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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的《琵琶行》章法藝術管見

白居易的《琵琶行》章法藝術管見

  白居易的《琵琶行》是一首膾炙人口、歷代傳誦的長篇歌行。

  詩篇如泣如訴的描寫,獨具匠心的藝術表現形式,都給人一種餘音繞樑的感受。僅就《琵琶行》的章法藝術而論,也足可以稱為我國文學作品之林的不朽之作。

  一、情節鋪敘奇峰迭起,別開生面

  《琵琶行》的章法藝術,首先表現在詩篇故事情節的鋪敘中,往往於關鍵處奇峰迭起,別開生面,有一種筆意層出不窮而情節又波瀾起伏的藝術境界,讀之一唱三迭,迴腸蕩氣。

  這首長篇敘事詩共由六件小事組成,即“江頭送客”“巧遇琵琶女”“欣賞琵琶曲”“聽‘倡女’自述身世”“詩人觸發‘遷謫意’”和最後請琵琶女“莫辭更坐彈一曲”。詩篇完全按照事件發生的先後順序謀篇佈局,這種結構方式往往流於平鋪直敘,但《琵琶行》卻在平易中顯得曲折動人,引人入勝。首先是詩篇的開頭部分。詩人在小序中交待,元和十年被貶,出京任九江郡司馬,第二年秋天在潯陽江湓浦口送一客人。詩中寫到:“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絃;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這裡本是寫送客一事,與本篇寫琵琶女的故事相隔一重,而且詩中已經交待,由於環境悲涼,心情不快,餞別宴上,又沒有絲竹歌舞之類聊以助興,致使主客“醉不成歡慘將別”。詩篇寫到這裡,似乎筆逢結處,但是詩人就在這將盡未盡的關鍵處,筆鋒一轉:“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事件便由送別友人突然轉到巧遇琵琶女這個中心事件上來,於是詩篇的內容如柳暗花明,又有了新的境界,詩篇的正題也便脫然而出。其實,琵琶女的出現,巧在主客將別之際,都是未必如此的事,不過是詩人的藝術之筆,使事件的敘述在關鍵處起伏變化,盎然生趣。讀至此處,不能不令人暗暗稱妙,這可謂詩篇情節的“奇峰”之一。詩篇接下來寫琵琶女彈奏琵琶一事,這裡,詩人不惜筆墨極盡描寫之能事,運用大量的比喻形象傳神地把琵琶女演奏的技巧和豐富的音樂內涵展現在讀者面前。琵琶女聲情並茂的演奏,表現了她高超的演奏技巧和良好的藝術教養,同時傾訴了她悲傷幽怨、身心痛創的內心情懷,給在場的人以極大的藝術感受。但作為一個封建士大夫,喝點美酒,聽點音樂,本是平常事,而且這段音樂也了卻了詩人送客“舉酒欲飲無管絃”的心願,滿足了謫居潯陽“終歲不聞絲竹聲”的願望,所以這裡似乎應曲終人散。但是詩人偏偏在這關鍵處,又別開生面地引出琵琶女自訴身世的情節,使之既展示了琵琶曲“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述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的藝術內涵,又為詩人抒發感慨打下了鋪墊。至此,詩篇又一次跌宕起伏,變幻生色,讀來令人感到餘味無窮。這可謂“奇峰”之二。琵琶女激揚幽抑的琵琶曲和被侮辱損害的身世,使詩人感慨萬千:“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於是詩人感傷同命,道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心聲,表達了自己對琵琶女悲慘遭遇的深切同情,同時借琵琶女的命運抒發自己被貶失意的牢騷和不滿。接著詩人大段傾訴了自己謫居潯陽之後,生活的枯燥和心情的苦悶,表達了自己與琵琶女雖然身份和地位不同,但遭遇的根源卻相同的共鳴。至此,詩篇的主題已表達得非常充分,卒章收筆亦未嘗不可,但是,詩人又出人意料地翻出一迭,挽留琵琶女“莫辭更坐彈一曲”。最後,詩篇在重賞音樂、傷感淚下,即“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的高潮中戛然而止。初讀這一節,似乎感到重複,但仔細品味,卻發現這一迭翻得最奇最妙。它是詩人餘恨難盡的表現,也是詩人與琵琶女產生深層次共鳴的所在。有了這一節,詩篇的情節才更完整,感情才更飽滿,詩篇的主題也藉此更加深化。因此,這一節可謂“奇峰”之三。

  綜觀全詩在章法組織上就是這樣不斷地奇峰迭起,峰迴路轉,曲折動人,使人物形象和情感抒發愈加鮮明、深刻,整個詩篇彷彿江潮湧處,餘波盪漾,興味不盡。

  二、章法組織步步鋪墊,處處照應

  《琵琶行》在章法組織上,巧妙地步步鋪墊,處處照應,使長詩環環相扣,而又連貫迴護,渾然一體。

  大凡做長題不如寫短句容易蹴就,鬆散離題是常見的毛病。這就需要作者在組材上鋪得開,收得住,上下文既要鋪墊,又須照應,前勾後搭,珠聯璧合。《琵琶行》堪稱這方面的代表。

  詩篇開首一段,並非僅寫送客一事、所遇之景和離別之情,實際上是為琵琶女出場做鋪墊,也為長詩的感情基調渲染氣氛。肅殺的秋風,奪去了萬物的生機,只有紅的楓葉,白的荻花在秋風中瑟瑟作抖;冷冷的江月,毫無生氣的夜色,更使秋意蕭索淒涼。這種悲涼難耐的氛圍恰好烘托了琵琶女如泣如訴的琵琶曲、悲慘不幸的紅顏薄命和詩人謫居失意的不滿情緒,更與全篇抑鬱傷感的基調相吻合。所以說詩篇一開始,不僅以“興”開頭,而且攏住了全篇。接下來寫琵琶女的出場:“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寥寥幾筆就寫出了琵琶女難言的心理活動、遲疑的動作和羞以見人的情態,寓意深刻,耐人尋味,可以想見,琵琶女出場前後有如此令人納罕的表現,說明必有其鮮為人知的隱情。這就為琵琶女傾吐自己的遭遇做了很好的鋪墊,同時也為下文悲傷幽怨的琵琶演奏和人物悲慘命運的鋪敘創造了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藝術效果。可見,琵琶女出場一段,雖然著墨不多,但蘊藏了很豐富的內涵,起到了伏筆、鋪墊、領起下文的作用。詩篇主體部分寫悲怨幽抑的琵琶曲和琵琶女寵辱翻覆的身世,前後呼應,相映成趣,同時又是江州司馬傷發感慨的動因;而江州司馬傾訴自己“謫居臥病”,生活寂寞枯燥,心情抑鬱不快的境況,又與“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心聲,以及聽琵琶曲和琵琶女身世的感受前勾後搭。結尾部分從“莫辭更座彈一曲”到“江州司馬青衫溼”則是一段連貫全篇的段落安排,詩中的人物、事件,得到了充分的描寫和展示,主題更加深化,尤其詩人的情懷得到進一步的抒發。詩篇從開始渴望聽到音樂,到果真享受到美妙的音樂,最後又扣在了重賞音樂上,使全詩的內容緊緊地連在一起,成為珠聯璧合而又跌宕起伏的動人篇章。長詩不僅大處著眼,而且小處鋪墊照應之法也不乏其例。如主客即將分手之際,“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這不僅是一筆過渡,而且也是一處鋪墊。它暗示了琵琶彈技的出色,同時也照應了前面詩人送客渴望音樂助興的慾望。再如琵琶女色藝雙全,惹得眾紈絝子弟爭送“纏頭”的紅極年華,又從反面為年長色衰,委身商賈的淒涼現實做了鋪墊。而結尾處“滿座重聞皆掩泣”一句,除了記敘“重聞”樂曲感觸更深的情形外,也是一處補筆。用“滿座”照應了開始提出而又擱置了很久的“客”,使行文一絲不漏。整個詩篇從大的事件到小的情節,都能做到層層推進又環環相扣,前鋪墊,後照應,使長詩一脈相連,渾然一體。

  三、材料安排精當自然、詳略有致

  《琵琶行》在章法組織上很講究剪裁藝術,取捨精當,行止自然;詳略結合,錯落有致,使詩篇不僅有張有弛,而且主旨鮮明。

  全詩的內容含量很大,有景物,有人物,有事件,人物也並非僅有琵琶女和江州司馬,事件更是千頭萬緒,僅琵琶女的身世大約就有二三十年的跨度,如此紛繁複雜的材料如何組織在幾百字的篇幅裡,不能不說是個很棘手的問題。但是詩人卻把材料處理得很工穩,全詩讀來如行雲流水,不著一絲人工痕跡,表現了詩人精湛的組織篇章的才能。

  從大的方面看,景物的'描寫一律用略筆。這是因為已有的自然環境描寫已經勾勒出悲涼的氛圍,對人物的悲劇命運和抒發悲憤的情感起到了恰好的渲染作用,無需多用筆墨。寫人物,重點放在琵琶女上,詩人的形象是隨著琵琶女形象的完成而逐步顯露出來,因此著墨也在琵琶女之後。至於“客”,是開頭“送客”事件中的一個人物,與中心事件關涉不大,故寫得很簡略。而“商人”“善才”“秋娘”“五陵年少”均未出場,只是應敘事的需要提到而已,但借琵琶女的嘴已道出了這些人物的本質和特點。詩中有六件小事,詩人緊緊抓住中心著力寫了三件:一件是演奏琵琶,一件是琵琶女身世,一件是詩人的謫居生活,而以前兩者為要,其他一概略寫。詩人在處理這些材料時,分別採用了不同的剪裁手法。如同樣寫人物,琵琶女是明線手法,而詩人的形象則帶有暗線的色彩,而且琵琶女側重在經歷上,詩人則側重在感受上;同樣寫遭遇,琵琶女是正面描寫,而寫詩人卻是側筆的方法,迂迴表現;同樣寫音樂,第一次濃墨重彩,側重在彈者的表演上,而第二次重聞音樂則是一筆帶過,重點放在聽者的感受上。

  琵琶女的身世是其悲慘遭遇的集中寫照,詩人為了突出命運的悲劇性,緊緊圍繞“一寵”“一棄”大做文章。寫她得寵之時,小小年齡(十三歲)就學得了高超的琵琶彈技,“曲罷常教善才服”;她天生一副嬌顏麗色,“妝成每被秋娘妒”;芳年妙齡就色藝雙全,贏得眾多紈絝子弟的追逐,竟然能夠“一曲紅綃不知數”,她也以此忘形,揮霍放縱。“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這個小鏡頭就極寫出琵琶女得意忘形的狂態。詩人就是透過她的“才”、她的“色”、她的“被捧”、她的“狂態”寫出了琵琶女京城名妓豪華放縱的生活和地位,其他的生活情節概不提及。緊接著,詩人用“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兩句過渡,一筆就結束了琵琶女恣情縱意的享樂生活。收筆如此之速,一使行文簡潔利落,二寓意琵琶女這段生活如過眼煙雲非常短暫。寫琵琶女被棄之後的生活,詩人巧妙地採用了兩相對照的手法竭力突出其樂極生悲的不幸。琵琶女過去是嬌顏麗色,現在卻是“暮去朝來顏色故”;過去是門庭若市,“五陵年少爭纏頭”,熱熱鬧鬧,歡快愜意,現在卻是“門前冷落”“老大嫁作商人婦”,冷冷清清、獨守空舟;過去可以和紈絝子弟縱情歡樂,可以敲碎鈿頭銀篦,可以嬉鬧打翻酒杯弄髒衣服而不足惜,現在卻是眼巴巴看著商人丈夫重利輕別出外經商,把她無情地丟在船上揚長而去。“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欄杆”,這個小鏡頭就寫出了琵琶女面對殘酷的現實而悲涼無奈的痛苦,她只能藉助夢境尋找一點當年的歡樂,然而醒後潸然淚下,倍感心傷。現在惟一沒有失去的是那高超的琵琶彈技,然而不遇知音又彈給誰呢!詩人正是透過這“一寵”“一棄”的剪裁,先揚後抑,讓琵琶女在兩個世界裡形成鮮明的對比,造成前後強烈的反差,使琵琶女的悲劇程度更突出、更強烈,從而深刻地揭示出琵琶女不幸遭遇的社會意義。由此可見,詩人在寫琵琶女的遭遇時,既有潑墨如雲之筆,也有惜墨如金之處。潑墨如雲就集中寫她的“寵”,寫她的“棄”,而且筆力放在“棄”上,極寫她的“悲”、她的“怨”;惜墨如金就精選幾個生活小鏡頭畫龍點睛地寫她得寵之時的“狂態”和被棄之時的“哀情”,而其他材料都一概捨去。經過這樣巧妙的剪裁處理,一個哀愁、怨恨、遭封建社會達官貴人蹂躪的女子形象就活脫脫地站立在讀者面前,同時詩人對琵琶女的同情感和對社會不滿的情緒,也藉此得到充分的宣洩。僅此一例,就可以看出詩人在剪裁方面手法靈活多樣,駕馭複雜題材的能力勝人一籌。

  綜上可見,白居易的《琵琶行》在我國古典文學作品中,不僅是一篇思想內容方面的上乘之作,而且其藝術成就,尤其在章法藝術上也是難得的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