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秦觀詞的藝術特色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門。暫停徵,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樓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首《滿庭芳》,使秦觀贏得了一個“山抹微雲秦學士”的雅號;也就是這首《滿庭芳》,在當時文壇極負盛名的“蘇門”引起了一場爭論:作為師尊的蘇軾嘲笑自己的門生秦觀“學柳七作詞”,而與秦觀同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卻說:“‘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
斗轉星移,九百年過去了,這首當年蘇東坡不太喜歡的《滿庭芳》,卻作為婉約派詞的名作一直流傳至今。歷代詞論家都對秦觀的詞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晁補之就認為“比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到了清代,李調元和馮更是對他推崇備至。李調元的《雨村詞話》稱:“秦少游《淮海集》,首首珠璣,為宋一代詞人之冠。”馮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則說:“少遊以絕塵之才,早與勝流,不可一世。而一謫南荒,遽喪靈寶。故所為詞寄慨身世,閒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後主之後,一人而已。”這些雖然都是溢美之詞,但從中也的確可以看出秦觀在中國詞史上的重要地位。秦觀是繼溫庭、韋莊、李煜、柳永等人之後,婉約派詞的一位重要的代表作家。他的詞,清麗和婉,情韻兼勝,語淺而情深,意淡而味醇,被稱為婉約派正宗。其鮮明的藝術特色可以用八個字來括:清詞砌恨,麗景凝愁。
前面所引《滿庭芳》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這首詞寫的是在一個秋天的黃昏與知己分別的情景。
胡仔《溪漁隱叢話》引《藝苑雌黃》:“程公闢守會稽,少遊客焉,館之蓬萊閣。一日,席上有所悅,自爾眷眷,因賦長短句,所謂‘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也。”這樣一首抒寫離情別緒的詞,如果拋開其中所表達的離情別緒不管,那麼就成了一幅極美的秋天晚景:傍晚,山被抹上了一層淡淡的雲,那一望無際的在秋風中變得枯萎的野草,彷彿和天連在了一起。天空飛過一群寒鴉,山下小村旁有一條河潺潺流過,一條船在河邊渡口靜靜地停泊著。這時,城樓吹響了報時的號角,城裡已是萬家燈火。這是一幅多麼恬靜優美的畫面!然而,就是那停泊在渡口的船上,正演繹著情人知己話離別的動人一幕:兩人相對痛飲之後,彼此交換著心愛的飾物作為紀念,互相叮嚀著心愛的人兒別後珍重,說到傷心處,兩人又抱頭痛哭。於是,一幅本是恬靜優美的畫面,便隱含著作者深切的愁怨了。微雲、衰草、畫角、徵、離尊、斜陽、寒鴉、孤村--這些事物無一不傳遞著作者的愁情。下闕直說“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實際上是說也再不可能見面了,沉痛至極,便有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的自嘲自謔之語。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盛讚此詞結句:“人之情,至少遊而極,結句‘已’字,情波幾疊。”
對於這首詞,賙濟作了這樣的點評:“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豔情,又是一法。”
他的這個觀點很有道理,因而被很多人所接受。秦觀的身世是很令人同情的。他是江蘇高郵人,生於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他的家境不太好,十五歲時父親就死了,他和母親跟著做州縣官的祖父、叔父一起,過著大家庭的生活。每當荒年饑饉,他們這個大家庭就會“聚族四十口,食不足”(秦觀《與蘇公先生簡》)。家道中落,迫使他只有登科求仕。然而,他的求仕之路非常坎坷。《宋史》說他“少豪雋,慷慨溢於文詞,選進士不中”。其懷才不遇之恨,可想而知。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他到彭城拜見一代文宗蘇軾,從此受知於蘇軾,成為“蘇門四學士”之首。元豐七年(1084),蘇軾將他引薦給王安石,王安石對他大加讚賞。次年他終於中了進士,得了個州教授的小官。恰好這年宋神宗死了,哲宗即位,高太后攝政,廢除了王安石的新法,驅逐新黨,重用舊黨。在政見和思想上附從於舊黨的秦觀本以為可以得到重用,實際上卻從此屢遭打擊。先是於三十九歲那年“為忌者所中”,剛被蘇軾等人薦為賢良方正並被召至京師的他“復引疾歸汝南”;接著從哲宗元祐五年(1090)起到京師任了大約四年的秘書省校對黃本、正字、國史館編修之類的館職,旋又於紹聖元年(1094)“坐黨籍改館閣校勘,出為杭州通判”,“又坐御史劉拯言先生增損《實錄》,道貶監處州酒稅”。到紹聖三年(1096),他已經四十八歲了,“坐告寫佛書,削秩徙州”。此後,他五十歲“奉詔編管橫州”,五十一歲自橫州徙雷州,五十二歲那年(宋哲宗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八月遇赦北上途中,死於藤州光化亭上(均據楊世明《淮海詞箋註》附錄之秦瀛《重編淮海先生年譜》及錢大的考證)。秦觀這個人是多才多藝的,但他的一生卻是多災多難的。
所以說他的詞中蘊含著怨悱悲慨的身世之感,是十分自然的事。朱孝臧《彊村叢書》所收《淮海居士長短句》三卷,共計七十十首,其中直接寫到“恨”和“愁”的竟多達33首。難怪馮《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和王國維《人間詞話》都說秦觀是“古之傷心人”了。
秦觀詞中寫“愁”、“恨”的篇什之多,恐怕在歷代詞人中無人能比。這也就決定了他的詞在內容上的狹隘性。李清照早就指出了“秦詞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胡仔《溪漁隱叢話》引)的毛病。
蘇軾之所以要譏笑秦觀“學柳七作詞”,也是因為秦觀和柳永一樣,多寫兒女之情,內容貧乏,氣格不高,纖巧無力。儘管秦觀詞在思想內容上存在著明顯的缺陷,但就其藝術成就來說,卻是相當高的。僅其寫“愁”和“恨”的詞章,就可以稱得上是奇麗婉美、妙中之妙了。
秦觀詞的第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清詞砌恨”。“砌恨”出自他的一首很有名的《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覓處。可堪孤館閉春寒,
杜鵑聲裡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
江幸自繞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詞寫於州貶所。上闋寫景,樓臺、渡口、桃源、旅館、斜陽,本可以構成一幅色調明快的山水畫。然而作者在描繪這些景緻的時候,只通過一些看似平常的詞語的點染,便使本應明快的格調一下子變得沉悶起來。起首一個“失”、一個“迷”,為整首詞定下了悽迷的基調。前三句,反映出作者的迷惘。第四句,從“孤館春寒”寫出作者的孤獨之感;第五句,借杜鵑悲啼吐露自己怨憤之聲。上闋五句,句句寫景,句句含情,景為情設,情由景生,真的是情景交融!詞的下闋在這種迷離沉重的氛圍中直抒胸,作者的滿腔悲憤之情終於噴薄而出:遠方親友遙相問候的一封封書信,就像一塊塊沉重的磚,用它們砌出來的是那無窮的恨!那麼,作者要表達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恨呢?在詞的結尾,他發出了這樣痛心疾首的一問:江啊,你本來圍著山轉就是了,可你為什麼要流到湘水去呢?我們如果把它譯成秦觀的內心獨白,它應該是這樣的:秦觀啊,你本來可以有自己適意的生活,可是你為什麼會被貶謫到這蠻荒之地來呢?這樣的一問,包含著對自己無端捲入政治漩渦的悔恨和對捏造罪名誣諂自己的卑小人的痛恨。蘇軾作為秦觀的老師和知己,是深刻理解秦觀心中的這種痛和恨的,據說他在秦觀死後常在扇面書寫此詞的最後兩句,並痛惜不已:“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
秦觀詞中,用清詞麗句寫離愁別緒的還有很多。他喜歡選用“輕”、“細”、“微”、“軟”、“小”、“柔”這一類的詞語來寫景、寫人、寫情。如:
“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香。”(《減字木蘭花》)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鵲橋仙》)
“小闌外,東風軟。”(《夢揚州》)
“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水龍吟》)
“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八六子》)
“輕寒細雨情何恨,不道春難管。”(《虞美人》)
這類詞語輕柔曼妙,用於寫閒愁別緒是再貼切不過的了。秦觀詞中有很多流傳至今的`名句。如:
“恨如芳草,悽悽盡還生。”(《八六子》)
“江南遠,人何處,啼破春愁。”(《夢揚州》)
“謾道愁須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滿庭芳》)
“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江城子》)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鵲橋仙》)
這些名句,都是作者經歷了許多磨難之後得出的心得,是用心血寫成的沉痛之語。然而,這些名句又是那樣的平易近人、質樸無華。就是這些名句,鮮明地體現了秦觀詞清麗和婉的詞風。
秦觀詞的第二個特點,就是“麗景凝愁”。舉兩首寫春愁的小詞為證。
第一首是《畫堂春》: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
歸。 柳外畫樓獨上,憑闌手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
知。
起句點明季節,“落紅鋪徑”、“水平池”都是暮春景色。第二句寫“雨”。八十年代有一首臺灣校園歌曲很有名,叫《三月裡的小雨》,歌詞第一句是“三月裡的小雨淅瀝瀝瀝下個不停”。秦觀這首詞也是寫的三月裡的小雨,“霏霏”就是專門用來描寫小雨的一個詞,《詩經》裡就開始用了。秦觀寫雨最出奇的就是用了“弄晴”這兩個字,一下子就把雨寫活了。“弄晴小雨霏霏”,用現代白話譯出來,就是:那小雨像是要捉弄老天爺,堅決不讓他放晴似的,一直下個沒完。這樣寫,把小雨擬人化了,寫得像個調皮的小男孩,著實很有意思。第三句寫“園”。園內花草已憔悴,杜鵑在悲啼。第四句總結前三句,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春天要歸去的緣故。上闋純是寫景,見物不見人。下闋僅用“獨上”、“憑闌”、“手”、“放花”、“無語”,一個寂寞多愁的人物形象便躍然紙上。作者就像一個高明的攝影師,人物的一舉一動都被他捕捉到鏡頭裡來了:手花枝,憑欄俯,見到的是凋零的花朵和憔悴的園林,只好把花放下,什麼也不說,悵望著即將西沉的斜陽。多麼的落寞惆悵,多麼的黯然神傷!最後一句,語極沉重。“此恨誰知”,其實也是照映上闋對雨的描寫,雨是那麼調皮,它是決不會知道傷心人恨有多深的。田同之《西園詞說》指出:“填詞結句,或以動盪見奇,或以迷離稱雋……秦少游‘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深得此法。”
第二首是《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花飛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鉤。
這首詞也是寫晚春的愁緒,不過寫法與《畫堂春》大不相同。《畫堂春》是上闋寫景,下闋寫人,融情於景,寓愁於對人物細節的刻畫之中。秦觀的大多數詞都是這種寫法。而這首《浣溪沙》卻很特別。你看通篇除了一個“上”字是寫人的動作之外,全都是對事物的描寫:輕寒、小樓、曉陰、畫屏、飛花、絲雨、寶簾、銀鉤,由這些事物構成一個寂靜迷濛的場景。如果要給這詞取一個題目,也許用《小樓上所見》是最合適的,因為第二句以下都是寫上樓後見到的事物。暮春的早晨,陰沉沉的,倒像是回到了深秋,就連屏風上畫著的流水煙雲,都顯得那麼疏淡清幽。花落了,雨還在下著,只有那珠簾悠閒地掛在小銀鉤上。在這裡,對這些具體事物的描寫,明顯揉進了作者的心情和感受。“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用夢來比喻落花,用愁來比喻細雨,被梁啟超稱為“奇語”(《藝館詞選》)。試想,一個沒有“夢”、沒有“愁”的人,能夠有這麼細緻入微的體察和如此情深意切的比喻麼?
總之,“清詞砌恨,麗景凝愁”,是秦觀詞最鮮明的藝術特色。張炎在《詞源》中說得好:“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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