發外,另加一天工資,習慣叫做“雙工資”。但如果這一個月請假超過兩天,即使大禮拜上班,雙工資也不發,一般工人一年難得回家一兩次,一來一去,總得四五天,回去了就準備不要這雙工資了。大家逐漸發現,覺得非常奇怪:王升常常請假,一去就是四天,可是他一次也沒扣過雙工資。有人再三問他,他嘻嘻地笑著,說,“你別去告訴領導,我就告訴你。”原來:他每次請假都在二十八號(若是大盡就是二十九)!這樣,四天裡頭,兩天算在上月,兩天算在下月,哪個月也扣不著他的雙工資。這事當然就傳開了。凡聽到的,沒有個不搖頭嘆息:你說他一句話不說,他可有這個心眼!——全所也沒有比他更精的了!
他吃得多,有一把子傻力氣,莊稼活也是都拿得起的。要是看著他,他幹活不比別人少多少。可是你哪能老看著他呢?他呆過幾個組,哪組也不要他。他在過試驗組。有一天試驗組的組長跟他說,叫他去鋤鋤山藥秋播留種的地,——那塊地不大,一個人就夠了。晌午組長去檢查工作,發現他在路邊坐著,問他,他說他找不到那塊地!組長氣得七竅生煙,直接跑到所長那裡,說:“國家拿了那麼多糧食,養活這號後生!在我組裡幹了半年活,連哪塊地在哪裡他都不知道!吃糧不管閒事,要他作啥哩!叫他走!”他在稻田組呆過。插秧的時候,近晌午,快收工了,組長一看進度,都差不多。他那一畦,再有兩行也齊了,就說鋼廠一拉汽笛,就都上來吧。過了一會,拉汽笛了,他見別人上了,也立刻就上來到河邊去洗了腿。過了兩天,組長去一看,他那一畦齊刷刷地就缺了方桌大一塊!稻田組長氣得直哼哼。“請吧,你老!”誰也不要,大田組長說:“給我!這大田組長出名地手快,他在地裡幹活,就是莊戶人走過,都要停下腳來看一會的。真是風一樣的!他就老讓王升跟他一塊幹活。王升也真有兩下子,不論是鋤地、撒糞……拉不下多遠。
一晃,也多半年了,大田組長說這後生不賴。大家對他印象也有點改變。這回王全不願喂牲口了,不知怎麼就想到他了。想是因為他是老悶,不需要跟人說話,白天睡覺,夜裡整夜守著啞巴牲口,有這個耐性。
初時也好。慢慢地,車倌就有了意見,因為牲口都瘦了。他們發現他白天搞吃的,夜裡老睡覺。喂牲口根本談不上把草把料,大碗兒端!最近,甚至在馬槽裡發現了一根釘子!於是,生產隊決定,去馬號開一個會,批評批評他。
這釘子是在青馬的槽裡發現的!是王全發現的。王全的眼睛整天蒙著,但是半夜裡他還要瞎戳戳地摸到馬圈裡去,伸手到槽裡摸,把蔫筋的草節拔出去。摸著摸著,他摸到一根冰涼鐵硬的,——放到嘴裡,拿牙咬咬:是根釘子!這王全渾身冒火了,但是,居然很快就心平氣和下來。——人家每天領著他上醫院,這不能不起點作用。他拿了這根釘子,摸著去找到生產隊長,說是無論如何也得“批批”他,這不是玩的!往後篩草,打料一定要過細一點。
前天早上反映的情況,連著兩天所裡有事,決定今天晚上開會。不料,今天上午,王全把王升打了,打得相當重。
原來王全發現,王升偷馬料!他早就有點疑心,沒敢肯定。這一陣他眼睛開刀,老在馬號裡待著,彷彿聽到一點動響。不過也還不能肯定。這兩天他的紗布拆除了,他整天不出去,原來他隨時都在盯著王升哩。果然,昨天夜裡,他看見王升在門背後端了一大碗煮熟的料豆在吃!他居然沉住了氣,沒有發作。因為他想:單是吃,問題還不太大。今天早上,他乘王升出去弄甜菜的時候,把王升的大枕頭拆開:——裡面不是塞的糠皮稻草,是料豆!一不做二不休,翻開他那包袱,裡邊還有一個枕頭,也是一枕頭的料豆。——本來他帶了兩個特大的枕頭,卻只枕一個;每回回去又都把枕頭帶回去,這就奇怪。“嗯!”王全把他的外衣脫了,等著。王升從外面回來,一看,包袱裡東西攤得一床,枕頭拆開了;再一看王全那神情,連忙回頭就跑。王全一步追上,大拳頭沒頭沒腦地砸下來,打得王升孩子似地哭,爹呀媽的亂叫,一直到別人聞聲趕來,剪住王全的兩手,才算住。——王升還沒命地嚎哭了半天。
這樣,今天的會的內容不得不變一下,至少得增加一點。
但是改變得也不多。這次會是一個擴大的會,除了馬號全體參加外,還有曾經領導過王升的各個組的組長,和跟他在一起幹過活的老工人。大家批評了王升,也說了王全。重點還是在王升,說到王全,大都是帶上一句:——“不過打人總是不對的,有什麼情況,什麼意見,應當向領導反映,由領導來處理。”有的說:“牛不知力大,你要是打他打壞了怎辦?”也有人聯絡到年初王全堅決不願餵馬,這就不對!關於王升,可就說起來沒完了。他撒下一塊秧來就走這一類的事原來多著哩,每個人一說就是小半點鐘!因此這個會一直開到深夜。最後讓王升說話。王升還是那樣,一句話沒有,“說不上來。”再三催促,還是“說不上來。”大家有點急了,問他:“你偷料豆,對不對?”——“不對。”“馬草裡混進了釘子,對不對?”——“不對。”……看來實在擠不出什麼話來了,天又實在太晚,明天還要上班,只好讓王全先說說。
“嗯!我打了他,不對!嗯!解放軍不興打人。嗯!你偷吃料豆,還要往家裡拿!你剋扣牲口。它是啞巴,不會說話,它要是會說話,要告你!你剝削它,你是資本家!是地主!你!你故意拿釘子往馬槽裡放,你安心要害所裡的牲口,國家的牲口!×你孃的!你看著你把倆牲口喂成啥樣子?×你娘!×你娘!”
說著,一把揪住王升,大家趕緊上來拉住,解開,才沒有又打起來。這個會暫時只好就這樣開到這裡了。
過了兩天,我又在劉所長那裡碰見他。還是那樣,一推門,進來了,沒頭沒腦:
“所長,我提個意見。”
“好啊。”
“你是個好人,是個莊戶佬出身!趕過個車,養活過個牲口!你是好人!是個共產黨!你如今又領導這些技師啦技術員的,他們都服你——”
看見有我在座,又回過頭來跟我說:
“看看!”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原來所裡在擬定明年的種植計劃,讓大家都來討論,這裡邊有一條,是旱地二號地六十畝全部複種黑豆!
一邊說著,一邊把他的衣兜往桌上一掀,倒得一桌子都是花生。非常靦腆地說:
“我侄兒子給我捎來五斤花生。”
說完了抹頭就走。
劉所長叫住他:
“別走。你把人家打了,怎麼辦呢?”
“我去喂牲口呀。”
“好。把你的花生拿去,——我不‘剝削’你!人家是給你送來的!”
王全趕緊拉開門就跑,頭都不回,生怕劉所長會追上來似的。——後來,這花生還是劉所長叫他的孩子給他送回去了。
過了一個多月,所裡的冬季文化學習班辦起來,王全來報了名,是劉所長親自送他來上學的。我有幸當了他的啟蒙老師。可是我要說老實話,這個學生真不好教,真也難怪他寧可套車去拉一車糞。他又不肯照著課本學,一定先要教他學會四個字。他用鉛筆寫了無數遍,終於有了把握了,就把我寫對子用的大抓筆借去,在馬圈粉牆上寫下四個斗大的黑字:
“王全餵馬。”
字的筆劃雖然很幼稚,但是寫得恭恭正正,一筆不苟。誰都可以看出來,這四個字包含很多意思,這是一個人一輩子的誓約。
王全餵了牲口,生產隊就熱鬧了。三天兩頭就見他進去:
“人家孩子回來,也不吃,也不喝,就是臥著,這是使狠了,累乏了!告他們,不能這樣!”
“人家孩子快下了,別叫它駕轅了!”
“人家孩子”怎樣怎樣了……
我在這個地方呆了一些時候了,知道這是這一帶的口頭語,管小貓小狗、小雞小鴨,甚至是小板凳,都叫做“孩子”。但是這無論如何是一種愛稱。尤其是王全說起來,有一種特殊的味道。那麼高大粗壯的漢子,說起牲口來,卻是那麼溫柔。
我離開這個農業科學研究所已經好幾個月了,王全一直在餵馬。現在,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就正在喂著馬。夜已經很深了,這會,全所的燈都一定已經陸續關去,連照例關得最晚的劉所長和邵技師的屋裡的燈也都關了。只有兩處的燈還是亮著的。一處是大門外植保研究室的誘捕燈,這是通夜不滅的,現在正有各種蟲蛾圍繞著飛舞。一處是馬圈。燈光照見槽頭一個一個馬的腦袋。它們正在安靜地、嚴肅地咀嚼著草料。時不時的,噴一個響鼻,搖搖耳朵,頓一頓蹄子。偢六——王全,正在夾著料笸籮,彎著腰,無聲地忙碌著,或者停下來,用滿懷慈愛的、喜悅的眼色,看看這些貴重的牲口。
王全的胸前佩著一枚小小的紅旗,這是新選的紅旗手的標誌。
“看看!”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日夜二時
擴充套件: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江蘇高郵人,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說創作上頗有成就,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鑽研。作品有《受戒》《晚飯花集》《逝水》《晚翠文談》等。
1935年秋,汪曾祺初中畢業考入江陰縣南菁中學讀高中。1939年夏,從上海經香港、越南到昆明,以第一志願考入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1950年,任北京市文聯主辦的《北京文藝》編輯。1961年冬,用毛筆寫出了《羊舍一夕》。1963年,發表的《羊舍的夜晚》正式出版。1981年1月,《異秉》在《雨花》發表。1996年12月,在中國作家協會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被推選為顧問。
1997年5月16日上午10點30分,汪曾祺因病醫治無效去世,享年77歲。
有關汪曾祺旅遊景區:汪曾祺紀念館、汪曾祺文學館、汪曾祺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