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文庫>散文> 1998年校園四季詞語散文

1998年校園四季詞語散文

1998年校園四季詞語散文

  1998年,我還是剛剛走上講臺的鄉村女教師,周身洋溢著青春勃發的激情,心存理想,口若懸河。以為,站在講臺前的一棵樹,葳蕤生光,語言的枝葉在顫動、呼吸中向四圍輻射出燦爛的陽光,滲透清亮的綠意。

  而那些鮮嫩的草、明豔的花,或者蓄勢待發的種種植物,伸展了雙臂迎接語言的光芒,它們拔節的聲響是校園潛伏的暗流,一點點的走出院牆,超越或飛翔。他們就是我眼中拔節的植物,燦爛的笑容、狡黠的眼神、欲行欲遠的步伐。1998年的植物清脆欲滴,它們帶著謎樣的面目,顯露在四季詞語上迸發出光輝,標本一樣晃動著甜蜜和憂傷。

  【春之廣告】

  我所在的鄉鎮有一個非常實在的名字:百里洲。方圓百里,萬年泥沙在長江下游沉積成一個小島。四周環水,氣候宜人,土壤肥沃,棉花、花生、沙梨等經濟作物的生長真是適得其所,美稱“小臺灣”。“花開天涯,綿延如夢”的棉花和“皮薄汁多,香甜可口”的沙梨曾是百里洲的炫目外衣,但四圍環水的地理位置阻礙了它們的運銷,在全國有名的經濟作物排行榜上,它們屬於“養在深閨的女兒”。

  課堂上,沙梨成為我講授、練習說明文體的演示品。我們這樣開始,從沙梨的培植、梨花同夢的綻放、碩果累累的掛枝,說到“收穫的包裝、運銷”。一切知識來自於實踐,學生,哪怕是基礎差的學生,都能對沙梨的成長表述得有條不紊。在介紹沙梨的包裝和運銷時,同學們手中的筆成為結冰的河流。兵在草稿紙上畫了一個個碩大的梨子,指著它們對我說:“這不僅是我現在的難題,而且是我們全家的難題。我家的沙梨個大,顏色是青裡透黃,汁水多,肉嫩生生的,有特別醇厚的香味。附近的梨戶都誇我家的梨好,但每次印著‘百里洲沙梨’的包裝箱卻遮蓋了我家沙梨的優勢,賣不出好價錢,真是浪費了我們的苦心。”

  一道光亮在我的腦海閃了下,我說,你可以把你剛才說的寫出來,再由全班同學幫你潤色,做個廣告。如果做得好,你可以把廣告打到包裝箱上,你家沙梨的特色就出來了。

  兵咧著大嘴,雙手鄭重地舉著廣告詞,大聲讀著:黃澄如夢“色”在飛,香脆多汁“福”在嘴,皮薄果甜“情”飛揚,孤洲沙梨“兵”處尋。兵在“兵”字上停頓較長,臺下的學生呵呵笑著,使勁拍巴掌。兵認真地說:“今年我就要我的爸媽把這個廣告打到包裝箱上,同學們和老師可以告訴你們的親戚朋友,看見‘兵’家廣告,一定要嚐嚐!”

  2003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騎車坐輪渡回縣城,在渡口等船時,瞥見一輛裝梨的貨車,雖然上面用塑膠布蒙著,但還是看見裡面的包裝箱裡露出“……兵家尋”。我笑了,“兵家”的沙梨應該運銷到了全國,這是肯定的。

  【夏的秘密】

  琳是我班上的語文科代表。每當我提問時上揚的語調還未翹起,琳就舉起了她的手,她的眼睛熱切地望著我,當我微笑著朝她點頭時,她的嘴角就翹成好看的月亮船,一隻小虎牙頑皮地探出頭。毫無疑問,她的語文成績挺棒的。

  最讓我驕傲的是她的作文。她在週記本的扉頁上寫了“雨蔻”兩個美術字,這是她的筆名吧。她每一篇週記的末尾都標記“雨蔻某年某月記”。一看見“雨蔻”二字,我的腦海裡就出現這樣的畫面——茸茸的草地,綠意綿延到遠方,輕霧繚繞,微潤婉約,空氣氤氳著淡淡的感傷和無可名狀的迷茫。我手捧雨蔻的週記本,念她優美而沉甸甸的句子,她的小虎牙俏皮地跑出點綴著無聲的笑容。

  漸漸地,雨蔻的文字越發地感傷,它像一隻從深山裡闖出的白兔,突然跑在街市道路上,滿眼迷惑;又像一隻小鳥徘徊於幽靜深廣的林木,無法選擇棲息於哪一枝。他們一茬茬地生長,一個男孩慢慢從這茬田地裡走出來。課堂上,學生扮讀“王貴”和“李香香”,學生們齊聲喊琳和趙的名字。趙無所謂地抬起雙眼,空洞地掃視了一下整個教室……琳的小虎牙隨著她低下的頭整整一節課都休眠著。

  緊接著一次考試,琳的成績大大出人意料。我在她的試卷上批下四個字“慎思,審視”。也許我應該和雨蔻好好交流的,我肯定這樣想過,但我卻沒有做。一個明媚的夏季早晨,我給學生誦讀一篇文章,內容大意是“女孩不要過早發現自己的美麗”,我聯絡女孩的美麗講到了自尊自愛、自強自信,口乾舌燥的我驀地發現自己成了馬列主義老太。我還驚訝地發現,琳趴在課桌上,早晨的太陽灑落在她的`肩上,閃爍不定,光亮起伏成尖銳的劍刃使我的眼睛疼痛。這天下午,琳和趙不再上課,他們退學了。班主任告訴我,就在今天凌晨,琳和趙(他們都是住宿生)在學校院牆一角被發現緊緊擁抱著。我用課本擋住我的臉龐,垂下眼瞼,我知道,我的眼睛再一次被炫目的劍刃刺痛了雙眼,我為自己無能的語言而深深悔恨。

  霧散了,遠方消失了,綠意不再。雨蔻消失了,它用凌厲的光芒挫下傷口,結成醒目的疤痕,橫亙在過往歲月,成為我想忘記卻忘記不了、想隱藏卻隱藏不住的秘密。

  【秋之捐款】

  1998年夏天,長江爆發了罕見的洪災,洪水雖被控制,但長江兩岸受災的地方特別嚴重。宜昌境內也有許多災區,到秋季開學時,許多學生都不能正常入學。

  在秋季的課堂上,我在黑板上板書“面對洪魔,你做了什麼?”學生成了炸了鍋的螞蟻,他們生長在長江邊,親眼目睹了抗洪始末,他們怎會失聲?開始是討論,慢慢有激烈的爭論聲響起。我微笑,縱容著他們。

  然而,爭論聲越來越大,是前座的小個子楊和後座的高個子峰。楊站起來大聲說,他為駐堤的武警送過飯菜,還扛了沙袋。而峰的父親是政府幹部,他養了一身官家子弟習氣,什麼都沒做。峰漲紅了臉,大聲反駁,怎麼沒有,我爸爸代表我們全家向災區捐了款。楊挑起嘴角,還他一個鄙夷的笑,捐款還沾老子的光,乾脆在你衣服上貼上“我是某某的兒子”標籤得了。教室裡鬨堂大笑。

  峰垂下的臉龐,有液體在縱橫。不久,峰的臉色平靜下來,從他的神色,他或許在想,不可能人人都在現場,不可能人人都親自做了什麼,沒做就沒做,沒有必要撒謊。峰肯定是這樣想的,他舉起了手,說,抗洪還沒有結束,有那麼多的人需要我們幫助,我倡議為他們捐款。

  他急著走上講臺,我的眼淚出來了,踱到後面,用手背抹了眼睛。我剛轉身,楊站起來,問:“老師,你捐款了嗎?”當然,我隨口答到。可你們心裡卻都不願意,是嗎?我驚訝望著他,楊繼續說,昨晚進校門時,聽見幾個老師發牢騷,說莫名其妙被扣了20元錢捐款。他們分明就是不願意呵。

  我的思維還未接上,楊又咄咄逼人,你們不是叫我們學生要善良要有互助精神嗎?可你們口是心非的表現讓我感到虛偽。

  不,不要這樣說。我制止。在災區中就有我的親人,誰能袖手旁觀?你聽到的議論是這樣的,老師不滿意沒經自己同意就強行扣除工資的做法,並不表示他們不願意捐款。幫助受難的人天經地義,但人格受到尊重也是天經地義的。我也不滿意隨意扣除工資的做法,但我心甘情願地為災區表達我的愛心,我願意和你們一起再次表達我的心意。我從衣服裡掏出50元錢放在講臺上。教室裡響起喧天的掌聲。

  【冬的消逝】

  靜是一個讓人注意的女孩。這種注意不是滿足眼球的注意,而是對心靈的愉悅吸引。靜的身子任何時候都端直筆挺,安靜的姿態,沉著溫柔的眼神輕輕掃視著一切。她的靜美給喧鬧的教室注入一泓清泉,就像熱鬧沸騰的田野邊有一條小溪緩緩流淌著,讓人無端沉入歲月寧靜的享受中。

  我拿著書本,在靜的座位後面慢下腳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靜清麗的聲音帶著春天的甜蜜氣息,使我駐足在她聲音的魅力裡。

  靜的成績很好,但理科比文科成績更好。我想,這源於她沉靜的性格,她的沉著和細心有助於她對蝌蚪式的公式、定理條分縷析地演算、歸納,她沒有理由拒絕高分,她理所當然地受到重視。但一切又似乎與她無關,她挺著筆直的身子,沉靜柔和的眼神輕輕滑過書本、臉龐、教室、窗外。我們都像約好似的不去驚擾她,在她的面前駐足,留出距離,讓這泓清泉在我們面前靜靜流淌。

  造物主也嫉恨完美?災難來了。

  1998年冬天奇怪的冷,沒有雨雪的衝緩,是凌厲的風颳過皮膚然後鑽進心裡的乾冷。學生們整天在教學樓跺腳,弄得啪啪響。在期末考試前兩週,學校放了假,放假後上課,我發現靜的座位空著,詢問班主任,班主任也說奇怪,給靜家電話,她媽媽說她不想上學了,要退學。

  她有什麼理由退學?我在腦海裡反覆搜尋她退學的種種原因和預兆,一無所得。再問班主任,班主任皺了下眉,她媽媽說她得了病,只能退學。在考試前兩天,靜的媽媽來學校辦休學證,我遇見了再三詢問。靜的媽媽嘆氣說,就是上次放假,她爸爸在外打工,我剛好給別家幫忙去了,靜一個人在家,村裡一個四十多歲的光棍溜進了屋……靜,哎,整天呆呆傻傻的,不吃也不喝,只說冷。

  她現在呢?

  現在,我們送她回她爸爸的老家恩施了。換個環境看看。

  您一定得讓她讀書啊,她一定會有出息的。我重複著,送走靜的媽媽。

  但,靜沒有了訊息。一條溪流真的在1998年乾冷的冬天消逝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