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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的散文集賞析

冰心的散文集賞析

  《關於男人》(節選)

  四十年前我在重慶郊外歌樂山隱居的時候,曾用“男士”的筆名寫了一本《關於女人》。我寫文章從來只用“冰心”這個名字,而那時卻真是出於無奈!一來因為我當時急需稿費;二來是我不願在那時那地用“冰心”的名字來寫文章。當友人向我索稿的時候,我問:“我用假名可不可以?”編輯先生說:“陌生的名字,不會引起讀者的注意。”我說:“那麼,我挑一個引人注意的題目吧。”於是我寫了《關於女人》。我本想寫一系列的遊戲文章,但心情抑鬱的我,還是“遊戲”不起來,好歹湊成了一本書,就再也寫不下去了。在《關於女人》的後記裡,我曾說:“我只愁活不過六十歲”。那的確是實話。不料晚年欣逢盛世,居然讓我活到八十以上!我是應當以有限的光陰,來寫一本《關於男人》。病後行動不便,過的又是閉居不出的日子,接觸的世事少了,回憶的光陰卻又長了起來。我覺得我這一輩子接觸過的可敬可愛的男人,遠在可敬可愛的女人們之上。對於這些人物的回憶,往往引起我含淚的微笑。這裡記下的都是真人真事,也許都是凡人小事。(也許會有些偉人大事!)但這些小事、軼事,總使我永誌不忘,我願意把這些軼事自由酣暢地寫了出來,只為恰悅自己。但從我作為讀者的經驗來說,當作者用自己的真情實感,寫出來的怡悅自己的文字,也往往會怡悅讀者的。

  《我的老伴》——吳文藻(節選)

  這裡不妨插進一件趣事。1923年我初到美國,花了五塊美金,照了一兩張相片,寄回國來,以慰我父母想念之情。那張大點的相片,從我母親逝世後文藻就向我父親要來,放在他的書桌上。我問他:“你真的每天要看一眼呢,還只是一件擺設?”他笑說:“我當然每天要看了。”有一天我趁他去上課,把一張影星阮玲玉的相片,換進相框裡,過了幾天,他也沒理會。後來還是我提醒他:“你看桌上的相片是誰的?”他看了才笑著把相片換了下來,說:“你何必開這樣的玩笑?”還有一次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春天上午,我們都在樓前賞花,他母親讓我把他從書房裡叫出來。他出來站在丁香樹前目光茫然地又像應酬我似地問:“這是什麼花?”我忍笑回答:“這是香丁。”他點了點頭說:“呵,香丁。”大家聽了都大笑起來。婚後的幾年,我仍在斷斷續續地教學,不過時間減少了。1931年2月,我們的兒子吳平出世了。1935年5月我們又有了一個女兒——吳冰。我嚐到了做母親的快樂和辛苦。我每天早晨在特製的可以折起的帆布高几上,給孩子洗澡。我們的弟妹和學生們,都來看過,而文藻卻從來沒有上樓來分享我們的歡笑。在燕大教學的將近十年的光陰,我們充分地享受了師生間親切融洽的感情。我們不但有各自的學生,也有共同的學生。我們不但有課內的接觸,更多的是課外的談話和來往。學生們對我們傾吐了許多生命裡的問題:婚姻,將來的專業等等,能幫上忙的,就都盡力而為,文藻側重的是選送學社會學的研究生出國深造的問題。在1935年至1936年,文藻休假的一年,我同他到歐美轉了一週。他在日本、美國、英國、法國,到處尋師訪友,安排了好幾個優秀學生的入學從師的問題。他在自傳裡提到說:“我對於哪一個學生,去哪一個國家,哪一個學校,跟誰為師和吸收哪一派理論和方法等問題,都大體上作了具體的、有針對性的安排。因此在這一年他僕僕於各國各大學之間的時候,我只是遊山玩水,到了法國,他要重到英國的牛津和劍橋學習“導師制”,我卻自己在巴黎住了悠閒的一百天!1937年6月底我們取道西伯利亞回國,一個星期後,“七七事變”便爆發了!

  《追念聞一多先生》(節選)

  我雖然和一多先生見面的次數不多,但他在我的腦中是個很熟的熟人。吳文藻和他是清華同學,一多先生的同學和朋友,差不多我都認識。從他的和我的朋友的口中,我不斷地聽到他的名字,和他的名字一同提到的,往往是他的詩,更多的是他這個人!他正直,他熱情,他豪放,他熱愛他的祖國,熱愛他的親朋,熱愛一切值得他愛的人和物。他是一團白熱的火焰,他是一束敏感的神經!他自己說過:“詩人應該是一張留聲機的片子,鋼針一碰著他就響,他自己不能決定什麼時候響,什麼時候不響。他完全是被動的。他是不能自主,不能自救的。”所以他的詩就是他的語言,就是發自他內心的歡呼和吶喊,不過他的呼喊,是以有藝術修養的、有節奏的“跨在幻想的狂恣的翅膀上遨遊,然後大著膽引高歌”出來的!

  作品鑑賞 冰心是文壇前輩,從“五四”時期開始寫作,迄今而仍然充滿創作的活力。一個德高望重的年事很高的與世紀同齡的女作家,寫了一本以《關於男人》命名的書,多少有一些使人驚異。讀者當然不會認為這裡有弗洛伊德學說的心理含義,但是這題目又確實打眼。不錯,在40年代,冰心曾經寫過一本以《關於女人》為題目的書,但那時作者急需稿費,裡面寫的是遊戲文章。而現在我們看到《關於男人》這本書裡,所寫的人都是對於冰心來說很重要的,可以說都是從記憶的深處發掘出來的,這裡寫出來的是作者很深的感情牽掛。然而,除了與丈夫的關係之外,作者都沒有從男人女人的角度看待人,也沒有從男性女性的性的角度評價人。那麼,到底作者為什麼取了這樣一個惹人注目的題目呢?不排除這個題目可能是一些出版家的建議,但是,在冰心這方面,她是有感觸、有思考的。她說:“我這一輩子接觸過的可敬可愛的男人,遠在可敬可愛的女人們之上。”這席話更是直率得有一點駭人聽聞了。西方和中國的女權主義者肯定要反對這個說法了。就算通常的讀者也恐怕會想不通女人怎麼就比男人低呢?不是說婦女半邊天嗎?幸好這話是由87歲高齡的德高望重的女作家說出來,她的誠實,她的閱歷,她的見聞,她的體驗,都在支援她的見解。但是雖然她不是要貶低女性,而是對女性提出希望,因為她自己就是女性。所以,冰心是透過寫男人來對婦女提出殷切希望,這希望我想在中國婦聯的口號中也達到充分體現:自尊、自強、自愛、自重。尤其是在商品經濟的情況下,婦女更容易受到傷害,也就更容易沉淪。這樣看來,冰心這本回憶往事的散文,就有很深的現實教育意義了。然而,冰心的本意,又不是為了教育什麼人。冰心說她寫的都是些凡人小事,軼事,她之所以願意把它們自由酣暢地寫了出來,“只是怡悅自己”。我敢說很多人一聽這話就會跳起來:文章是載道的,是經國之大業,怎麼能說只是怡悅自己?我們記得,列夫·托爾斯泰說過:寫作首先是為了自己,然後再為了別人。艾青說過:寫作先通向自己,然後再通向別人。冰心在說過寫作“只是為了自己”之後,緊接著又說“但從我作為讀者的經驗來說,當作者用自己的真情實感,寫出來的怡悅自己的文字,也往往會怡悅讀者的。”這就是說,冰心用她長期積累的寫作經驗告誡我們:要辯證地來理解創作動機與效果之間的複雜關係。文學作品的創作和接受,都是按照自己的規律來執行的,而不以人的主觀意志或良好願望為轉移。總之,冰心的散文的重要特徵之一,是用自己的真情實感,寫出怡悅自己的文字,以及自由酣暢的行文風格。冰心在這本散文集裡,發揮了這種特長,尤其是其中回憶丈夫吳文藻、同學聞一多、師輩葉聖陶的文章,都是至性至情的.散文。吳文藻的執著於學術的書痴的形象,十分感人。讀了之後,誰都會想:這樣誠實厚道而又具有獻身精神的書呆子,怎麼會是反黨反人民的右派分子呢?然而,冰心的本意並不在申訴這段冤屈,她只是回憶丈夫的“可敬可愛”的種種事蹟。從冰心回憶聞一多的文章,我們看到高齡的她仍然是充滿活力和多思的。令人有些驚訝的是,她在事隔六十年之後,她還記起了聞一多在1926年一篇文章裡的一段話:詩人不能決定自己什麼時候發聲,什麼時候不發聲,他完全是被動的,他是不能自主,不能自救的。決心之所以記起這些話,是因為晚年的她又面臨了這個問題。她發現,她與聞一多的體會太一致了:一個說不能自己決定,不能自主,不能自救,一個說只為怡悅自己,只知自由酣暢地寫。然而,他們二人都是我們民族偉大的知識分子,都是人民的作家。

  《綠的歌》

  我的童年是在大海之濱度過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湛藍湛藍的大海,身後是一抹淺黃的田地。

  那時,我的大半個世界是藍色的。藍色對於我,永遠象徵著闊大,深遠,莊嚴……

  我很少注意到或想到其他的顏色。

  離開海邊,進入城市,說是“目迷五色”也好,但我看到的只是雜色的黯淡的一切。

  我開始嚮往看到一大片的紅色,來振奮我的精神。

  我到西山去尋找楓林的紅葉。但眼前這一閃光豔,是秋天的“臨去秋波”,很快的便被朔風吹落了。

  在悵惘迷茫之中,我凝視著這滿山滿谷的吹落的紅葉,而“向前看”的思路,卻把我的心情漸漸引得歡暢了起來!

  “落紅不是無情物”,它將在春泥中融化,來滋潤培養它的新的一代。

  這時,在我眼前突兀地出現了一幅綠意迎人的圖畫!那是有一年的冬天,我回到我的故鄉去,坐汽車從公路進入祖國的南疆。小車在層巒疊嶂中穿行,兩旁是密密層層的參天綠樹:蒼綠的是松柏,翠綠的是竹子,中間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色調深淺不同的綠樹,襯以遍地的萋萋的芳草。“綠”把我包圍起來了。我從驚喜而沉入恬靜,靜默地、歡悅地陶醉在這鋪天蓋地的綠色之中。

  我深深地體會到“綠”是象徵著:濃郁的春光,蓬勃的青春,崇高的理想,熱切的希望……

  綠,是人生中的青年時代。

  個人、社會、國家、民族、人類都有其生命中的青年時代。

  我願以這支“綠的歌”獻給生活在青年的社會主義祖國的青年們!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七日

  藍色→紅色→綠色,宛如一條幻彩斑的絲帶,貫串起這篇玲瓏而又深長的散文,又像一條曲折迷濛的小路,貫串起一個坎坷而又豁然的人生。

  藍色,用來襯托兒童天真純潔、一塵不染的心靈,也許是最恰切不過的了。在兒童稚嫩無邪的目光中,世界便是“一望無際的湛藍湛藍的大海”,生活的全部(至少大半)是由真善美組成的。兒童當然盼望長大、成熟,而對他們來說,成熟的人生無疑都是英雄的人生,因此他們除了驚歎於、嚮往於那藍色象徵的“闊大、深遠、莊嚴”之外,“很少注意到或想到其他的顏色”。

  走出童年,也就走出了那掩蓋著大半個世界的藍色,於是便有了“目迷五色”,有了“雜色的黯淡的一切”,這“雜色的黯淡的一切”寥寥數字,輕輕地括了作者幾十年人生的風雨和無限的感喟。在雜色而黯淡的世界中仍孜孜以求“一大片的紅色”,固然需要真純的理想和勇氣,而當秋天的落紅無情地宣示人生的暮年臨近之時,又需要怎樣高尚寬廣的襟懷方能坦蕩而歡暢地告別悵惘與迷茫!

  “綠,是人生中的青年時代”,是“象徵著:濃郁的春光,蓬勃的青春,崇高的理想,熱切的希望……”只有甘為護花的春泥,才能夠在人生的秋季欣賞到“綠意迎人的圖畫”,韶華盡逝的生命才能夠在“鋪天蓋地的綠色之中”獲得再生。

  這篇寫於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的散文,把一個久經風霜、與世紀同齡的老作家對歷史的沉思、對人生的感悟和對社會主義祖國的熱愛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尤其感人的是它在“綠的歌”的旋律中呈現的題旨: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充分展示出老一輩對青年一代的拳拳愛心與博大的胸懷。

  這篇散文給人突出的感受便是作者精巧的藝術構思和色彩意境的營造。作者以“藍色”、“紅色”、“綠色”分別象徵人生中的某一階段,象徵人生中某一階段的心境和哲學意義,這種心境和哲學意義則又是透過三種不同的色彩意境體現出來的。如“一望無際的湛藍湛藍的大海,身後是一抹淺黃的田地”,呈現出一種明麗純真的情調;又如“光豔一閃”的楓林紅葉,在颯颯朔風中紛紛飄落,表現的則是“逝者如斯”的失意和緊迫感;而那“蒼綠的”、“翠綠的”、“深淺不同”、“鋪天蓋地”的綠色,又浸透著一種無限歡暢與恬靜的情緒,那是生命昇華後必然產生的,給讀者以清新、歡悅的藝術享受,同時恰到好處地烘托出作品的主旨。

  【作者簡介】

  冰心,現代著名女作家。原名謝婉瑩,1900年10月5日生於福建省的福州。1901年移居上海。1914年進入教會學校北京貝滿女子中學。1918年畢業,進入協和女子大學。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轉入燕京大學文學系學習。1923年從燕京大學文學系畢業,得到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獎學金,赴美國學習英國文學。1926年畢業回國,在燕京大學、清華大學的女子文理學院任教。抗戰時期,曾到昆明和重慶。1946年,到日本,在東京大學教授“中國新文學”課程。1951年回到祖國。1954年以來,被選為歷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1960年被選為中國作協理事,1978年被選為第五屆全國政協常務委員。1921年,由文學研究會出版了小說集《超人》,詩集《星》;1926年,北新書局出版了詩集《春水》和散文集《寄小讀者》;1932年,北新書局出版了《冰心全集》。195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人民出版社和天津百花出版社分別出版了小說、散文集《冰心小說散文選》、《歸來以後》、《我們把春天吵醒了》、《櫻花贊》、《小桔燈》等。主要譯作品有:泰戈爾的《園丁集》、《吉檀迦利》,凱羅·紀伯倫的《先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