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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復古《水調歌頭·題李季允侍郎鄂州吞雲樓》全詞賞析

戴復古《水調歌頭·題李季允侍郎鄂州吞雲樓》全詞賞析

  水調歌頭 題李季允侍郎鄂州吞雲樓

  戴復古

  輪奐半天上,勝概壓南樓。籌邊獨坐,豈欲登覽快雙眸。浪說胸吞雲夢,直把氣吞殘虜,西北望神州。百載一機會,人事恨悠悠。騎黃鶴,賦鸚鵡,謾風流。嶽王祠畔,楊柳煙鎖古今愁。整頓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雅志若為酬。杯酒不在手,雙鬢恐驚秋。

  註釋

  ①李季允:名植。曾任禮部侍郎,沿江制置副使並知鄂州(今湖北武昌)。

  ②輪奐:高大華美。

  ③南樓:在湖北鄂城縣南。

  ④胸吞雲夢:司馬相如《子虛賦》“吞若雲夢者八九於其胸中,曾不蒂芥。”言齊國之大,吞下八九個雲夢不覺梗塞。雲夢,楚大澤名,方几百里。

  ⑤騎黃鶴:崔顥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⑥賦鸚鵡:漢末文人彌衡在《鸚鵡賦》用擬人化的手法描寫當時的有志之士,如同憧憬自由的鸚鵡盡情領略高山美景。

  ⑦嶽王祠:慘死在秦檜手中的抗金名將岳飛的祠堂。直至宋寧宗時才追封為鄂王、建立祠廟。

  賞析:

  這首《水調歌頭》有小序曰:“題李季允侍郎鄂州吞雲樓”,李季允是什麼人呢?原來是一個有抱負的愛國者,名埴,曾任禮部侍郎,沿制置副使並知鄂州(今湖北武昌)。吞雲樓是當時鄂州一名樓。戴復古自稱“狂遊四海,一向忘家”,但卻沒有忘國,而且有“一片憂國丹心”。在那山河破碎的南宋後期,他還熱切地希望“整頓乾坤”,統一中原。這首《水調歌頭》正是他與知心朋友傾吐心曲之作。希望──失望──愁恨,構成這首詞激昂沉鬱,豪放悲壯的風格。

  上片寫坐失良機之恨。開篇兩句寫吞雲樓的雄偉之勢。“輪奐半天上,勝概壓南樓”,輪奐,高大貌。《禮記·檀弓下》:“美哉輪焉,美哉奐焉!”詞中用以寫這樓高聳入雲,如立半天之上,或許“吞雲”之名亦由此而來。其雄壯之勢壓倒武昌黃鶴山上的“南樓”。以“南樓”作襯,更顯得“吞雲樓”之雄偉壯觀。這個開頭氣勢大,意境闊。按常理順寫下去,就該是登臨覽勝了。可接下去卻是筆鋒一轉,“籌邊獨坐,豈欲登覽快雙眸”,象作者和李侍郎這樣的愛國志士,登上此樓,還念念不忘籌劃邊防,北伐抗金等大計,並無多少心思去攬勝。“豈欲”一詞,甚富情韻,蘊含著滿腔心事。再來一句“浪說胸吞雲夢”,再強化這種感情。這裡借用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中烏有先生對楚使子虛誇耀齊地廣闊的話:“吞若雲夢者八九,於其胸中,曾不蒂芥。”連這麼曠闊壯觀的美景都且慢去說,無心欣賞,為什麼呢?因為有“殘虜”在,神州大地,半壁河山還在敵人鐵蹄下。“直把氣吞殘虜,西北望神州”,這兩句有力地抒寫了愛國志士北伐抗金、統一中原、光復國土的美好理想。“直把”“氣吞”用語蒼勁,一個“望”字,飽蘸激情。前邊“豈欲”“浪說”兩句寫面對美景而不動容,正是有力地托出“直把”一句寫心存大志胸懷國運的崇高情懷。一抑一揚,迴腸蕩氣。情緒由沉鬱而激昂。但至此文思又沒有再高揚下去,而是筆鋒又一轉:“百載一機會,人事恨悠悠。”南渡百年以來,多少北伐中原,統一中國的大好良機,都被投降派葬送了。投降派得勢,抗戰派受壓,愛國者被害,“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殘酷的現實,使多少愛國志士“氣吞殘虜”的希望一次一次破滅了!於是,從希望到失望,那能不“恨悠悠”呢!這一結句是上片的感情凝聚處,是在大開大闔、抑揚跌宕中最後的落腳點。

  下片寫雅志難酬之愁。這是緊承上片末句“人事恨悠悠”來抒發的。如果說,上片是從眼前景物落筆,那下片就是從歷史遺蹟寫起。“騎黃鶴,賦鸚鵡,謾風流。嶽王祠畔,楊柳煙鎖古今愁”,這幾句寫了三件古人古事。唐人崔顥登上黃鶴樓,大筆揮下“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的千古不朽的名篇,然而他追求仙景的理想當然難免幻滅,所以最後還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此一愁也。漢文學家禰衡在《鸚鵡賦》中寫當時有志之士希望能同自由的鸚鵡那樣“嬉遊高峻,棲時幽深”,盡情享受大自然的賜予,然而漢末社會如囚禁鸚鵡的牢籠,他們的美好理想又怎能實現?只能墮入痛苦的深淵。此二愁也。一代抗金名將岳飛慘死於“風波亭”,英雄的“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宏願永遠不能實現。“莫須有”三字構成千古奇冤,留下的只是“楊柳煙鎖古今愁”!此三愁也。這三層都是寫古人之愁。“古今愁”三字乃全詞點睛之筆,它概括了古今有志之士理想破滅、壯志難酬的新愁舊恨,是上承下啟的樞紐,既與“人事恨悠悠”呼應,又與“雅志若為酬”相聯。由古及今,達渡到寫今天之愁。李侍郎雖有“整頓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但也逃不脫“雅志”難酬的厄運。而作者把挽救殘局的希望寄託於李侍郎的美好理想當然也就終於破滅。此今人之愁也。這麼多的愁和恨,那即使登上吞雲樓,面對壯麗美景,也怎麼有心情去欣賞呢?只有借酒澆愁吧了。“杯酒不在手,雙鬢恐驚秋。”這是作者與知心好友傾吐肺腑之言。沒這杯酒,恐怕志士們的頭髮早白了!這與陸放翁的“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的情感是一致的。下片這一結句與上片結句“人事恨悠悠”相照應,同是寫愛國志士理想破滅的“古今愁”;所不同者,“人事恨悠悠”是“愁”的內涵,是感情的抽象化,“雙鬢恐驚秋”是“愁”的外貌,是感情的形象化。

  登樓攬勝,反而觸景傷情,抒寫了這麼凝重的“古今愁”;而此非個人之閒愁淺恨,乃國家民族之深愁大恨也。全詞意境開闊雄渾,風格悲壯蒼涼,的確頗有“稼軒風”。(何瑞澄)

  賞析二:

  戴復古在詩上是江湖派前輩,學賈島、姚合,頗負盛名。他的詞和他的詩一樣,具有較強的現實性,氣勢奔放,亦不乏舒快自然之作。有《石屏集》,存詞四十餘首。

  宋寧宗嘉定十四年(1221),金兵侵擾黃州、蘄州一帶,南宋軍隊一再擊敗來犯之敵,民心振奮,一度造成了“百載好機會”的有利形勢。在這一年,李季允(名埴)出任沿江制置副使兼知鄂州(今武昌),修建了吞雲樓。此時戴復古正在武昌,登高樓而覽勝,寫下了上面這首詞。

  “輪奐半天上,勝概壓南樓。”開篇突兀而起。緊扣題目,描寫吞雲樓的勝概。巍巍高樓,直聳雲天,何等華美、壯觀!“輪奐”,是稱美吞雲樓落成的話。第一句是作者站在遠處仰望雲端,直抒讚賞之情,是正面描寫樓之高聳入雲。第二句用對比手法,說吞雲樓的雄姿勝概足以壓倒武昌黃鶴山上的南樓。這個對比很巧妙,“南樓”是詩詞中常提及的名勝,其中有一個著名典故。《世說新語·容止》記載:“庾太尉(亮)在武昌,秋夜氣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樓理詠。音調始遒,聞函道中有屐聲甚厲,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許人步來,諸賢欲起避之,公徐雲:‘諸君少住,老子於此處興復不淺。’因便據胡床與諸人詠謔,竟坐甚得任樂。”庾亮是東晉聲名赫赫的人物,擁重兵鎮武昌,號徵西將軍。李季允身份、職務與庾亮有某些相近,作者言吞雲樓勝壓南樓,言下有李季允勝過庾亮之意,這不免有些誇大,但是應酬之作中的常見現象。然而詞人卻不停留於一般的恭維,筆勢出人意外地來了一個逆轉:“籌邊獨坐,豈欲登覽快雙眸”。如此巍峨華美的樓,登臨縱目,自然是賞心樂事;然而對李侍郎來說,重任在身,哪有觀賞風景的閒情呢。李侍郎即使登樓,也是為了觀察地形,然後獨坐苦苦思索破敵大計,這又暗與當年庾亮登南樓的風流雅事對比,襯托出今日李侍郎的一片憂國忠心。

  下面接著這層意思,進一步借樓寫人。在司馬相如《子虛賦》中,有位齊國烏有先生對楚國使者子虛誇說齊地廣大,並形容道:“吞若雲夢(楚地廣闊的大澤)者八九,於其胸中曾不蒂芥。”在這首詞中,戴復古更翻進一層說:“浪說胸吞雲夢,直把氣吞殘虜,西北望神州。”登上這樣的高樓,豈止使人感到“胸吞雲夢”,從這裡北望中原,簡直有氣吞殘虜(指金兵)的氣概。從此句開始詞的現實性逐漸顯露出來,作者寫此詞決不僅僅是為了讚美它的雄偉或恭維樓的建造者,而是為了抒寫登樓後“西北望神州”,胸中一腔收復失地的豪情。這裡,作者巧妙地化用《子虛賦》語,點出“吞雲”樓名的來源,同時也就寫出它直入雲霄的雄姿,更進一步傳樓之神,樓之神即人之神,李侍郎及詞人自己抗金的壯志亦可“吞雲”。

  詞寫到這裡,已將“氣吞殘虜”的豪情抒寫得淋漓盡致,突然文勢作了一個大幅度的跌宕:“百載好機會,人事恨悠悠!”前面提到詞作於1221年,渡江已近百年,終於有了與金作戰接連獲勝的大好形勢,可謂“百年一機會”,可是苟且偷安的南宋朝廷卻不能抓住這個好機會,一舉收復中原,眼見勝勢漸去,英雄亦失去了建功立業、實現抱負的契機,所以詞人不禁嘆道:“人事恨悠悠”。

  登樓之作除了描景抒情之外,懷古亦是常見內容之一。詞的下片便是將景、情和歷史陳跡融為一體,繼續抒發“人事恨悠悠”的感慨。從吞雲樓上放眼望去,江山勝蹟,盡收眼底,遠處的黃鶴樓使人想起唐詩人崔顥的'詩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而歸結到“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悲感。那白浪接天的江中有一片綠地,正是鸚鵡洲。這個風景如畫的地方,漢代文學家禰衡在此作出文采驚人的詞賦,而有“顧六翮之殘毀,雖奮迅其焉如”之嘆息。古人的流風遺韻,依稀還在,卻已不可追尋。再向那黃鵠山下看,那裡添了新景。你看那旌忠坊嶽王祠畔的楊柳,多麼鬱鬱蔥蔥!但在那煙籠霧罩之中,深鎖著他“十年之力廢於一旦”及忠而見殺的遺恨,當年抗金名將岳飛為了“收拾舊山河”,竟至飲恨慘死於投降派的屠刀之下這等悲壯的事,怎能不讓人生出無限感慨?借岳飛抗金宏願實現作者自己壯志未酬之愁。直至今日,中原仍在陷落中,活著的人何以慰忠魂?因此詞人又調轉筆來,寄厚望於李侍郎“整頓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了。同時作者又感到收復中原這項事業的艱鉅,心生悽愴。還是讓我們來乾一杯吧,如果沒有酒來解憂,秋風起時,真要愁得雙鬢都變白了。

  登臨是古詩詞中的主要題材之一,如何能寫得不落常套而有新意,是不容易的。成功之作大都不是停留在描模亭臺樓閣的外形而已,而是透過寫物來寫人,來抒情。試將戴復古這首吞雲樓詞與蘇東坡黃州快哉亭詞(同是《水調歌頭》)比較,不難看出它們都是透過寫亭臺樓閣抒發人的情志的範例。東坡寫快哉亭上所見情景:“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但東坡見此情景,並不膽戰心驚,而是豪情滿懷地稱讚:“一點浩然氣,十里快哉風。”顯然,這是抒發他自己作為一個正直計程車大夫的情懷,雖是身處逆境,卻胸中自有一股浩然正氣。戴復古吞雲樓詞和東坡詞一樣,也是緊扣住亭臺樓閣的名字做文章,他定樓的“吞雲”雄姿,卻是為了表現人的“氣吞殘虜”的凌雲壯志;他寫登樓所見之景:“騎黃鶴,賦鸚鵡”,“嶽王祠畔楊柳”,也都和報國的壯志雄心聯絡在一起。樓與人、情與景,結合得很自然。這樣的詞,不僅寫樓之形,而且傳人之神,可謂形神兼備,充滿豪情壯採,並使人感到其時代脈搏的劇烈跳動。由此可見,作為文學,不管寫任何題材,最根本的都是寫人,這是文學的生命所繫,否則便不成其為文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