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談人生的散文
對人生,我有兩種對待的方法。在第一種方法裡,我把我自己擺在前臺,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塊玩把戲;在第二種方法裡,我把我自己擺在後臺,袖手看旁人在那兒裝腔作勢。
站在前臺時,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樣,不但和旁人一樣,並且和鳥獸蟲魚諸物也都一樣。人類比其他物類痛苦,就因為人類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類重要。人類中有一部分人比其餘的人苦痛。就因為這一部分人把自己看得比其餘的人重要。比如穿衣吃飯是多麼簡單的事,然而在這個世界裡居然成為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就因為有一部分人要虧人自肥。再比如生死,這又是多麼簡單的事,無數人和無數物都已生過來死過去了。一個小蟲讓車輪軋死了,或者一朵鮮花讓狂風吹落了,蟲和花自己都不計較或留戀,而人類則在生老病死以後偏要加上一個苦字。這無非是因為人們希望造物主待他們自己應該比草木蟲魚特別優厚。
因為如此著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蟲魚的儕輩,草木蟲魚在和風甘露中是那樣活著,在炎暑寒冬中也還是那樣活著。像莊子所說,它們“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們時而戾天躍淵,欣欣向榮,時而含葩斂翅,晏然蟄處,都順著自然所賦予的那一副本性。它們決不計較生活應該是如何,決不追究生活是為著什麼,也決不埋怨上天待它們特薄,把它們供人類宰割凌虐。對它們來說,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根據草木蟲魚的生活,我得出一個經驗。我不在生活以外另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另求生活目的。世間少我一個,多我一個,或者我時而幸運,時而受災禍侵逼,我以為這都無傷天地之和。你如果問我,人們應該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說,就順著自然所給的本性生活著,像草木蟲魚一樣。你如果問我,人們生活在這幻變無常的世相中究竟為著什麼?我說,生活就是為著生活。別無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說,人生是多麼苦惱呵!我說,人們並非生在這個世界來享幸福的,所以那並不算奇怪。
這並不是一種頹廢的人生觀。你如果說我的話帶有頹廢的色彩,我請你在春天到百花齊放的同子裡去,看看蝴蝶飛,聽聽鳥兒鳴,然後再回到十字街頭,仔細瞧瞧人們的`面孔。你看誰是活潑,誰是頹廢?請你在冬天積雪凝寒的時候,看看雪壓的松樹,看看站在冰上的鷗和遊在水中的魚,然後再同頭看看遇苦便叫的那“萬物之靈”,你以為誰比較能耐苦持恆呢?
以上是我站在前臺對人生的態度。但是我平時很歡喜站在後臺看人生。許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惡分別的。所以他們的態度不是留戀,就是厭惡。我站在後臺時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嫫母、秦檜、岳飛也和我看八哥、鸚鵡、甘草、黃連一樣,我看匠人蓋屋也和我看鳥鵲營巢、螞蟻打洞一樣,我看戰爭也和我看鬥雞一樣,我看戀愛也和我看雄蜻蜒追雌蜻蜓一樣。因此,是非善惡對我都無意義,我只覺得對著這些紛雜擾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圖畫,好比看小說,件件都很有趣味。
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個分別。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濃厚的喜劇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深刻的悲劇成分。
我有時看到人生的喜劇,也看人生的悲劇,悲劇尤其能使我驚心動魄。許多人因為人生多悲劇而悲觀厭世,我卻以為人生有價值正因其有悲劇。我們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為它是最不完美的。這話表面看去,不通已極。但是實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類所過的生活——比好一點,是神仙的生活,比壞一點,就是豬的生活——便呆板單調已極,因為倘若件件事都盡美盡善了,自然沒有希望發生,更沒有努力奮鬥的必要。人生最可樂的就是活動所生的感覺,就是奮鬥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們如何能嘗創造成功的快慰?這個世界之所以美滿,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機會,有想象的田地。換句話說,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悲劇也就是人生一種缺陷。它好比洪濤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見出莊嚴,在黑暗中見出光彩。假如荊軻真正刺中秦始皇。林黛玉真正嫁了賈寶玉,也不過鬧個平凡收場,哪得叫千載以後的人唏噓讚歎?以李太白那樣大才,偏要和江淹戲弄筆墨,做了一篇《反恨賦》,和《上韓荊州書》一樣庸俗無味。人生本來要有悲劇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筆勾銷,不說你勾銷不去,就是勾銷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所以我無論站在前臺或站在後臺時,對於失敗,對於罪孽,對於殃咎,都是一副冷眼看待,都是用一個熱心稱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