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簡析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作者:王勃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岐路,兒女共沾巾。
【註解】:
1、城闕:指唐代都城長安。
2、輔:護衛。
3、三秦:現在陝西省一帶;輔三秦即以三秦為輔。
4、五津:四川境內長江的五個渡口。
【韻譯】:
古代三秦之地,拱護長安城垣宮闕。
風煙滾滾,望不到蜀州岷江的五津。
與你握手作別時,彼此間心心相印;
你我都是遠離故鄉,出外做官之人。
四海之內只要有了你,知己啊知己,
不管遠隔在天涯海角,都象在一起。
請別在分手的岐路上,傷心地痛哭;
象多情的少年男女,彼此淚落沾衣。
【賞】
此詩是送別的名作。詩意慰勉勿在離別之時悲哀。起句嚴整對仗,三、四句以散調承之,以實轉虛,文情跌。第三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奇峰突起,高度地括了友情深厚,江山難阻的情景,偉詞自鑄,傳之千古,有口皆碑。尾聯點出送的主題。
??全詩開合頓挫,氣脈流通,意境曠達。一洗古送別詩中的悲涼悽之氣,音調爽朗,清新高遠,獨樹碑石。
現在再講一首五言律詩,一則因為它也是初唐名作,二則藉此補充講一點五言律詩的藝術技巧。
作者王勃,字子安,是文中子王通的孫子,東皋子王績的侄孫。他從小就能作詩賦,應進士舉及第,還不到二十歲。但他恃才傲物,常常因文章得罪人。旅居劍南(四川),多年沒有事做。好不容易補上了州參軍,不久,又因事罷官。連累到他父親福疇,也降官去做交阯縣令。他到交阯去省親,在渡海時溺水而死,只有二十八歲。他的詩文集原有三十卷,大約作品不少,但現在只存詩八十餘首。被選在《古文觀止》裡的《王閣序》,是他最著名的作品。
這首詩的題目,在有些選本中題為《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這就更明白了。有一位姓杜的朋友到四川去做某縣縣尉,作者就寫此詩送行。唐代的官制,一個縣的行政長官稱為“令”,縣令以下有一名“丞”,處理文事,有一名“尉”,處理武事。文丞武尉,是協助縣令的官職。文人書簡來往,或者在公文上,常用“明府”為縣令的尊稱或代用詞,縣丞則稱為“贊府”,縣尉則稱為“少府”。這些名詞,在唐詩題目中經常見到。現在詩題稱“杜少府”,可知他是去就任縣尉。
蜀州即蜀郡。成都地區,從漢至隋,均為蜀郡。唐初改郡為州,故王勃改稱蜀州。但當時成都地區已改名為益州,不稱蜀州。故王勃雖然改郡字為州字,仍是用的古地名。向來注家均引《舊唐書·地理志》所載“蜀州”作注。這個蜀州是武后垂拱二年(公元六八六年)從益州分出四縣設定的,其時王勃已死,他不可能知道有這個蜀州。
此詩第一聯是點明題目。上句“城闕輔三秦”是說蜀州是物產富饒的地方,那裡每一個城市都對三秦有輔之功。下句的.“五津”是蜀州的代用詞。“風煙”即風景。此句說自己遙望蜀州風景。上句是對杜少府說的:你並不是到一個邊荒的地方去作官,而是到一個對京都有重要貢獻的地方去作官。下句是從送行者的立場說:你走了,我只能遙望那邊的風景。
送人遠行,就要作詩,這是唐代知識分子的風俗。一部《全唐詩》,送行贈別的詩佔了很大的百分比。這類詩的作法,多數是用第一聯兩句來點題,照顧到主客雙方。例如崔曙《送據之宋州》詩云:“無媒嗟失路,有道亦乘流。”第一句說自己,因為無人介紹,至今失業。第二句說據:你是有道之士,可也得乘舟東去謀食。郎士元《送孫侍郎往容府宣慰》詩第一聯雲:“春原獨立望湘川,擊隼南飛上楚天。”也是第一句說自己:在春原上獨立遙望你去的湘水流域。第二句恭維孫侍郎此行是像隼那樣高飛上楚天。盧照鄰《送鄭司倉入蜀》詩起二句雲:“離人丹水北,遊客錦城東。”用“離人”、“遊客”,點明題目中“送”字。用“丹水”、“錦城”,點明“蜀”字。王勃此詩,也用同樣方法,但他組織得更均衡。上句表達了杜少府、蜀州和長安的關係,下句表達了作者、送行者與蜀州的關係。
“城闕輔三秦”這句詩歷來有不同的講法。多數人以為“城闕”指京都長安。如果依句子結構講,這一句就應當講作“長安輔助三秦”。但是,從事理上想一想,這樣講是講不通的。北京與郊縣的關係,總是郊縣輔助北京,不能說是北京輔助郊縣。於是一般人都講作“長安以三秦為輔”,使這個“輔”字成為被動詞。即使說這樣講對了,這句詩和題目又有什麼關係呢?
於是有人覺得“城闕”應當是指蜀州的。可是,一看到“闕”字,就想到宮闕,蜀州既非京都,怎麼會有“城闕”呢?於是吳昌祺說:“蜀稱城闕,以昭烈也。”他是從歷史上去求解釋。巴蜀是劉備建國之地,成都是蜀都,所以也可以用“城闕”。
按“城闕”二字,早已見於《詩經》。“兮達兮,在城闕兮”,這是《鄭風·子衿》的詩句。孔穎達註解說:“謂城上別有高闕,非宮闕也。”他早已怕讀者誤解為京城的宮闕,所以說得很明白,城闕是有高樓的城牆。只要是州郡大城市,城頭上都有高樓,都可以稱城闕。王勃和孔穎達同時。他當然把“城闕”作一般性的名詞用,並不特指京都。再看唐人詩中用“城闕”的,固然有指長安的,也有不指長安的。李頎《望秦川》詩云:“遠近山河淨,迤城闕重。”這“城闕”是多數。韓愈《題楚莊王廟》詩云:“丘墳滿目衣冠盡,城闕連雲草樹荒。”韋應物《上寄幼遐》詩云;“寂寞到城闕,惆悵返柴荊。”這幾個“城”,顯然不是指長安。
巴蜀為富饒之地,自從開通了秦、蜀之間的棧道,秦中人民的生活資料,一向靠巴蜀支援。從漢武帝以來,論秦、蜀經濟關係的文獻,都是這樣說的。與王勃同時的陳子昂也說:“蜀為西南一都會,國家之寶庫,天下珍貨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順江而下,可以兼濟中國。”(《諫討生羌書》)後來杜甫也說:“蜀之土地膏腴,物產富,足以供王命也。”(《論巴蜀安危表》)由此可見王勃送杜少府去蜀州,第一句就讚揚蜀中城市是三秦的支援者,這也是代表了一般的觀點。可是現在還有許多人注唐詩,堅持“城闕”是指長安,於是把這句詩講得很不合理。我感到不能不在這裡詳細辯論一番。
“風煙望五津”句歷來註釋都以為“五津”是說蜀州地勢險惡,“風煙”是形容遠望不清。唐汝詢釋雲:“蜀州雖有五津之險,而實為三秦之輔,故我望彼之風煙,而知今之離別,仍為宦遊,非暌離也。”他這樣講法,可知他對於“風煙”一句,實在沒有明確理解,以致下文愈講愈錯。
我說“風煙”即“風景”,這也是新近才恍然大悟的。唐太宗李世民有一篇《感舊賦》,是懷念洛陽而作。有二句雲:“地不改其城闕,時無異其風煙。”此處也是以“城闕”對“風煙”,意思就是城闕依然,風景無異。王勃此詩,完全用太宗的對法,可知這個“風煙”應解作“風景”。唐人常常為平仄關係,改變詞彙。“景”字仄聲,“煙”字平聲,在需要用平聲的時候,“風景”不妨改為“風煙”。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有句雲:“大塊假我以文章,陽春召我以煙景。”這個“煙景”,也就是“風景”。
現在,我們接下去講第二聯。作者說:我和你今天在這裡離別,同樣是遊宦人的情意。離開家鄉,到遠地去求學,稱為“遊士”、或“遊學”。去做官,稱為“遊宦”,也稱“宦遊”。強調遊,就用“宦遊”;強調宦,就用“遊宦”。
第三聯大意是:只要四海之內還有一個知己朋友,雖然遠隔天涯,也好似近在鄰居。這是對杜少府的安慰,同時也有點讚揚。對杜少府來說,你遠去蜀中,不要感到寂寞,還有知已朋友在這裡,不因距離遠而就此疏淡。對自己來說,像杜少府這樣的知己朋友,縱然現在遠去蜀中,也好像仍在長安時時見面一樣。這兩句是作者的名句,也是唐詩中數一數二的名句。但這兩句並非王勃的創造,他是從曹植的詩“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變化而成,他利用“萬里猶比鄰”這個念,配上“海內存知己”,詩意就與曹植不同。後來王建也有兩句詩:“長安無舊識,百里是天涯。”這是把王勃的詩意,反過來用。不能不說是偷了王勃的句法。
第四聯是緊跟第三聯而寫的。既然“天涯若比鄰”,那麼,現在在岔路口分別,大家就不必像小兒女那樣哭哭啼啼。詩歌的創作方法,往往用形象性的具體語詞來代替抽象念。人哭了就要用手帕(巾)拭眼淚,於是“沾巾”就可以用來代替哭泣。這種字眼叫做“代詞”或“代語”。運用代語對尋找韻腳有很大的方便。
這首詩和王績的《野望》雖然都是五言律詩,但句法的藝術結構卻完全不同。(一)《野望》的第一聯是散聯,不是對聯。《杜少府》的第一聯是很工緻的對聯。這裡,我們首先見到律詩的兩種句式,即第一聯可以是對句,也可以是不對句。(二)《野望》的第二聯和第三聯是同一型別的對句。“樹樹”對“山山”,“秋色”對“落暉”,“皆”對“惟”,四聲、詞性都是對穩的,每一句都是一個完整的句子,表現一個完整的念。這種對句,每一聯上、下兩句的思想內容是各自獨立,沒有聯絡的。如果看一看《杜少府》的第二,三聯,可以發現,每句都不是完整的句子。“與君離別意”,不成為一個完整的念,必須讀了“同是宦遊人”才獲得一個念。因此,從語法的角度講,《野望》的第二、三聯是四句,《杜少府》的第二、三聯只有二句。這裡,我們看到了律詩的兩種對句法。《野望》式的對句,稱為“正對”。這是劉在《文心雕龍》裡定下的名詞。他舉出四種對法,正對是最常用最低階的對法。《杜少府》的對法,宋朝人稱為“流水對”,又稱“十字格”。因為從字面結構看,它們是一式二句;但從表現的思想內容看,只是不可分開的一個十字句。就像流水一般,剪不斷。這種對句,藝木性就較高。
王勃這首詩,兩聯都用流水對,使讀者不覺得它們是對句,只覺得像散文一樣流利地抒寫贈別的友誼,因而成為千秋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