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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現代詩選

郭沫若現代詩選

  · 地球,我的母親!

  地球,我的母親!

  天已黎明瞭,

  你把你懷中的兒來搖醒,

  我現在正在你背上匍行。

  地球,我的母親!

  你揹負著我在這樂園中逍遙。

  你還在那海洋裡面,

  奏出些音樂來,安慰我的靈魂。

  地球,我的母親!

  我過去,現在,未來,

  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

  我要怎麼樣才能夠報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親!

  從今後我不願常在家中居住,

  我要常在這開曠的空氣裡面,

  對於你,表示我的孝心。

  地球,我的母親!

  我羨慕你的孝子,田地裡的農人,

  他們是全人類的保姆,

  你是時常地愛撫他們。

  地球,我的母親!

  我羨慕你的寵子,炭坑裡的工人,

  他們是全人類的普羅美修士,

  你是時常地懷抱著他們。

  地球,我的母親!

  我想除了農工而外,

  一切的人都是不肖的兒孫,

  我也是你不肖的兒孫。

  地球,我的母親!

  我羨慕那一切的草木,

  我的同胞,你的兒孫,他們

  自由地,自主地,隨分地,健康地,

  享受著他們的賦生。

  地球,我的母親!

  我羨慕那一切的動物,

  尤其是蚯蚓──

  我只不羨慕那空中的飛鳥:

  他們離了你要在空中飛行。

  地球,我的母親!

  我不願在空中飛行,

  我也不願

  坐車,乘馬,著襪,穿鞋,

  我只願赤裸著我的雙腳,

  永遠和你相親。

  地球,我的母親!

  你是我實有性的證人,

  我不相信你只是個夢幻泡影,

  我不相信我只是個妄執無明。

  地球,我的母親!

  我們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

  我不相信那縹緲的天上,

  還有位什麼父親。

  地球,我的母親!

  我想這宇宙中的一切

  都是你的化身:

  雷霆是你呼吸的聲威,

  雪雨是你血液的飛騰。

  地球,我的母親!

  我想那縹緲的天球,

  是你化妝的明鏡,

  那晝間的太陽,夜間的太陰,

  只不過是那

  明鏡中的你自己的虛影。

  地球,我的母親!

  我想那天空中一切的星球,

  只不過是我們生物的眼球的虛影;

  我只相信你是實有性的證明。

  地球,我的母親!

  已往的我,只是個知識未開的嬰孩,

  我只知道貪受著你的深恩,

  我不知道你的深恩,

  不知道報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親!

  從今後我知道你的深恩,

  我飲一杯水,縱是天降的甘霖,

  我知道那是你的乳,我的生命羹。

  地球,我的母親!

  我聽著一切的聲音言笑,

  我知道那是你的歌,

  特為安慰我的靈魂。

  地球,我的母親!

  我眼前一切的浮游生動,

  我知道那是你的舞,

  特為安慰我的靈魂。

  地球,我的母親!

  我感覺著一切的芬芳采色,

  我知道那是你給我的玩品,

  特為安慰我的靈魂。

  地球,我的母親!

  我的靈魂便是你的靈魂,

  我要強健我的靈魂,

  用來報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親!

  從今後我要報答你的深恩,

  我知道你愛我還要勞我,

  我要學著你勞動,永久不停!

  地球,我的母親!

  從今後我要報答你的深恩,

  我要把自己的血液,

  來養我自己,養我兄弟姐妹們。

  地球,我的母親!

  那天上的太陽──你鏡中的影,

  正在天空中大放光明,

  從今後,我也要

  把我內在的光明來照照四表縱橫。

  1919年12月末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0年1月6日上海

  《時事新報·學燈》〕

  · 心 燈

  連日不住的狂風,──

  吹滅了空中的太陽,

  吹熄了胸中的燈亮。

  炭坑中的炭塊呀,淒涼!

  空中的太陽,胸中的燈亮,

  同是一座公司底電燈一樣:

  太陽萬燭光,我是五燭光,

  燭光雖有多少,亮時同時亮。

  放學回來我睡在這海岸邊的草場上,

  海碧天青,浮雲燦爛,衰草金黃。

  是潮裡的聲音?是草裡的聲音?

  一聲聲道:快向光明處伸長!

  有幾個小巧的紙鳶正在空中飛放,

  紙鳶們也好象歡喜太陽:

  一個個恐後爭先,爭先恐後,

  不斷地努力、飛揚、向上。

  更有隻雄壯的飛在我頭上飛航,

  他在閃閃翅兒,又在停停槳,

  他從光明中飛來,又向光明中飛往,

  我想到我心地裡翱翔著的鳳凰。

  1920年2月初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0年2月2日上海

  《時事新報·學燈》〕

  · 日 出

  哦哦,環天都是火雲!

  好象是赤的游龍,赤的獅子,

  赤的鯨魚,赤的象,赤的犀。

  你們可都是亞坡羅①的前驅?

  哦哦,託車前的明燈!

  你二十世紀底亞坡羅!

  你也改乘了託車嗎?

  我想做個你的助手,你肯同意嗎?

  哦哦,光的雄勁!

  瑪瑙一樣的晨鳥在我眼前飛騰。

  明與暗,刀切斷了一樣地分明!

  這正是生命和死亡的鬥爭!

  哦哦,明與暗,同是一樣的浮雲。

  我守看著那一切的暗雲……

  被亞坡羅的雄光碟機除乾淨!

  是凱旋的鼓吹呵,四野的雞聲!

  1920年3月間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0年3月7日上海

  《時事新報·學燈》〕

  · 光 海

  無限的大自然,

  成了一個光海了。

  到處都是生命的光波,

  到處都是新鮮的情調,

  到處都是詩,

  到處都是笑:

  海也在笑,

  山也在笑,

  太陽也在笑,

  地球也在笑;

  我同阿和,我的嫩苗,

  同在笑中笑。

  翡翠一樣的青松,

  笑著在把我們手招。

  銀箔一樣的沙原,

  笑著待把我們擁抱。

  我們來了。

  你快擁抱!

  我們要在你懷兒的當中,

  洗個光之澡!

  一群小學的兒童,

  正在沙中跳躍:

  你撒一把沙,

  我還一聲笑;

  你又把我推,

  我反把你倒。

  我回到十五年前的舊我了。

  十五年前的舊我呀,

  也還是這麼年少。

  我住在青衣江上的嘉州,

  我住在至樂山下的高小。

  至樂山下的母校呀,

  你懷兒中的沙場,我的搖籃,

  可還是這麼光耀?

  唉!我有個心愛的同窗,

  聽說今年死了!

  我契己的心友呀!

  你蒲柳一樣的風姿,

  還在我眼底留連;

  你解放了的靈魂,

  可也在我身旁歡笑?

  你靈肉解體的時分,

  唸到你海外的知交,

  你流了眼淚多少?……

  哦,那個玲瓏的石造的燈臺,

  正在海上光照,

  阿和要我登,

  我們登上了。

  哦,山在那兒燃燒,

  銀在波中舞蹈,

  一隻只的帆船,

  好象是在鏡中跑,

  哦,白雲也在鏡中跑,

  這不是個呀,生命底寫照!

  阿和,哪兒是青天?

  他指著頭上的蒼昊。

  阿和,哪兒是大地?

  他指青海中的洲島。

  阿和,哪兒是爹爹?

  他指著空中的一隻飛鳥。

  哦哈,我便是那隻飛鳥!

  我便是那隻飛鳥!

  我要同白雲比飛,

  我要同明帆賽跑。

  你看我們哪個飛得高?

  你看我們哪個跑得好?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0年3月19日上海

  《時事新報·學燈》〕

  · 鳳凰涅

  天方國古有神鳥,名“菲尼克司”

  (Phoenix),滿五百歲後,集香木自焚,

  復從死灰中更生,鮮美異常,不再死。

  按此鳥,殆即中國所謂鳳凰:雄為鳳,

  雌為凰。《孔演圖》雲:“鳳凰火精,

  生丹穴。” 《廣雅》雲:“雄鳴曰即

  即;雌鳴曰足足。”

  序 曲

  除夕將近的空中,

  飛來飛去的一對鳳凰,

  唱著哀哀的歌聲飛去,

  銜著枝枝的香木飛來,

  飛來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後有陰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風凜烈的冰天。

  天色昏黃了,香木集高了。

  鳳已飛倦了,凰已飛倦了。

  他們的死期將近了。

  鳳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點迸飛。

  凰扇火星,

  一縷縷的香菸上騰。

  鳳又啄,凰又扇,

  山上的香菸彌散,

  山上的火光瀰漫。

  夜色已深了,香木已燃了。

  鳳已啄倦了,凰已扇倦了。

  他們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鳳凰!

  鳳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壯!

  鳳又舞,凰又唱,

  一群的凡鳥

  自天外飛來觀葬。

  鳳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鐵!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穢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為什麼存在?

  你自從哪兒來?

  你坐在哪兒在?

  你是個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個無限大的整塊?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擁抱著你的空間

  他從哪兒來?

  你的外邊還有些什麼存在?

  你若是無限大的整塊?

  這被你擁抱著的空間

  他從哪兒來?

  你的當中為什麼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還是個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還是個無生命的機械?

  昂頭我問天,

  天徒矜高,莫有點兒知識。

  低頭我問地,

  地已死了,莫有點兒呼吸。

  伸頭我問海,

  海正揚聲而嗚 。

  啊啊!

  生在這樣個陰穢的世界當中,

  便是把金剛石的寶刀也會生鏽。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詛咒:

  你膿血汙穢著的屠場呀!

  你悲哀充塞著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號著的墳墓呀!

  你群跳梁著的地獄呀!

  你到底為什麼存在?

  我們飛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場;

  我們飛向東方,

  東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們飛向南方,

  南方同意一座墳墓;

  我們飛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獄。

  我們生在這樣個世界當中,

  只好學著海洋哀哭。

  凰歌: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來的眼淚,傾瀉如瀑!

  五百年來的眼淚,沐漓如燭!

  流不盡的眼淚,洗不淨的汙濁;

  澆不熄的情炎,蕩不去的羞辱。

  我們這飄渺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兒安宿?

  啊啊!

  我們這飄渺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漫,右也是漫。

  前不見燈臺,後不見海岸。

  帆已破,已斷;

  楫已飄流,已腐爛。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喚,

  怒了的海濤還是在海中氾濫。

  啊啊!

  我們這飄渺的浮生,

  好像這黑夜裡的酣夢。

  前也是睡眠,後也是睡眠。

  來得如飄風,去得如輕煙。

  來如風,去如煙,

  眠在後,睡在前,

  我們只是這睡眠當中的

  一殺那的風煙。

  啊啊!

  有什麼意思?有什麼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煩惱,寂寥,衰敗,

  環繞著我們活動著的死屍,

  貫串著我們活動著的死屍,

  啊啊!

  我們年青時候的新鮮那兒去了?

  我們年青時候的甘美那兒去了?

  我們年青時候的光華那兒去了?

  我們年青時候的歡愛那兒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一切要要去了。

  我們也要去了,你們也要去了,

  悲哀呀!煩惱呀!寂寥呀!衰敗呀!

  啊啊!

  火光熊熊了,香氣蓬蓬了。

  時期已到了,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身內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請了!請了!

  群鳥歌──

  巖:

  哈哈,鳳凰!鳳凰!

  你們枉為這禽中的靈長!

  你們死了麼?你們死了麼?

  從今後該我為空間的霸王!

  孔雀:

  鳳凰,鳳凰!鳳凰!

  你們枉為這禽中的靈長!

  你們死了麼?你們死了麼?

  從今後請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梟:

  哈哈,鳳凰!鳳凰!

  你們枉為這禽中的靈長!

  你們死了麼?你們死了麼?

  哦!是那兒來的鼠肉香?

  家鴿:

  哈哈,鳳凰!鳳凰!

  你們枉為這禽中的靈長!

  你們死了麼?你們死了麼?

  從今後請看我們馴良百姓的安康!

  鸚鵡:

  哈哈,鳳凰!鳳凰!

  你們枉為這禽中的靈長!

  你們死了嗎?你們死了嗎?

  從今後請聽我們雄辯家的主張!

  白鶴:

  哈哈,鳳凰!鳳凰!

  你們枉為這禽中的靈長!

  你們死了嗎?你們死了嗎?

  從今後請看我們高蹈派的徜徉!

  雞鳴:

  聽潮漲了,聽潮漲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漲了,春潮漲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漲了,生潮漲了,

  死了的鳳凰更生了。

  鳳凰和鳴──

  我們更生了,我們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們便是“他”,他們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火便是鳳,鳳便是火。

  翱翔!翱翔!歡唱!歡唱!

  我們光明,我們新鮮,

  我們華美,我們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歡唱!歡唱!

  我們熱誠,我們摯愛;

  我們歡樂,我們和諧。

  一切的一,和諧。

  一的一切,和諧。

  和諧便是你,和諧便是我。

  和諧便是“他”,和諧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歡唱!歡唱!

  我們生動,我們自由,

  我們雄渾,我們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歡唱!歡唱!

  我們歡唱,我們翱翔。

  我們翱翔,我們歡唱。

  一切的一,常在歡唱。

  一的一切,常在歡唱。

  是你在歡唱?是我在歡唱?

  是“他”在歡唱?是火在歡唱?

  歡唱在歌唱!歡唱在歡唱!

  只有歡唱!只有歡唱!

  歡唱,歡唱,歡唱!

  一九二○年一月二十日初稿

  一九二八年一月三日改削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0年1月30日和

  31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 黃海中的哀歌

  我本是一滴的清泉呀,

  我的故鄉,

  本在那峨眉山的山上。

  山風吹我,

  一種無名的誘力引我,

  把我引下山來;

  我便流落在大渡河裡,

  流落在揚子江裡,

  流過巫山,

  流過武漢,

  流通江南,

  一路滔滔不盡的濁潮

  把我衝盪到海里來了。

  浪又濁,

  漩又深,

  味又鹹,

  臭又腥,

  險惡的風波

  沒有一刻的寧靜,

  滔滔的濁浪

  早已染透了我的深心。

  我要幾時候

  才能恢復得我的清明喲?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2年11月出版的

  《創造季刊》第1卷第3期〕

  · 仰 望

  汙濁的上海市頭,

  乾淨的存在

  只有那青青的天海!

  汙濁了的我的靈魂!

  你看那天海中的銀濤,

  流逝得那麼愉快!

  一隻白色的海飛來了。

  汙濁了的我的靈魂!

  你乘著它的翅兒飛去吧!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2年11月出版的

  《創造季刊》第1卷第3期〕

  ·黃浦江口

  平和之鄉喲!

  我的父母之邦!

  岸草那麼青翠!

  流水這般嫩黃!

  我倚著船圍遠望,

  平坦的大地如像海洋,

  除了一些青翠的柳波,

  全沒有山崖阻障。

  小舟在波上簸揚,

  人們如在夢中一樣。

  平和之鄉喲!

  我的父母之邦!

  一九二一年四月三日

  · 女神之再生

  Alles Vergaengliche 一切無常者

  ist nur ein Gleichnis; 只是一虛影;

  das Unzulaengliche, 不可企及者

  hier wird's Ereignis; 在此事已成;

  das Unbeschreibliche, 不可名狀者

  hier ist's getan; 在此已實有;

  das Ewigweibliche 永恆之女性

  zieht uns hinan. 領導我們走。

  ──Goethe ──歌德

  序幕:不周山中斷處。巖壁立,

  左右兩相對峙,如巫峽兩岸,形成天

  然門闕。闕後,現出一片海水,浩無

  際,與天相接。闕前為平地,其上碧草

  芊綿,上多墜果。闕之兩旁石壁上有無

  數龕穴。龕中各有裸體女像一尊,手中

  各持種種樂器作吹奏式。

  山上,奇木蔥籠,葉如棗,花色金

  黃,如瑪瑙,花大如木蓮,有果形

  如桃而大。山頂白雲,與天色相含

  混。

  上古時代。

  共工與爭帝之一日,晦冥。

  開幕後沉默數分鐘,遠遠有喧嚷之

  聲起。女神各置樂器徐徐自壁龕走下,

  徐徐向四方望。

  女神之一:

  自從煉就五色彩石

  曾把天孔補全,

  把黑暗驅逐了一半

  向那天球外邊。

  在這優美的世界當中,

  吹奏起無聲的音樂雍融。

  不知道月兒圓了多少回,

  照著這生命底音波吹送。

  女神之二:

  可是,我們今天的音調,

  為什麼總是不能和諧?

  怕在這宇宙之中,

  有什麼浩劫要再!

  聽呀!那喧嚷著的聲音,

  愈見高,愈見逼近!

  那是海中的濤聲?空中的風聲?

  可還是──罪惡底交鳴?

  女神之三:

  剛才不是有武夫蠻伯之群

  打從這不周山下經過?

  說是要去爭做什麼元首……

  哦,鬧得真是過火!

  姊妹們呀,我們該做什麼?

  我們這五色天球看看要被震破!

  倦了的太陽只在空中睡眠,

  全也不吐放些兒熾烈的光波。

  女神之一:

  我要去創造些新的光明,

  不能再在這壁龕之中做神。

  女神之二:

  我要去創造些新的溫熱,

  好同你新造的光明相結。

  女神之三:

  姊妹們,新造的葡萄酒漿

  不能盛在那舊了的皮。

  為容受你們的新熱、新光,

  我要去創造個新鮮的太陽!

  其他全體:

  我們要去創造個新鮮的太陽,

  不能再在這壁龕之中做甚神像!

  全體向山闕後海中消逝。

  山後爭帝之聲。

  :

  我本是奉天承命的人,

  上天特命我來統治天下。

  共工,別教死神來支配你們,

  快讓我做定元首了吧!

  共工:

  我不知道誇說什麼上天下地,

  我是隨著我的本心想做皇帝。

  若有死神時,我便是死神,

  老,你是否還想儲存你的老命?

  :

  古人說:天無二日,民無二王。

  你為什麼定要和我對抗?

  共工:

  古人說:民無二王,天無二日。

  你為什麼定要和我爭執?

  :

  啊,你才是個呀──山中的返響!

  共工:

  總之我要滿足我的衝動為帝為王!

  :

  你到底為什麼定要為帝為王?

  共工

  你去問那太陽:為什麼要亮?

  :

  那麼,你只好和我較個短長!

  共工:

  那麼,你只好和我較個長短!

  群眾大呼聲

  戰!戰!戰!

  喧呼殺伐聲,武器擊聲,

  血噴聲,倒聲,步武雜沓聲起。

  農叟一人〔荷耕具穿場而過〕

  我心血都已熬幹,

  麥田中又見有人宣戰。

  黃河之水幾時清?

  人的生命幾時完?

  牧童一人〔牽羊群穿場而過〕

  啊,我不該餵了兩條鬥狗,

  時常只解爭吃饅頭;

  饅頭盡了吃羊頭,

  我只好牽著羊兒逃走。

  野人之群〔執武器從反對方面穿場而過〕

  得尋歡時且尋歡,

  我們要往山後去參戰。

  毛頭隨著風頭倒,

  兩頭利祿好均沾!

  山後聞“萬歲!皇帝萬歲!”

  之聲,步武雜沓聲,

  追呼聲:“叛逆徒!你們想往哪兒

  逃走?天誅便要到了!”

  共工〔率其黨徒自山闕奔出,斷髮文身,

  以蕉葉蔽下體,體中隨處受傷,所執銅刀

  石器亦各鮮血淋漓。〕:

  啊啊!可恨呀,可恨!

  可恨我一敗塗地!

  恨不得把那老底頭顱

  切來做我飲器!〔舔吸武器上血液,作異

  常憤怒之態〕

  這兒是北方的天柱,不周之山,

  我的命根已同此山一樣中斷。

  黨徒們呀!我雖做不成元首,

  我不肯和那老甘休!

  你們平常仗我為生,

  我如今要用你們的生命!

  黨徒們山下墜果而啖食。

  共工:

  啊啊,餓癆之神在我的肚中飢叫!

  這不周山上的奇果,聽說是食之不勞。

  待到宇宙全體破壞時還有須臾,

  你們盡不妨把你們的皮裝飽。

  追呼之聲愈迫。

  共工:

  敵人底呼聲如像海里的怒濤,

  只不過逼著這破了的難船早倒!

  黨徒們呀,快把你們的頭顱借給我來!

  快把這北方的天柱碰壞!碰壞!

  群以頭顱碰山岩壁,雷鳴電火四

  起。少時發一大雷電,山體破裂,天蓋

  傾倒,黑煙一樣的物質四處噴湧,共工

  之徒倒死於山。

  〔裸身披髮,狀如猩猩,率其黨徒

  執同樣武器出場〕:

  叛逆徒!你們想往那兒逃跑?

  天誅快……

  呀!呀!怎麼了?

  天在飛砂走石,地在震搖,山在爆,

  啊啊啊啊!渾沌!渾沌!

  怎麼了?怎麼了?……

  雷電愈激愈烈,電火光中,照見共

  工、及其黨徒之屍骸狼藉地上。移

  時,雷電漸漸弛緩,漸就止息。舞臺全

  體盡為黑暗所支配。沉默五分鐘。

  水中游泳之聲由遠而近。

  黑暗中女性之聲:

  ──雷霆住了聲了!

  ──電火已經消滅了!

  ──光明同黑暗底戰爭已經罷了!

  ──倦了的太陽呢?

  ──被脅迫到天外去了!

  ──天體終竟破了嗎?

  ──那被驅逐在天外的黑暗不是都已逃

  回了嗎?

  ──破了的天體怎麼處置呀?

  ──再去煉些五色彩石來補好他罷?

  ──那樣五色的東西此後莫中用了!

  我們盡他破壞不用再補他了!

  待我們新造的太陽出來,

  要照徹天內的世界,天外的世界!

  天球底界限已是莫中用了!

  ──新造的太陽不怕又要疲倦了嗎?

  ──我們要時常創造新的光明、新的溫

  熱去供給她呀!

  ──哦,我們腳下,到處都是男性的殘

  骸呀!

  ──這又怎麼處置呢?

  ──把他們抬到壁龕之中,

  做起神像來吧!

  ──不錯呀,教他們

  也奏起無聲的音樂來吧!

  ──新造的太陽,姐姐,怎麼還不出來?

  ──她太熱烈了,怕她自行爆裂;

  還在海水之中浴沐著在!

  ──哦,我們感受著新鮮的暖意了!

  ──我們的心臟,好像些鮮紅的金魚,

  在水晶瓶裡跳躍!

  ──我們什麼都想擁抱呀!

  ──我們唱起歌來歡迎新造的太陽吧!

  合唱:

  太陽雖還在遠方,

  太陽雖還在遠方,

  海水中早聽著晨鐘在響:

  丁當,丁當,丁當。

  萬千金箭射天狼,

  天狼已在暗悲哀,

  海水中早聽著葬鍾在響:

  丁當,丁當,丁當。

  我們欲飲葡萄,

  願祝新陽壽無疆,

  海水中早聽著酒鍾在響:

  丁當,丁當,丁當。

  此時舞臺突然光明,只現一張白幕。

  舞臺監督登場。

  舞臺監督:

  〔向聽眾一鞠躬〕

  諸君!你們在烏煙瘴氣的黑暗世界

  當中怕已經坐倦了吧!怕在渴慕著光明

  了吧!作這幕詩劇的詩人做到這兒便停

  了筆,他真正逃往海外去造新的光明和

  新的熱力去了。諸君,你們要望新生的

  太陽出現嗎?還是請去自行創造來!我

  們待太陽出現時再會!

  〔附白〕此劇取材於下引各文中: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

  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缺,斷之足以立

  四極。其後共工氏與爭為帝,怒而

  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

  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

  百川水潦歸焉。(《列子·湯問篇》)

  女媧氏古之神聖女,化萬物者也。

  ──始制笙簧。(《說文》)

  不周之山北望諸之山,臨彼嶽崇

  之山,東望澤(別名蒲昌海),河水

  所潛也;其源渾渾泡泡。有嘉果,其

  實如桃,其葉如棗,黃華而赤,食之

  不勞。(《山海經·西次三經》)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1年2月25日出

  版的上海《民鐸》雜誌第二卷第五號〕

  · 洪水時代

  一

  我望著那月下的海波,

  想到了上古時代的洪水,

  想到了一個浪漫的奇觀,

  使我的中心如醉。

  那時節,茫茫的大地之上

  匯成了一片汪洋;

  只剩下幾朵荒山

  好象是海洲一樣。

  那時節,魚在山腰遊戲,

  樹在水中飄搖,

  孑遺的人類

  全都逃避在山。

  二

  我看見,塗山之上

  徘徊著兩個女郎:

  一個抱著初生的嬰兒,

  一個扶著抱兒的來往。

  她們頭上的散發,

  她們身上的白衣,

  同在月下迷離,

  同在風中飄舉。

  抱兒的,對著皎皎的月輪,

  歌唱出清越的高音;

  月兒在分外揚輝,

  四山都生起了回應。

  三

  “等待行人呵不歸,

  滔滔洪水呵幾時消退?

  不見淨土呵已滿十年,

  不見行人呵已滿週歲。

  兒生在抱呵兒愛號,

  不見行人呵我心寂寥。

  夜不能寐呵在此徘徊,

  行人何處呵今宵?──

  唉,消去吧,洪水呀!

  歸來吧,我的愛人呀!

  你若不肯早歸來,

  我願成為那水底的魚蝦!”

  四

  遠遠有三人的英雄

  乘在只獨木舟上,

  他們是、裸身,

  在和激漲的潮流接仗。

  伯益在舟前撐篙,

  后稷在舟後搖,

  夏手執斧斤,

  立在舟之中腰。

  他有時在伐林樹,

  他有時在開鑿山岩。

  他們在奮湧著原人的力威

  想把地上的狂濤驅回大海!

  五

  伯益道:“好悲切的歌聲!

  那怕是塗山上的夫人?”

  后稷道:“我們搖船去吧,

  去安慰她耿耿的憂心!”

  夏,只把手中的斤斧暫停,

  笑說道:“那只是虛無的幻影!

  宇宙便是我的住家,

  我還有甚麼個私有的家庭。

  我手要到心,

  腳要到頂,

  我若不把洪水治平,

  我怎奈天下的蒼生?”……

  六

  哦,皎皎的月輪

  早被稠雲遮了。

  浪漫的幻景

  在我眼前閉了。

  我坐在岸上的舟中,

  思慕著古代的英雄,

  他那剛毅的精神

  好象是近代的勞工。

  你偉大的開拓者喲,

  你永遠是人類的誇耀!

  你未來的開拓者喲,

  如今是第二次的洪水時代了!

  1921年12月8日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2年1月 出版

  的《學藝》第3卷第8號〕

  · 朋友們聚在囚牢裡

  朋友們聚在囚牢裡──

  象這上海市上的賃家

  不是一些囚牢嗎?

  我們看不見一株青影,

  我們聽不見一句鳥聲,

  四圍的監牆

  把清風鎖在天上,

  只剩有井大的天影笑人。

  朋友們聚在囚牢裡──

  象我們這樣的生涯

  不是一些囚徒嗎?

  我們囚在述茫的霧中,

  我們囚在慘毒的宮,

  金色的王

  坐在我們的頭上,

  我們是呀動也不敢一動。

  啊啊,

  我們是呀動也不敢一動!

  我們到兵間去吧!

  我們到民間去吧!

  朋友喲,痛是無用,

  多言也是無用!

  1923,5,27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3年6月30日上海

  《創造週報》第八號〕

  · 我們在赤光之中相見

  長夜縱使漫漫,

  終有時辰會旦;

  焦灼的群星之眼喲,

  你們不會望穿。

  在這黑暗如漆之中

  太陽依舊在轉徙,

  他在礪他犀利的金箭

  要把天射死。

  太陽雖只一輪,

  他不曾自傷孤獨,

  他蘊含著滿腔的熱誠

  要把萬匯蘇活。

  轟轟的龍車之音

  已離黎明不遠,

  太陽喲,我們的師喲,

  我們在赤光之中相見!

  1923,12,5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3年12月上海

  《孤軍》雜誌第2卷第1期〕

  · 述 懷

  我幾曾說過我要把我的花瓣吹飛?

  我幾曾在監獄中和你對話過十年?

  但你說我已經老了,不會再有詩了;

  我已經成為了枯澗,不會再有流泉。

  我不相信你這話,我是不相信的;

  我要保持著我的花瓣永遠新鮮。

  我的歌喉要同春天的小鳥一樣,

  乘著和風,我要在晴空中清囀。

  我頭上的黑髮其實也沒有白,

  即使白髮然,我也不會感覺我老;

  因為我有這不涸的永遠不涸的流泉,

  在我深深的,深深的心澗之中繞。

  我的歌要變換情調,不必常是春天,

  或許會如象肅殺的秋風吹掃殘敗,

  會從那赤道的流沙之中吹來烈火,

  會從西比利亞的荒原裡吹來冰塊。

  我今後的半生我相信沒有甚麼阻撓,

  我要一任我的情性放漫地引領高歌。

  我要喚起──

  我們頹廢的邦家、衰殘的民族。

  朋友,你不知道我,有時候連我也不知道。

  在白晝的陽光中,有時候我替我自己煩惱;

  但在這深不可測的夜中,這久病的床上,

  我的深心我的深心,為我揭開了他的面罩。

  1928年1月5日

  〔本篇收入1928年3月出版的詩集《恢復》〕

  · 我想起了陳涉吳廣

  一

  我想起了幾千年前的陳涉,

  我想起了幾千年前的吳廣,

  他們是農民暴動的前驅,

  他們由農民出身,稱過帝王。

  他們受不過秦始皇的壓迫,

  在田間相約:“富貴毋得相忘!”

  那時候還有兇猛的外患,匈奴,

  要攘奪秦朝的天下侵凌北方。

  秦始皇帝便要築下萬里長城,

  使天下的農夫都為徭役奔忙。

  他們便斬木為兵,揭竿為旗,

  叢祠的一夜簧火彌天炎上。

  就這樣驚動了林中的虎豹,

  就這樣驚散了秦朝的兵將;

  就這樣他們的暴動便告了成功,

  就這樣秦朝的江山便告了滅亡。

  二

  中國有四萬萬的人口,

  農民佔百分之八十以上。

  這三萬二千萬以上的農民,

  他們的生活如今怎樣?

  朋友,我們現在請先說北方;

  北方的農民實在是可憐萬狀!

  他們飢不得食,寒不得衣,

  有時候整村整落的逃荒。

  他們的住居是些敗瓦頹牆,

  他們的兒女就和豬狗一樣;

  他們吃的呢是草根和樹皮,

  他們穿的呢是襤的衣裳。

  南方呢?南方雖然是人意差強,

  但是農村的凋敝觸目神傷。

  長江以南的省區我幾乎走遍,

  每個村落裡,尋不出十年新造的民房!

  三

  農民生活為甚麼慘到了這般模樣?

  朋友喲,這是我們中國出了無數的始皇!

  還有那外來的帝國主義者的壓迫

  比秦時的匈奴還要有五百萬倍的張!

  他們的炮艦政策在我們的頭上跳梁,

  他們的經濟侵略吸盡了我們的血漿。

  他們養的'走狗:軍閥買辦、地主官僚,

  這便是我們中國的無數新出的始皇。

  可我們的農民在三萬二千萬人以上,

  困獸猶鬥,我不相信我們便全無主張。

  我不相信我們便永遠地不能起來,

  我們之中便永遠地產生不出陳涉、吳廣!

  更何況我們還有五百萬的產業工人,

  他們會給我們以戰鬥的方法,利炮,飛槍。

  在工人領導之下的農民暴動喲,朋友,

  這是我們的救星,改造全世界的力量!

  1928,1,7

  〔本篇收入1928年3月出版的詩集《恢復》〕

  · 巫峽的回憶

  巫峽的奇景是我不能忘記的一。

  十五年前我站在一隻小輪船上,

  那時候有迷迷濛濛的含愁的煙雨

  灑在那浩浩蕩蕩的如怒的長江。

  我們的輪船剛好才走進了塘,

  啊,那巫峽的兩岸真正如削成一樣!

  輪船的煙霧在那峽道中蜿蜒如龍,

  我們是後面不見來程,前面不知去向。

  峽中的情味在我的感覺總是迷茫,

  好象幽閉在一個峭壁環繞的水鄉。

  我頭上的便帽竟從我腦後落下,

  當我抬起頭望那白雲的山上。

  輪船轉了一個灣峽道又忽然開朗,

  但依然是天的群峭環繞著四方。

  依然是後面不見來程,前面不知去向,

  雖然沒有催淚的猿聲,總也覺得淒涼。

  我覺得人生行路就和這樣相仿,

  雖然所經過的道路,時刻,有短有長。

  我們誰不是幽閉在一個狹隘的境地,

  一瞬的曇花不知來自何從,去向何往?

  那時候我還是隻會做夢的一個少年郎,

  我也想到了古代的詩人,他們的幻想:

  有甚麼為云為雨的神女要和國王幽會,

  但我總覺得不適宜於這樣雄渾的地方。

  巫峽的奇景我只能記得個模糊影像,

  我當年的眼睛實在也還是一個明盲。

  有個機會時我很想再去詳密的探訪,

  但我這不自由的身子不正想向國外逃亡?

  啊,人生行路真如這峽裡行船一樣,

  今日,不知明日的著落;

  前刻,不知後刻的行藏。

  我如今就好象囚在了群峭環繞的峽中──

  但我只要一出了門,我便要乘風破浪!

  1928,1,8

  〔本篇收入1928年3月出版的詩集《恢復》〕

  · 峨嵋山上的白雪

  峨嵋山上的白雪

  怕已蒙上了那最高的山巔?

  那橫在山腰的宿霧

  怕還是和從前一樣的蜿蜒?

  我最愛的是在月光之下

  那巍峨的山嶽好象要化成紫煙;

  還有那一望的迷離的銀靄

  籠罩著我那寂靜的家園。

  啊,那便是我的故鄉,

  我別後已經十有五年。

  那山下的大渡河的流水

  是滔滔不盡的詩篇。

  大渡河的流水浩浩蕩蕩,

  皓皓的月輪從那東岸升上。

  東岸是一帶常綠的淺山,

  沒有西岸的峨嵋那樣雄壯。

  那渺茫的大渡河的河岸

  也是我少年時愛遊的地方;

  我站在月光下的亂石之中,

  要感受著一片偉大的蒼涼。

  啊,那便是我的故鄉,

  我別後已經十有五年。

  在今晚的月光之下,

  峨嵋想已化成紫煙。

  1928,1,8

  〔本篇收入1928年3月出版的詩集《恢復》〕

  · 天上的市街

  遠遠的街燈明瞭,

  好象閃著無數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現了,

  好象點著無數的街燈。

  我想那縹緲的空中,

  定然有美麗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你看,那淺淺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寬廣。

  那隔河的牛郎織女,

  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

  我想他們此刻,

  定然在天街閒遊。

  不信,請看那朵流星,

  那怕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

  1921年10月24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2年3月

  出版的《創造季刊》第1卷第1期〕

  · 夜夜步十里松原

  海已安眠了。

  遠望去,只看見白茫茫一片幽光,

  聽不出絲毫的濤聲波語。

  哦,太空!

  怎麼那樣地高超,自由,雄渾,清寥!

  無數的明星正圓睜著他們的眼兒,

  在望這美麗的夜景。

  十里松原中無數的古松,

  都高擎著他們的手兒

  沉默著在讚美天宇。

  他們一枝枝的手兒在空中戰慄,

  我的一枝枝的神經纖維在身中戰慄。

  〔本篇最初發表於1919年12月20日上海

  《時事新報·學燈》〕

  · 霽 月

  淡淡地,幽光

  浸洗著海上的森林。

  森林中寥寂深深,

  還滴著黃昏時分的新雨。

  雲母面就了般的白楊行道

  坦坦地在我面前導引,

  引我向沉默的海邊徐行。

  一陣陣的暗香和我親吻。

  我身上覺著輕寒,

  你偏那樣地雲衣重裹,

  你團欒無缺的明月喲,

  請借件素的衣裳給我。

  我眼中莫有睡眠,

  你偏那樣地霧帷深鎖。

  你淵默無聲的銀海喲,

  請提起幽渺的波音和我。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0年9月7日上海

  《時事新報·學燈》〕

  · 太陽禮讚

  青沉沉的大海,波濤洶湧著,

  潮向東方。

  光芒萬丈地將要出現了喲──

  新生的太陽!

  天海中的雲島

  都已笑得來火一樣地鮮明!

  我恨不得,

  把我眼前的障礙一劃平!

  出現了喲!出現了喲!

  耿晶晶地白的的圓光!

  從我兩眸中

  有無限道的金絲向著太陽飛放。

  太陽喲!

  我背立在大海邊頭緊著你。

  太陽喲!

  你不把我照得個通明,我不回去!

  太陽喲!你請永遠照在我的面前,

  不使退轉!

  太陽喲!我眼光背開了你時,

  四面都是黑暗!

  太陽喲!你請把我全部的生命

  照成道鮮紅的血流!

  太陽喲!你請把我全部的詩歌

  照成些金色的浮漚!

  太陽喲!我心海中的雲島

  也已笑得來火一樣地鮮明瞭!

  太陽喲!你請永遠傾聽著,

  傾聽著我心海中的怒濤!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1年2月1日上海

  《時事新報·學燈》〕

  · 雨 後

  雨後的宇宙,

  好象淚洗過的良心,

  寂然幽靜。

  海上泛著銀波,

  天空還暈著煙雲,

  松原的青森!

  平平的岸上,

  漁舟一列地陳,

  無人蹤印。

  有兩三燈火,

  在遠遠的島上閃明──

  初出的明星?

  1921年10月20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2年3月出版的

  《創造季刊》第1卷第1期〕

  · 夜

  月光淡淡

  籠罩著村外的松林。

  白雲團團,

  漏出了幾點疏星。

  天河何處?

  遠遠的海霧模糊。

  怕會有鮫人在岸,

  對月流珠?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2年8月18日上海

  《時事新報·學燈》,原題《靜夜吟》〕

  · 春之胎動

  獨坐北窗下舉目向樓外四望:

  春在大自然的懷中胎動著在了!

  遠遠一帶海水呈著雌虹般的彩色,

  俄而帶紫,俄而深藍,俄而嫩綠。

  暗影與明輝在黃色的草原頭互動浮動,

  如象有探海燈在轉換著的一般。

  天空最高處作玉藍色,有幾朵白雲飛馳;

  白雲的緣邊色如乳糜,叫人微微目。

  樓下一隻白雄雞,戴著鮮紅的柔冠,

  長長的聲音叫得已有幾分倦意了。

  幾隻雜色的雞偃伏在旁邊的沙地中,

  那些女郎們都帶著些嬌情無力的樣兒。

  海上吹來的微風才在雞尾上動搖,

  早悄悄地偷來吻我的顏面,又偷跑了。

  空漠處時而有小鳥的歌聲。

  幾朵白雲不知飛向何處去了。

  海面上突然飛來一片白帆……

  不一剎那間也不知飛向何處去了。

  2月26日

  〔本篇收入1921年8月出版的《女神》

  初版本〕

  · 罪惡的金字塔

  心都跛了腳──

  你們知道嗎?

  只有憤怒,沒有悲哀,

  只有火,沒有水。

  連長江和嘉陵江都變成了火的洪流,

  這火──

  難道不會燒燬那罪惡砌成的金字塔嗎?

  霧期早過了。

  是的,炎熱的太陽在山城上燃燒,

  水成岩都鼓暴著眼睛,

  在做著白灼的夢,

  它在回想著那無數億萬年前的海洋吧?

  然而,依然是千層萬層的霧呀,

  濃重得令人不能透息。

  我是親眼看見的,

  霧從千萬個孔穴中湧出,

  更有千萬雙黑色的手

  掩蓋著自己的眼睛。

  朦朧嗎?

  不,分明是灼熱的白晝。

  那金字塔,罪惡砌成的,

  顯現得十分清晰。

  這首詩是為大隧道慘禍而寫的。

  日寇飛機僅三架,夜襲重慶,在大隧

  道中閉死了萬人以上。當局只報道為

  三百餘人。

  一九四○年六月十七日

  〔本篇最初載1941年9月18日《詩創作》

  月刊第3、4期合刊〕

  · 戰 聲

  戰聲緊張時大家都覺得快心,

  戰聲弛緩時大家都覺得消沉。

  戰聲的一弛一張關於民族的命運,

  我們到底是要作奴隸,還是依然主人?

  站起來啊,沒再存萬分之一的幸,

  委曲求全的苟活快不是真正的生。

  追求和平,本來是我們民族的天性,

  然而和平的母體呢,朋友,卻是戰聲。

  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日晨

  · 血肉的長城

  愛國是國民人人所應有的責任

  人人都應該竭盡自己的精誠,

  更何況國家臨到了危急存亡時分。

  我們的國家目前遇著了橫暴的強寇,

  接連地吞蝕了我們的冀北、熱河、滿洲,

  我們不把全部的失地收回,誓不罷手。

  有人嘲笑我們是以戎克和鐵艦敵對,

  然而我們的戎克是充滿著士氣魚雷,

  我們要把敵人的艦隊全盤炸燬。

  有人患了恐日病,以為日寇太強,

  我們的軍備無論如何是比它不上,

  然而淞滬抗戰的結果請看怎樣?

  我們並不怯懦,也並不想驕矜,

  然而我們相信,我們終要戰勝敵人,

  我們要以血以肉新築一座萬里長城!

  · 水牛贊

  水牛,水牛,你最最可愛。

  你有中國作風,中國氣派。

  堅毅、雄渾、無私,

  拓大、悠閒、和。

  任是怎樣的辛勞

  你都能夠忍耐,

  你可頭也不抬,氣也不喘。

  你角大如虹,腹大如海,

  腳踏實地而神遊天外。

  你於人有功,於物無害,

  耕載終生,還要受人宰。

  筋肉肺肝供人炙,

  皮骨蹄牙供人穿戴。

  活也犧牲,死也犧牲,

  死活為了人民,你毫無怨艾。

  你這和平勞動的象徵,

  你這獻身精神的大塊,

  水牛,水牛,你最最可愛。

  水牛,水牛,我的好朋友。

  世界雖有六大洲,

  你只有東方才有。

  可是地主們,財東們,

  把你看得醜陋,待你不如狗。

  我真替你不平,希望你能怒吼。

  花有國花,人有國手,

  你是中國國獸,獸中泰斗。

  有什麼稀奇?

  只是頸長,腿高而善走。

  獅子有什麼德能?

  只是殘忍,自私而顏厚。

  況你是名畫一,名詩一首,

  當你揹負著牧童,

  讓他含短笛一支在口;

  當你揹負著烏鴉,

  你浸在水中,上有楊柳。

  水牛,水牛,我的好朋友。

  1942年春

  〔本篇最初載1942年5月15日重慶

  《新華日報》〕

  §古詩今譯§

  · 周南卷耳

  一片碧綠的平原,

  原中有卷耳草開著白色的花。

  有位青年婦人

  左邊肘上掛著一隻淺淺的提籃,

  她時時弓下背去摘取卷耳,

  又時時昂起頭來凝視著遠方的山丘。

  她的愛人不久才出了遠門,

  是騎著一匹黑馬,攜著一個童僕去的。

  她在家中思念著他坐立不安,

  所以才提著籃兒走出郊外來摘取卷耳。

  但是她在卷耳的青白色的葉上,

  看見她愛人的英姿;

  她在卷耳的銀白色的花中,

  也看見她愛人在向她微笑。

  遠方的山丘上

  也看見她的愛人在立馬躊躇,

  帶著個愁慘的面容,

  又好象在向她訴說別離旅的痛苦。

  所以她終竟沒有心腸採取卷耳了,

  她終竟把她的提籃丟在路旁,

  盡在草茵之上思索。

  她想,她的愛人

  此刻怕走上了那座土山戴石的危巖了,

  他騎的馬兒怕也疲倦得不能上山了。

  他不知道在怎樣地思念她,

  她沒有法子可以安慰他。

  假使能夠走近他的身旁,

  捧著一隻金樽向他進酒,

  那也可以免得他縈腸掛肚。

  但是她不能夠。

  她想,她的愛人

  此刻怕走上了那座高高的山頂了,

  他騎的一匹黑馬

  怕也生了病,毛都變黃了。

  他不知道是在怎樣地愁苦,

  她沒有法子可以安慰他。

  假使能夠走近他的身旁,

  捧著一隻牛角杯兒向他進酒,

  那也可以使他忘卻前途的勞頓。

  但是她不能夠。

  她想,她的愛人

  此刻怕又走上一座右山戴土的小丘上了,

  他騎的馬兒病了,

  他跟隨著的僕人也病了。

  她又不能走近他的身旁去安慰他,

  他後思著家鄉,前悲著往路,

  不知道在怎樣地長吁短嘆了。

  婦人坐在草茵上儘管這麼凝想,

  旅途中的一山一谷

  便是她心坎中的一波一瀾。

  卷耳草開著白色的花,

  她淺淺的籃兒永沒有采滿的時候。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唐風揚之水

  激越的流泉中,

  白色的小石真是鮮明呀!

  我穿件有紅領的白衣,

  走到你這曲沃地方來。

  我已經看見了你,

  怎得不快活呢?

  激越的流泉中,

  白色的小石真是潔淨呀!

  我穿件繡紅花的白衣,

  走到你這邑地方來。

  我已經看見了你,

  怎還會憂鬱呢?

  激越的流泉中,

  白色的小石真是瑩徹呀!

  你帶個口信來叫我,

  我不敢告訴我的母親,

  我不敢告訴我的女伴,

  我便一個人悄悄地來了。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唐風綢繆

  我在山中捆柴的時候,

  白虎三星已經高在天空了,

  今晚上我沒有想出會遇著他。

  他悄悄地在我耳邊說道:

  “我的愛呀,我的愛呀,

  你肯把我怎麼樣呢?”

  ──我沒有話來回答他。

  我背柴回來的時候,

  白虎三星已經偏了西了,

  今晚上我沒有想出會遇著他。

  他悄悄地在我耳邊說道:

  “我的愛呀,我的愛呀,

  你肯把我怎麼樣呢?”

  ──我沒有話來回答他。

  我背柴到家的時候,

  白虎三星已經同房門一樣高了,

  今晚上我沒有想出會遇著他。

  他悄悄地在我耳邊說道:

  “我的愛呀,我的愛呀,

  你肯把我怎麼樣呢?”

  ──我沒有話來回答他。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唐風葛生

  葛草把樹顛都蒙了,

  草把土田都滿了。

  我的愛人她是早已死了,

  我只是一人留著。

  葛草把蒺都蒙了,

  草把園地都滿了。

  我的愛人她是早已死了,

  我只是一人活著。

  角枕是依然爛,

  錦被是依然鮮明。

  只是人兒是早已死了,

  我只孤另地坐到天明。

  黑夜長得和冬天一樣!

  白晝長得和夏天一樣!

  我要受過了一百年的痛苦,

  才能挨近到她的身旁!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秦風蒹葭

  我昨晚一夜沒有睡覺,

  清早往河邊上去散步。

  水邊的蘆草依然青青地,

  已經凝成霜了,草上的白露。

  我的愛人呀,啊!

  你明明是住在河那邊!

  我想從上渡頭去趕她,

  路難走,又太遠了。

  我想從下渡頭去趕她,

  她又好象站在河當中了──

  啊!我的愛人呀!

  你畢竟只是個幻影嗎?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陳風宛丘

  他是位風雅的人,

  住在那宛丘上面。

  他真是位有情的人,

  但可惜有點浪漫。

  人們打著鼓,

  每天在宛丘下跳舞。

  不管是冬天,不管是夏天,

  他頭上的鷺毛我總看見。

  人們打著盆,

  每天在宛丘路上奔。

  不管是冬天,不管是夏天,

  他頭上的鷺毛我總看見。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陳風東門之池

  城東門外池子的水清活活,

  有位美好的姑娘在漂新麻,

  我很想去同她一塊兒唱唱歌!

  城東門外池子的水碧油油,

  有位美好的姑娘在漂麻頭,

  我很想去同她一塊兒攜著手!

  城東門外池子的水綠殷殷,

  有位美好的姑娘在漂麻筋,

  我很想去同她一塊兒談談心!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陳風東門之楊

  她叫我等她,在這東門外的白楊樹下,

  白楊的樹葉兒在晚風中颯颯蕭蕭。

  她說是黃昏時候一定要來,

  啊,滿天的星斗都已出齊了!

  她叫我等她,在這東門外的白楊樹下,

  白楊的樹葉兒黑壓壓地凝成一團。

  她說是黃昏時候一定要來,

  啊,滿天的星斗都在眨著眼了!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陳風月出

  皎皎的一輪月光,

  照著位嬌好的女郎。

  照著她夭嫋的行姿,

  照著她悄悄的幽思。

  她在那白楊樹下徐行,

  她在低著頭兒想甚?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

  · 陳風澤陂

  在他那池子裡面呀,

  有青青的蒲,香豔的荷花。

  我一思念起他呀,

  睡也不好,不睡也不好,

  終夜裡只是眼淚如麻。

  在他那池子旁邊呀,

  有青青的蒲,芬芳的草。

  我一思念起他呀,

  睡也不好,不睡也不好。

  心兒裡好象有刀在絞。

  〔本篇收入1923年8月出版《卷耳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