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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漂流三部曲》賞讀

郭沫若《漂流三部曲》賞讀

  郭沫若的《漂流三部曲》:《歧路》、《煉獄》和《十字架》是三個帶有連續性的短篇。《歧路》中的愛牟實際上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下面是小編收集整理的郭沫若《漂流三部曲》賞讀,希望對大家有幫助!

  歧路

  一種愴惱的情緒盤據在他的心頭。他沒精打采地走回寓所來,將要到門的時候,平常的步武本是要分外的急湊,在今朝卻是十分無力。他的手指已經搭上了門環,但又遲疑了一會,回頭跑出弄子外去了。

  靜安寺路旁的街樹已經早把枯葉脫盡,帶著病容的陽光慘白地曬在平明如砥的馬路上,曬在參差競上的華屋上。他把帽子脫了拿在手中,在脫葉樹下羼走。一陣陣自北吹來的寒風打著他的左鬢,把他蓬蓬的亂髮吹向東南,他的一雙充著血的眼睛凝視著前面。但他所看的不是馬路上的繁華,也不是一些磚紅聖白的大廈。這些東西在他平常會看成一道血的洪流,增漲他的心痛的,今天卻也沒有呈現在他的眼底了。他直視著前面,只看見一片混茫茫的虛無。由這一片虛無透視過去,一隻孤獨的大船在血濤洶湧的黃海上飄蕩。

  ——“啊啊,他們在船上怕還在從那圓圓的窗眼中回望我呢。”

  他這麼自語了一聲,他的眼淚洶湧了起來,幾乎脫眶而出了。

  船上的他們是他的一位未滿三十的女人和三個幼小的兒子,他們是今晨八點五十分鐘才離開了上海的。

  他的女人是日本的一位牧師的女兒,七年前和他自由結了婚,因此竟受了破門的處分。他在那時只是一個研究醫科的學生。他的女人隨他辛苦了七年,並且養育了三個兒子了,好容易等他畢了業,在去年四月才同路回到了上海。在她的意思以為他出到社會上來,或者可以活動一回,可以從此與昔日的貧苦生涯告別,但是事情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回到上海,把十年所學的醫學早拋到太平洋以外,他的一副聽診筒因為經年不用,連橡皮管也襞塞得不通氣息了,上海的朋友們約他共同開業,他只諉說沒有自信。四川的S城有紅十字會的醫院招他去當院長,他竟以不置答覆的方法拒絕了。他在學生時代本就是浸淫於文學的人,回到上海來,只和些趣味相投的友人,刊行了一兩種關於文學的雜誌,在他自己雖是藉此以消澆幾多煩愁,並在無形之間或許也可以轉移社會,但是在文學是不值一錢的中國,他的物質上的生涯也就如象一粒種子落在石田,完全沒有生根茁葉的希望了。他在學生時代,一月專靠著幾十元的官費還可以勉強餬口養家,但如今出到社會上來,連這點資助也斷絕了。他受著友人們的接濟寄居在安南路上的一個弄子裡,自己雖是恬然,而他的女人卻是如坐針氈。兒子也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愁到他們的衣食教育,更使他的女人幾乎連睡也不能安穩。因此他女人也常常和他爭論,說他為什麼不開業行醫。

  ——“行醫?醫學有什麼!假使我少學得兩年,或許我也有欺人騙世的本領了,醫梅毒用六零六,醫瘧疾用金雞納霜,醫白喉用血清注射,醫寄生蟲性的赤痢用奕美清,醫急性關節炎用柳酸鹽……這些能夠醫病的特效藥,屈指數來不上雙手,上海的如鯽如蟻的一些吮癰舐痔的寄生蟲誰個不會用!多我一個有什麼?少我一個又有什麼?”

  ——“醫學有什麼!我把有錢的人醫好了,只使他們更多榨取幾天貧民。我把貧民的病醫好了,只使他們更多受幾天富兒們的榨取。醫學有什麼!有什麼!教我這樣欺天滅理地去弄錢,我寧肯餓死!”

  ——“醫學有什麼!能夠殺得死寄生蟲,能夠殺得死微生物,但是能夠把培養這些東西的社會制度滅得掉嗎?有錢人多吃了兩碗飯替他調點健胃散;沒錢人被汽車軋破了大腿率性替他斫斷;有槍有械的魔鬼們殺傷了整千整萬的同胞,走去替他們調點膏藥,加點裹纏。……這就是做醫生們的天大本領!博愛?人道?不亂想錢就夠了,這種幌子我不願意打!……”

  他每到激發了起來的時候,答覆他女人的便是這些話頭。

  他女人說:“在目前的制度之下也不能不遷就些。”

  他說:“要那樣倒不如做強盜,做強盜的人還有點天良,他們只搶的是有錢人。”

  他女人說到兒子的教育時,他又要發一陣長篇的議論來罵到如今的教育制度,罵到如今資本制度下的教育了。

  他的女人沒法,在上海又和他住了將近一年,但是終竟苦幹生活的壓迫,到頭不得不帶著三個兒子依然折回日本去了。他的女人說到日本去實習幾個月的產科,再回上海來,或許還可以做些生計。兒子留在上海也不能放心,無論如何是要一同帶去的。他說不過他女人堅毅的決心,只得勸她等待著一位折返日本的友人,決計在今天一路回去。

  為買船票及摒擋旅費,昨天忙了一天。昨夜收束行裝,又一夜不曾就睡。今晨五點半鐘僱了兩輛馬車,連人帶行李一道送往匯山碼頭上船,起程時,街燈還未熄滅,上海市的繁囂還睡在昏朦的夢裡。車到黃浦灘的時候,東方的天上已漸漸起了金黃色的曙光,無情的太陽不顧離人的眼淚,又要登上它的征程了。孩子們看見水上的輪船都歡叫了起來。他們是生在海國的兒童,對於水與輪船正自別饒情味。

  ——“那些輪船是到什麼地方去的呢?”

  ——“有些是到揚子江裡去的,有些是到外國去的。”

  ——“哦,那兒的公園我們來過。到日本去的船在哪兒呢?”

  ——“還遠呢,到匯山碼頭還要一會兒。”

  他同他的大兒對話著,立在他的膝間的二兒說道:“我不要到日本去,我要同爹爹留在上海。”

  ——“二兒,你回日本去多揀些金蚌殼兒罷,在那海邊上呢。爹爹停一晌要來接你們。”

  ——“唔,揀金蚌殼兒呢,留下好多好多沒有揀了。”

  他一路同他兒子們打著話,但他的心中卻在盤旋。一個年輕的女人帶著三個兒子到日本去,還要帶些行李,上船下船,上車下車,這怎麼能保無意外呢?昨天買船票的時候,連賣票的人也驚訝了一聲。“啊,別人都還要驚訝,難道我做人丈夫做人父親的能夠漠然無情嗎?我是應該送他們回去。我是應該送他們回去。從上海到長崎三等艙只要十塊錢,送他們去耽擱幾天回來,來回也不過三四十塊錢。啊,我是應該送他們回去。在船上去補票罷。是的,在船上去補票罷。……”但一回頭又想起他同朋友們辦的一些雜誌來了,“那些雜誌每期要做文章,自己走了之後朋友們豈不辛苦嗎?有那三四十塊錢,他們母子們在日本儘可以過十天以上的生活了,日本的行旅不如中國艱難,想來也不會出什麼意外。好在同船有T君照顧,我還是不能去。唉,我還是不能去。”——輾轉反覆地在他的心中只是想的這些問題。他決下心不去了,但又懸想到路上的艱難,又決心要去。從安南路坐到匯山碼頭他的心機只是轉斡。他的女人抱著一個才滿週歲的嬰兒坐在旁邊,默默不作聲息。嬰兒受著馬車的震搖,起初很呈出一種驚詫的氣色,但不久也就象在搖籃裡一樣,安然地在他母懷中睡熟了。

  坐了一個鐘頭以上的光景,車到匯山碼頭了。巍然的巨舶橫在昏茫的黃浦江邊,尾舶上現出白色的“長崎丸”三字。碼頭上還十分悄靜,除有些束手待客的腳伕外還不見乘客的蹤影。同路的朋友也還沒有來。上了船把艙位看定了之後,他的心中還在為去留的問題所擾。孩子們快樂極了,爭爬到艙壁上去透過窗眼看水,母親親手替他們制的絨線衣裳,掛在壁釘上幾次不能取脫。最小的嬰兒卻好象和他惜別的一樣,伸張起兩隻小手兒,一捏一捏地,口作呀呀的聲音,要他抱抱。他接在手中時,嬰兒抱著他的頸子便跳躍了起來。

  ——“日本的房屋很冷,這回回去不要顧惜炭費,該多燒一點火盆。”他這樣對他的女人說。

  她的女人也撫著她自己的手,好象自語一般地說道,這回回去,自己挽水洗衣燒火煮飯,這雙手又要龜裂得流出血來了。

  ——“這回回去,無論如何是應該僱用女工才行。十塊錢一個月總還可以僱到罷?”

  ——“總可以僱到罷。”女人的眼眶有點微紅了。“聽說自從地震以後,東京的女工有的不要工錢只要有宿食便來上門的。但是福岡又不同,工錢以外還要食宿,恐怕二十塊錢也不夠用。”

  ——“我在上海總竭力想法找些錢來,……”他這麼說了一半,但他在內心中早狐疑起來了。找錢?錢卻怎麼找呢?還是做文賣稿?還是掛牌行醫?還是投入上海Zigoma團①去當強盜呢?……

  ①作者原注:在美國城市中流行的一種流氓暴力團。

  ——“福岡還有些友人,一時借貸總還可以敷衍過去。我自己不是白去遊閒的,我總還可以找些工作。”

  ——“放著三個兒子,怎麼放得下呢?”

  ——“小的揹著,大的盡他們在海上去玩耍,總比在上海好得多呢。……”

  船上第一次鳴鑼催送行的客人上岸了。他的女人伸長過頸子來,他忍著眼淚和她接了一個很長的接吻。他和孩子們也一一接吻過了,把嬰兒交給了他的女人。但是同行的T君依然不見人,他有幾分狐疑起來了,是起來遲了?還是改了期呢?動身的時候,悔不曾去約他。他跑出艙來看望。

  T君的船票,是他昨天代買的,現刻還存在他的手裡。他一方面望T君快來,但一方面也想著他不來時,倒也正好用他的船票送他的妻兒們回去。走出艙來,岸上送行的人已擁擠了,有的脫帽招擺,有的用白色手中在空中搖轉。遠遠望去,一乘馬車,剛好到了碼頭門口。啊,好了!好了!T君來了!車上下來的果然是T君。他招呼著上了船,引去和他的妻兒們相見了。船上又鳴起第二次催人的鑼來。“我怎麼樣呢?還是補票嗎?還是上岸去呢?”他還在遲疑,他女人最後對他說:“我們去了,你少了多少累贅,你可以專心多做幾篇創作出來,最好是做長篇。我們在那邊的生活你別要顧慮。停了幾月我們還要轉來。櫻花開時,你能來日本看看櫻花,轉換心機也好。”

  他女人的這些話頭,突如其來,好象天啟一樣。七年前他們最初戀愛時的甜蜜的聲音,音樂的聲音,又響徹了他的心野。他在心中便狂叫起來,“哦,我感謝你!我感謝你!我的愛人喲,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長篇?是的,最好是做長篇。Dante①為他的愛人做了一部《神曲》,我是定要做一篇長篇的創作來紀念你,使你永遠不死。啊,Ava Maria!Ava Maria!②永遠的女性喲!……”他決心留在上海了。他和T君握手告別,拜託了一切之後,便毅然走出艙來。女人要送他,他也叫她不要出來,免惹得孩子們流淚。

  ①作者原注:但丁。

  ②作者原注:“福哉聖母!福哉聖母!”天主教追念聖母瑪利亞之祈禱詞,此上是把自己的女人當成聖母。

  幾聲汽笛之後,黃浦江面已經起了動搖,輪船已漸漸掉頭離岸了,他等著T君的身影漸漸不能看見了,才興沖沖地走出碼頭。“啊,長篇創作!長篇創作!我在這一兩個月之內總要弄出一個頭緒來。書名都有了,可以叫做‘潔光’。我七年前最初和她相見的時候,她的眉間不是有一種聖潔的光輝嗎?啊,那種光輝!那種光輝!剛才不是又在她的眉間盪漾了嗎?Ava Maria,Ava Maria……永遠的女性!……Beatrice……‘潔光’……”他直到走上了電車,還隱隱把手接吻了一回,投向黃浦江裡去。

  長期的電車把他心中的激越漸漸緩和,給予他以多少回想的餘暇了,他想到他歷年來的飄泊生涯,他也想到他歷年來的文學成績。“啊,我的生活意識是太暖昧了。理想的不能實行,實行的不是理想,逡巡苟且,混過了大好的光陰。我這十年來,究竟成就了些什麼呢?醫學是不用說了。雖然隨著一時的衝動做過些詩文,但那是什麼東西喲!自己的技能有哪一樣能夠足以自恃!自己的文章有哪一篇能夠足以自我安慰呢?啊,慚愧!慚愧!真是慚愧!我比得什麼Dante!我比得什麼Dante!我是太夸誕了!太無恥了!啊,我是……”他這麼想著,又好象從燦爛的土星天墜落下無明無夜的深淵裡。他女人對於他的希望,成了他莫大的重擔。他自己對於他女人的心期,又成了精衛的微石①了。他的腦筋沉重得不堪,心裡熾的得不堪,假使電車裡沒有人,他很想抱著頭痛哭起來。

  ①作者原注:《山海經·北山經》:“發鳩之山有鳥焉,名曰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述異記》:“炎帝女溺死東海中,化為精衛,每含西山木石填東海,一名冤禽。”《博物志》:“炎帝女溺死,化精衛,與海燕為偶。生子雌曰精衛,一名冤禽,雄曰海燕。”。

  這種自怨自艾的心情本來是他幾年來的深刻的經驗。他從事文筆的生涯以來,海外的名家作品接觸得愈多,他感覺著他自己的不足愈甚。他感覺著自己的生活太單純了,自己的表現能力太薄弱了。愈感不足,他愈見煩躁,愈見煩躁,他愈見自卑。直到現在,他幾乎連筆也不能動了。“自己做的東西究竟有什麼存在的價值呢?一知半解的評論,媒婆根性的翻譯,這有什麼!這有什麼!同情我的人雖說我有‘天才’,痛罵我的人雖也罵我是‘天才’,但是我有什麼天才在哪兒呢、我真愧死!我真愧死!我還無廉無恥地自表孤高,啊,如今連我自己的愛妻,連我自己的愛兒也不能供養,要讓他們自己去尋生活去了,啊啊,我還有什麼顏面自欺欺人,忝居在這人世上呢?醜喲!醜喲!庸人的奇醜,庸人的悲哀喲!……”他想起John Davidson的一首詩來。詩中敘述一位貧苦的音樂家,因為飢寒的緣故把他最愛的妻孥都死掉了,他抱著皮包骨頭的他妻子的殘骸,悲痛地號哭道:

  We drop into oblivion,

  And nourish some suburban sod;

  My wofk,this woman,this my son,

  Are now no more:there is no God.

  這節的意思是:

  我們滴落在忘卻之中,

  同去培養那荒外的焦土:

  我的作品,我的妻,我的這個兒,

  都已沒了:誰說有什麼天主。

  他應著電車的節拍,默唸起這節詩,他覺得好象是從他心坎中自然流出的一樣。但是他又一回想,他自己究竟沒有這音樂家的真摯。音樂家有他的作品足以供人紀念而世人湮沒了他,他可以埋怨世人,埋怨上帝,但他自己有什麼資格足以埋怨人,足以埋怨一切呢?自己的妻兒是由自己拋撇了的,怨不得天,怨不得人!音樂家有抱著他妻子的殘骸痛哭的真情,悲痛之極終竟隨他的妻兒長逝了。而他自己不是和他的妻子背道而馳,妻子向東,他自向西,妻子在漂渡苦海,他自己卻是留在這兒夢想他自己力所不能逮的掀攫嗎?他一想到這兒,他又失悔不曾送他的妻兒回去。“我為什麼不在船上補票?我為什麼不去和他們同樣受苦呢,啊,我這自私自利的小人!我這責任觀念薄弱的小人!……”

  一種愴惱的情緒盤據在他的心頭。他讓滾滾的電車把他拖過繁華的洋場,他就好象埋沒在墳墓裡一樣。他沒精打采地走回他的寓所,但他的寓所好象一座死城,好象有什麼比死還厲害的東西在埋伏著的光景。他掉頭跑出弄子來,跑到這靜安寺路旁的街樹下羼民走著了。他的充著血的眼睛仍然直視著前面,街面上接連的汽車咆哮聲都不曾驚破他眼前的幻影。他走到滄洲別墅轉角處便佇立住了,凝視著街心的路標燈不動,這是他的兒子們平時散步到這兒來最愛留心注視的。他立了一會,無意識地穿過西摩路南走,又走到福煦路上來。走到聖智大學附近,他又驀然佇立著了。去年夏秋之交的時候,有一次傍晚,他曾引他的兩個大的孩子散步到這兒來,一隻瓦雀突然從洋梧桐上跌下,兩個孩子爭前逐捕,瓦雀終竟被他們捉著了。他那時曾經做過一首詩,此時又盤旋上了他的腦際:

  橙黃的新月如鉤,已在天心孤照,

  手攜著我兩稚子在街樹之下逍遙;

  雖時有涼風蘇人,熱意猶未退盡,

  遠從人家牆上,露出夕照如焚。

  失巢的瓦雀一隻驀地從樹枝蹴墜,

  兩兒欣欣前進,張著兩隻小手追隨。

  小鳥曳立悲聲,撲撲地在地面飛遁,

  使我心中的絃索也隱隱咽起哀鳴:

  嬌小的兒們呀,這正是我們的徵象,

  我們是失卻了巢穴,漂泊在這異鄉,

  這冷酷的人寰,終不是我們的住所,

  為逃避人們的弓彈,該往哪兒去躲?

  無知的兒們尚未解人生的苦趣,

  仍只是欣欣含笑,追著小鳥飛馳。

  我也可暫時忘機,學學我的兒子,

  不息的鳴蟬喲,為甚只死呀死呀地悲啼?

  他倚著街樹謳吟了一會,念起昔日清貧的團圓遠勝過今日悽切的孤單,他的眼淚如象噴泉一樣忍勒不住傾瀉下來了。在這時候,他真覺得茫茫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孤零的一人,四面的人都好象對他含著敵意,京滬的報章上許多攻擊他的文章,許多批評家對於他所下的苛刻的言論,都一時潮湧了上來。一種親密的微笑從面前飛過的一乘汽車的輪下露出,暴屍在上海市上,血流了出來,腸爆了出來,眼睛突露了出來,腦漿迸裂了出來,這倒痛快,這倒痛快。“那時候盡一些幸災樂禍的人們來看熱鬧,我可以長睡而不惱。……但是妻子們的悲哀是怎麼樣呢?朋友們的失望是怎麼樣呢?她怕我受累贅,才帶著兒子們走了,她在希望我做長篇呢。每週的雜誌,也好象嗷嗷待哺的雛鳥一樣,要待我做文章呢。這是我死的時候嗎?啊:太sentimental①了!太sentimental了!我十年前正是拖著一個活著的死屍跑到日本去的,是我的女人在我這死屍中從新賦與了一段生命。我這幾年來並不是白無意義地過活了的。我這個生命的炸彈,不是這時候便可以無意義地爆發的。啊,妻兒們怕已經過了黃海了,我回去,回去,在這一兩個月之內我總要把‘潔光’表現了出來。……”

  ①作者原注:傷感。

  他的腳步徐徐移動起來了。他如何抱著舊式結婚的痛苦才跑到東洋,如何自暴自棄,如何得和他的女人發生戀愛,如何受她的激勵,……過往十年的回想把他運回了寓所。客堂裡的掛鐘已經一點過了。一位老孃姨問他吃飯不吃,他回答著不用,便匆匆上樓去。但把房門推開,空洞的樓屋向他吐出了一口冷氣。他噤了一下,走向房裡的中央處靜立著了。觸目都是催人眼淚的資料。兩張棕網床,一張是空無所有,一張還留下他蓋用的幾條棉被。他立了一會,好象被人推倒一般地坐到一張靠書檯的藤椅上。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寥,還是隻好借筆墨來攻破了。他把書檯的抽屜抽開來,卻才拿出了他兒子們看殘了的幾頁兒童畫報,又拿出了一個兩腳都沒有了的洋囝囝。在這些東西上他感覺著無限的珍惜情意來。他起來打開了一隻柳條箱子,裡面又發現了他女人平常穿用的一件中國的棉衣,他低下頭去抱著衣裳接了一個很長的接吻,一種輕微的香澤使他感受著一種肉體上的隱痛。他把洋囝囝和畫報收藏在箱子裡面了,又回到桌邊,才展開一帖原稿紙來,蘸著筆在紙端寫下了“潔光”兩個字。——他的筆停住了。怎麼樣開始呢?還是用史學的筆法從年月起頭呢?還是用戲劇的作法先寫背景呢?還是追述,還是直敘呢?還是一元描寫,還是多元呢?還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呢?十年的生活從什麼地方起頭?……他的腦筋一時又混亂起來了。他把夾著筆的手來擎著右鬢,側著頭冥想了一會,但仍得不出什麼頭緒。一夜不曾睡覺的腦筋,為種種徬徨不定的思索迷亂了的腦筋,就好象一座荒寺裡的石燈一樣,再也閃不出些兒微光。但是他的感官卻意外地興奮,他聽著鄰舍人的腳步聲就好象他自己的女人上樓,他聽著別處的小兒啼哭聲,就好象他自己的孩子啼哭的光景。但是,他的女人呢?兒們呢?怕已經過了黃海了。“啊,他們怕已經過了黃海了。我只希望他們明天安抵福岡,我只希望他們不要生出什麼意外。”他一面默禱著,一面把筆擲在桌上。“唉唉,今天我的腦筋簡直是不能成事的了!”他脫去了身上的大衣,一納頭便倒在一張床上睡去。……馬蹄的得得聲,汽笛聲,輪船起碇聲,……好象還在耳裡。抱著耶穌的聖母,抱著破瓶的幼婦,黃海,金蚌殼,失了巢的瓦雀,Beatrise,棉布衣裳,潔光,潔光,潔光,……

  悽寂的寒光浸洗著空洞的樓房,兩日來疲倦了的一個精神已漸漸失卻了它的作用了。

  1924年2月17日

  煉獄

  《歧路》短篇小說,寫愛牟在日本留學,學的是醫學,後來他感到醫學無助於徹底改變黑暗的社會現狀,回國後棄醫從文,在上海與友人創辦文學雜誌。但微薄的收入連妻兒也無法養活,他只好將他們暫時送回日本。臨別時,愛牟與妻子難捨難分,送別歸來,愛牟心中無限惆悵。他想振作起來,按妻子的期待開始寫長篇小說《潔光》,但別離後的悽寂心境卻使他無法寫下去。

  十字架

  住在上海的時候使你受了多少累贅,臨行真是又勞苦了你不少了。我們不能不暫時離開你走,我是隻有眼淚。臨走的那天,天氣還好,但從正午以後海便荒暴了起來,我是真正吃苦了。三個孩子都吐,和兒吐得頂厲害,但是第二天也就好了。我是連動也不能動,就好象死了的一樣。到長崎的時候又是大風,雪是落得非常厲害的。到福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便在石川家裡寄宿,T君也在那裡留宿了一夜,第二天他就走了。

  在石川家裡只宿了一晚上,我們便到御虎家的樓上來了,樓居是很危險的,兩天後又要搬家。小孩太多,樓上一個人是不能住的,並且又是破了的房子,真是冷得沒法,冷得沒法呢。租了一家二十塊錢一個月的房子,唸到孩子們的份上,家後有菜園,有橘子樹,覺得也好。

  在回上海以前從我們住過的那家樓上不是可以望見的嗎?在鄰近有一家有園子的,便是現在所說的住家了。本想先問你後再定奪,但為兒子們設想,很想早一刻移住稍為好一點的房子,所以一個人便決定了,雖是覺得太貴了一點。現刻雖還住在此地,待二三天後便想搬過去了。兩天前吃飯是在石川家裡吃的,太久了覺得對不住,從昨天起我在自己做飯吃了。

  你在上海的生活又是怎麼樣呢?

  我們是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是一樣,只是到此地來後什麼人的生活也免得看見。只有這一點好。孩子們都很歡喜的樣子。

  我依然是寂寞,無論走到什麼地方去,一種深不可測的孤獨的悲哀好象洄漩一樣旋湧起上來。

  想寫的很多,但沒安定,隨後慢慢寫罷。

  今天颳大風,下大雪,冷得無言可喻。把佛兒揹著,買了東西回來又煮飯,覺得很疲倦。

  別來不過才半個月的光景,就好象已經隔了一年的一樣。

  移到這裡以來,每天天氣都不好,真是窘人。大前天天氣晴了,把三個孩子帶著上街去買東西,走過電影館的時候,孩子們說要看,便引他們進去看了。領著三個孩子看電影,真是再苦也沒有的事呢。回來的時候,各人吃了一碗湯麵。佛兒真個重起來了,背了半天,夜來身子痛得不能動彈了。

  回家來把門開開,又起火,又煮飯,真是累人。岑寂的家中,寒冷的夜氣侵人,徹入骨髓一般地冰冷。我的心境是陷在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的一種狀態裡面的。夜到深時也不能睡熟,孩子們因為倦了,都立刻睡熟了。還是隻有孩子們好,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沒有不安的心事。

  好象想寫的東西很多,但一寫起來,這樣也想不寫,那樣也想不寫,結局是什麼也不能寫下去了。這是因為想起你在上海的生活的緣故。真的,我們的生活真是慘目!我們簡直是牛馬,對於十分苛酷地被人使用了的不幸的牛馬,人是沒有些兒同情,沒有些兒憐憫的一樣。我們的生活簡直是一點同情一點憐憫都不能值得!周圍的人都覺得可羨慕,他們只在被賦與的世界裡面享著幸福過去。

  象我這無力的人簡直沒有法子。被賦與了的東西也被剝奪了,把持著了的東西也失掉了,我以後正不知如何。在心裡留剩著的只有這麼一點,女人到了三十無論做什麼事情都遲了!我是隻有這一點遺恨。孩兒的爹爹,我對你說,人生是怎樣短促的喲!這雖是什麼人都知道的事體,但是實際上浸潤在身心的很少。

  我們走後你在上海生活是怎麼樣呢?

  不知道為何,只是這樣被深不可測的悲寂惱亂著。從上海帶來的點心,也在今天吃完了。夜半不能睡的時候,一個人取出來吃。每天每天,想起來的時候便吃,也把給孩子們吃。雖是稍稍顧惜著在吃,但是到了今天,蜜棗也吃完了,什麼也吃完了。

  這邊百物都貴,貴得沒有道理。小小的鯛魚一匹也要兩毛錢,孩子們一人不把一匹給他們的.時候又不夠。佛兒是吃的牛奶和粥。

  今天風很大,簡直不能外出。

  隨後再寫。

  愛牟夫人回日本後將近三個禮拜了,還不曾有什麼訊息轉來。起初寫信去懇求,後來漸漸生怒,又後來漸漸懷疑以為是生出什麼意外了。——在這樣搖曳不定的情緒之下苦惱著的愛牟,在今天的早晨,突然才接到了這麼一封長信。他急切地揭開信來展讀,比得著天來的靈感時還要急切,還要興奮的一樣,他的心尖很迅速地戰顫起來,胸腔緊張得好象要爆裂,讀一句,他的眼鼻只是漲痛一次。

  信是用鉛筆寫的,字跡異常草率,兒童們在旁邊騷擾的光景,可以歷歷看取。信的後半部更顯然是夜深人靜後犧牲著睡眠的時間寫的了。一面憂心著目前的兒童,一面又掛念著海外的丈夫,應該歡聚的生活卻不能不為生活分離,應該樂享的愛情卻不能不為愛情受苦。做母親的心,做妻的心,一時把她引到天涯,一時又把她引回尺咫。在空間的陋室中,在冷寂的夜氣中,一個孤獨的女人,描寫著生離的恨緒。這在不關休慼的人看來,就如象在殺入場上看見了處決死囚,看見了別人的血肉橫飛、身首異處,倒可以感受些鑑賞悲劇的快感。但在身當其事的人,在與當事者有切膚之痛的人,他們的悲哀,他們的眼淚,是不能用科學的方法來計算的了。

  “啊,他們是安抵了福岡,只有這一點是可以感謝的。”

  愛牟一面讀著,一面潛潛地感謝著。讀了一遍又讀一遍,他的眼淚只如貫珠一樣滴落在信紙上,和紙上舊有的淚痕,融合而為一體。

  “啊啊,不錯,我們真正是牛馬!我們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兒同情,我們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兒憐憫!我們是被幸福遺棄了的人,無涯的痛苦便是我們所賦與的世界!女人喲!女人喲!你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喲!我們是什麼都被人剝奪了,什麼都失掉了,我們還有什麼生存的必要呢!”

  “不錯,人生原是短促的!我們為空間所囿,我們為時間所囿,我們還要受種種因襲的禮制,因襲的道德觀念的欺辱,使我們這簡短的一生也不得享受一些兒安慰。我們簡直是連牛馬也還不如,連狗彘也還不如!同樣的不自由,但牛馬狗彘還有悠然而遊,怡然而睡的時候,而我們是無論睡遊,無論晝夜,都是為這深不可測的隱憂所蕩擊,都是浮沉在悲愁的大海里。我們在這世間上究竟有什麼存在的必要,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呢!我們絞盡一些心血,到底為的是什麼?為的是替大小資本家們做養料,為的是養育兒女來使他們重蹈我們的運命的舊轍!我們真是無聊,我們的血簡直是不值錢的克菜水,什麼叫藝術,什麼叫文學,什麼叫名譽,什麼叫事業喲!這些鍍金的套狗圈,我是什麼都不要了。我不要丟去了我的人性做個什麼藝術家,我只要赤裸裸的做著一個人。我就當討口子也可以,我就死在海外也可以,我是要做我愛人的丈夫,做我愛子的慈父。我無論別人罵我是什麼都可以,我總要死在你們的懷裡。女人喲,女人喲,女人喲,你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喲!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永遠是你的!你所把持著的並未失掉,你所被賦與的並未被人剝奪呢!我不久便要跑到你那裡去,實在不能活的時候,我們把三個兒子殺死,然後緊緊抱著跳進博多灣裡去吧!你請不要悲哀,我是定要回來,我們的雜誌快要滿一週年了,我同朋友們說過,我只擔負一年的全責,還只有三四十天了,把這三四十天的有期徒刑住滿之後,無論續辦與否,我是定要回來的。我們是預備著生,還是預備著死,那時候聽你自由裁決,我是什麼都可以。你所在的地方我總跟你去。無論水也好,人也好,鐵道自殺也好,我總跟你去。我誓不再離開你一刻兒,你所住的地方我總跟你去的呀!……”

  他自言自語地發了一陣牢騷,又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陣眼淚,他的意識漸漸清晰了起來。他是在一個小小的堂屋裡踱來踱去地步著。時候已近午後兩點鐘了,淡淡的陽光抹過正面的高牆照進窗來,好象是在哀憐他,又好象是在冷笑他的光景。堂屋裡除去一些書櫥桌椅之外,西壁正中釘著一張歌德的像,東壁釘著一張悲多汶的像,這兩位偉大的藝術家都帶著嚴厲的面孔好象在鄙夷他的樣子。“你這樣意志薄弱的低能兒!你這憂鬱成性的白痴!你的生活是怎樣的無聊,你的思想是怎樣的淺薄,你的感情是怎樣的自私!象你這樣的人正是褻瀆藝術的罪人,褻瀆詩的罪人!……”這種尖刻的罵聲,好象從兩壁中迸透出來,但是他也全不介意,他只是在堂屋中踱來踱去地步著。“悲多汶喲,歌德喲,你們莫用怒視著我,我總不是你們藝術的國度裡的居民,我不再掛著你們的羊頭賣我的狗肉了。我要同你們告別,我是要永遠同你們告別。”他顧盼著兩人的像片自語了一陣,不禁帶著一種激越的聲音又謳吟了起來:

  去喲!去喲!

  死向海外去喲!

  文藝是什麼!

  名譽是什麼!

  這都是無聊無賴的套狗圈!

  我把我這條狗兒解放,

  飄泊向自由的異鄉。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喲!去喲!

  死向海外去喲!

  家國也不要,

  事業也不要,

  我只要做一個殉情的乞兒,

  任人們要罵我是禽獸,

  我也死心塌地甘受。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喲!去喲!

  死向海外去喲!

  火山也不論!

  鐵道也不論!

  我們把可憐的兒子先殺死!

  緊緊地擁抱著一跳,

  把彌天的悲痛同消。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他反反覆覆地謳吟,起初只是一二句不整飭的悲憤語,後來漸漸成了這麼一首歌詞。這是文人們的一種常有的經驗,每到痛苦得不能忍耐的時候,突然經一次的發洩,表現成為文章,他的心境是會漸漸轉成恬靜的。愛牟也玩味到這種心境上來了。不怕他的心中,他的歌中,對於文藝正起了無限的反抗,但他卻從衣包中搜出了一枝鉛筆來,俯就桌上,把他夫人的來信翻過背面來,便寫上了他這首歌詞。信上的淚痕還有些是溼的,寫時每為鉛筆刺破,但他也不迴避,只是刺刺的寫,好象他所把捉著了的東西,深恐失掉了的一樣。他寫好了後,又反覆唸了一回,他只覺得他的心尖異樣的戰慄。他索性尋了些信箋出來,想趁勢給他夫人寫一封回信去,並想把這首歌翻譯成日文,寫寄給她。但他才要下筆的時候,大門的門環響了。

  ——“這兒是愛牟先生的貴寓嗎?”

  ——“是的。”

  ——“愛牟先生在家嗎?”

  ——“我便是。”

  ——“哦哦!”

  兩位客人特別表示了一番敬意,但他們的眼光有幾分不相信的樣子。愛牟把他們請進客廳,他們便各各道了姓氏;其實在他們剛進門時,愛牟看見他們的容貌,聽見他們的聲音,早就知道他們的來歷了。

  他們是從四川的C城來的。在兩禮拜前C城的紅十字會給愛牟拍了一張電報來,仍然要找他去當醫生,說不日當派員攜款來迎,務希俯就等等,隔不幾日愛牟又接到他的長兄由C城寄來一封快信:

  愛牟仁棣如面:在敘在渝在萬時均有函致弟,迄未得一復,不知吾弟究系何意,總希明白表示。頃C城紅會致我一函,附有電稿,特連函送吾弟一閱,便知此中底蘊。須知現在世局,謀事艱難,謀長遠之事尤難,紅會局面較大,比之官家較為可靠,幸勿付之等閒也。父母老矣,望弟之心甚切,迅速摒擋,早日首途來渝,一圖良晤,至盼至囑。順詢近好,並候曉芙母子旅祺。兄W再拜。2月13日泐。

  W仁兄親家大鑒:愛牟兄準定聘請,月薪四百,現因經費支絀,暫作八成開支,一俟經費充足,即照約開支。即希臺端備函轉致,誠恐愛牟兄在滬就聘他事。今日由弟電達,緩日派員攜款去申迎駕。電稿附呈臺覽。順請文安。小弟K頓首。

  另外還有電稿一通,和以前所接的電文一樣。

  他的長兄一向是在C城辦事的。紅會的事,兩年前便替他經營好了。去年在他回國的時候,曾經由紅會給他送過旅費到日本去,但是錯過了,旅費又打轉去了。他回到上海來將近一年,他的長兄在朋友處打聽了他的住所,接連寫了幾封信來,他一概不曾回信。他的長兄愛他的心情很深,他的父母思念他的心情更切,他們都望他早早回家,但他們卻不能諒察他之所以不想回家的心理。

  十一年前他是結過婚的,結婚後便逃了出來,但他總不敢提出離婚的要求。他知道他的父母老了,那位不相識的女子又是舊式的腦筋,他假如一把離婚的要求提出來,她可能會自殺,他的父母也會因而氣壞。九年前他有一位妹子訂婚的時候,他寫信反對,發過一次牢騷,說什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得一個臭蛤膜,也只得飽吃一口”的話,他的父母竟痛責了他一場,那位妹子也尋了好幾次短見。他和他的夫人曉芙自由結了婚,他的父母也曾經和他斷絕過通訊息,後來唸到生了孫子,又才寬恕了他。但他家中寫信給他的時候,定還要稱他的夫人是“妾”,稱他的兒子是“庶子”,這是使他最傷心,最厭恨不過的字面。幾次決定寫信回家去離婚,但終可憐老父老母,終可憐一個無罪無辜只為舊制度犧牲了的女子。他心裡想的是:“縱橫我是不願仰仗家庭,我是不願分受家中絲毫的產業的,我何苦要為些許形式,再去犧牲別人!父母不願意離她,儘可以把她養在家中做個老女;她也樂得做一世的貞姑。照人道上來說,她現在的境遇,只是少一個男子陪伴罷了,我不能更逼她去死,使我自己擔負殺戮無辜的罪名。”——他懷著這樣的宗旨,所以他便決定了永遠和家庭疏遠的辦法。最能瞭解他的是他的長兄,但是他的這層苦衷,他卻不曾知道。他的長兄只是希望他迅速回C城,但他怎能夠回去呢?C城更和他的家挨近了。他想到十一年不見的老父,十一年不見的老母,十一年不見的兄弟姊妹,十一年不見的故鄉,他也有終夜不能成寐的時候;但是,要叫他回家,他是不可能,怕永遠不可能的了。“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喲,我今生今世怕已不能和你們相見,你們老來思子的苦心,我想起便時常落淚,但是我無法安慰你們,我只好使你們遺恨終古了。我的兄弟姊妹們喲!你們望我的心,你們愛我的心,我都深能感受,但是我們今生今世怕也沒有再見的希望了。我們是枉自做了骨肉手足一場,到頭我們是互相離隔著到死。住在我父母家中的和我做過一次結婚兒戲的女人喲,我們都是舊禮制的犧牲者,我絲毫不怨望你,請你也別要怨望我罷!可憐你只能在我家中作一世的客,我也不能解救你。……”他想起他的家庭的時候,每每和著眼淚在無人處這樣的呼號,但是,他的苦情除他自己而外,沒有第二人知道。

  ——“我們是奉了會長的命令來的,命令我們來迎接先生。這是會長的信,這是令兄先生的信,還有一張匯票,我是揣在懷包裡的,路上的扒手很多呢。”來客的一位把信交了,一位解開衣裳在最裡一層襯衫裡又取出一張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來。紅會的信和愛牟長兄的信,內容大抵和前回的相同。只是多說了幾句派了什麼人來接和送了一千兩銀子來做旅費的話。愛牟一一把信檢閱了,他當面對來人說他不能回去,也說了一些不能回去的原因。匯票他不願接受,叫他們回四川時一道帶回去。

  ——“我們受了會長的命令交給先生,交給了先生我們便算是盡了職分,否則我們將來會討會長的怪。會長很希望先生回去呢。”

  ——“醫院裡面不說是有兩個德國醫生嗎?”

  ——“是,是有兩個,中國醫生也還有三十幾個呢。”

  ——“哦,有那麼多的人,那更用不著我回去了。”

  ——“但是,人還不夠用呢!‘二軍’一敗,打傷幾千丟在那兒,我們不能不去醫;‘一軍’又一敗,又打傷幾千丟在那兒,我們也不能不去醫,所以人手總是不夠用的。”

  ——“也沒有辦法了。軍人們這麼愛打仗,就把四川全省的人都弄成太醫,恐怕也不夠用罷。”

  ——“嚇,嚇,嚇嚇嚇……”

  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來人始終不肯拿去,愛牟只得權且收下。他寫了一張收據交給來人,他們便匆匆地告別,走了。

  淡淡的陽光仍然還照進窗內,客堂裡的微塵靜靜地在空中游戲。愛牟想寫信給他夫人的興頭被來人打斷,他的意識的焦點又集中到這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上來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到手裡的這麼一筆鉅款!這對於他隱隱是一個有力的誘惑了。他想:“我假如妥協一下,把這匯票換成錢,跑到日本去把妻兒接回來,再一路回C城,那我們以後的物質的生活是可以再無憂慮的了。一月有三百二十塊錢的薪水,即使把一百二十塊錢作為生活費,也可窮奢極侈。餘錢積聚得三五年,已盡有中人之產,更何況將來的薪水還可望增加,薪水之外還可以弄些外潤。……”但是他又想到,他二回到C城,便不能不回家;即使不回家,家裡人也自會來,那時舊式婚姻的禍水便不能不同時爆發。父母是絕對不能和他一致的,人命的犧牲是明於觀火的,他決不能為自己幸福的將來犧牲別人的性命,而且還可能犧牲他自己的年已耋耄的老父老母的性命。

  “啊,父母喲!父母喲!請原諒你的兒子罷!你的兒子忍心不回來,固然是不孝,但是你的兒子終竟不忍回來,也正是出於他的還未喪盡的一點孝心。你兒子回來了,便會把人害死,便會把你兩老人害死。這教你兒子怎麼能夠忍心呢?父母喲!父母喲!我是永遠不能和你們相見了!”

  他這麼思念到他的父母,又不禁浸出了眼淚來。他知道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親,是最痛憐兒女的人,他還未出國的時候,他的長兄次兄都曾出過東洋,他的母親思念起他們時,時常流淚,時常患著心痛的情形,他是知道得最詳細的。他母親時常說:絕對再不要愛牟出洋,因為她的心已經碎了,再經不著牽腸掛肚了。在十一年前愛牟結了婚,不三天便藉故出門,說要上省進學,他母親親自送他上船,在船離岸時候還諄諄告誡他:

  ——“牟兒,你千萬不要揹著娘,悄悄跑到外國去啊!”

  他為他母親這句話在船上悲痛了好一場,他當時還做過一首詩,而令部還記得:

  阿母心悲切,送兒直上舟。

  淚枯惟刮眼,灘轉未回頭。

  流水深深恨,雲山疊疊愁。

  難忘江畔語,休作異邦遊。

  但是他終竟揹著了他的母親逃到了日本,並且別來便一十一年了!在這十一年中間,他母親思念他所流的眼淚,正不知道有多少鬥斛了。他母親今生今世不能再見他一面,一定是到死都不能瞑目的了。愛牟時常對他的夫人說:他一生的希望也只想回去再見母親一面,但是他不能回去,他也不忍回去。啊,舊式的婚姻制度的功果喲!世間上有多少父母,多少兒女,同樣在這種磔刑之下,正忍受著多少難療的苦痛喲!

  “啊!算了!這金錢的魔鬼!我是不甘受你的蹂躪,你且看我來蹂躪你罷!”

  愛牟突然把那一千兩的匯票,和著信封把來投在地板上,狠狠地走去踏了幾腳,他不回C城決心愈見堅定了,他立刻便分別寫了兩封信,一封寫給他的長兄,一封寫給紅會的會長,把匯票也封在裡面,堅決地把關聘辭退了。回頭又把他夫人的信來讀了一遍,他接著便寫一封信去答覆她:

  曉芙,我的愛妻,你的信我接到了。我在未接到你的信前是如何傷心,我在既接到你的信後又是如何傷心,你該能想象得到罷。你的悲苦我是曉得的,我現在也不能說些無謂的話來安慰你;我現在所能說的只有這一句:“我在三四禮拜之後便要回到你那裡去了。”我想這一點或者可以勉強安慰你罷。我把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奢望,通通懺悔了。我對於文學是毫無些兒天才,我現在也全無一點留戀。我還不能不再住三四禮拜的緣故你是曉得的,我們的雜誌要到那時才能滿一週年,我對於朋友的言責是不能不實踐的。

  今天剛接到你的信後,四川的C城紅十字會派人來接我們來了,大哥他還不知道你和兒子們都回日本去了呢。紅會送了一千兩銀子來做路費,我拒絕了它,同時把路費也給它送回去了。我拒絕它的原故,想來你當能瞭解我罷?我固不願做醫生,我尤不願回C城。C城和我家鄉接近了,一場糾葛不得不決裂,我不願我的父母到老來還要作我的犧牲。這是我所不能忍的,又是為我的原故使你不能不受苦,請你原諒我罷!我永遠是你的所有,你所在的地方,我總要跟你來,你便叫我死,我也心甘情願。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體,前幾天我到無錫去過一回,去年夏天無錫的朋友們不是說替我們找到一個住所嗎?那個住所真好,我此次跑去看了來,很可惜去年我們沒有搬去。倘使去年我們是去了的話,我們的生活,或許不會如許落寞,你也不會轉回日本去了。但是,過往了的事悔也是來不及的。我現刻對於生活的壓迫,卻一點也感不著什麼了,我有解決它的一個最後的手段,等我到日本後再向你說罷。最痛快的事情是我今天把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來蹂躪了一次——真個是用腳來蹂躪了一次。金錢喲!我是永不讓你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了!我到日本去後,在生理學教室當個助手總可以罷,再不然我便送新聞也可以,送牛奶也可以,再不然,我便要採取我最後的手段了。到日本後再說。

  為我抱著孩子們多接幾個吻。

  他草率地把幾封回信寫完之後,時候已經將近四點鐘了。身上好象放下了莫大的負擔,心裡也疏暢了許多,只是兩眼覺得異常乾澀,他便把紙筆檢好,又去打了一盆冷水來洗了一次臉,把幾封信揣在衣包裡,打開後門出去。

  一千八百九十一年前同著耶穌釘死在Golgotha山上的兩個強盜中的一個,復活在上海市上了。

  1924年3月18日

  作品簡評

  郭沫若的《漂流三部曲》中的三個短篇,帶有鮮明的自傳色彩和濃郁的抒情性,心理刻畫真切、細膩。《歧路》中的愛牟實際上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他在日本求學時代專攻醫學,但興趣卻在文學方面。回到上海後,他與志趣相同的友人合辦了一兩種文藝雜誌,一方面消澆自己的煩愁,同時也希望它們在無形之間可以起轉移社會風氣的作用。但是懷著這種志願的愛牟,卻在上海連妻子也無法養活,不得不把他們送回日本去,而自己則在“自怨自艾的心情”下忍受別離的痛苦。《煉獄》篇還特別注意借景抒情,融情於景。寫愛牟為了改變自己在妻子走後孤寂難耐的生活,同友人們去遊無錫,大自然也醫不好他心頭的創傷,他又回到上海在斗室中過著“煉獄”的生活。《十字架》寫愛牟辭謝了四川C城紅十字會的聘請,並退回了作為旅費的一千兩銀子。完全可以看出,《漂流三部曲》是作家生活的自我寫照,也是他的思想感情毫無掩飾的表露。當愛牟的妻勸他開業行醫的時候,他說:“醫學有什麼!我把有錢的人醫好了,只使他們更多榨取幾天貧民。我把貧民的病醫好了,只使他們更多受幾天富兒們的榨取。”從這樣憤激的言詞,人們可以看到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如何透過自己的顛沛道路,逐漸認識舊社會的猙獰面目而加強了反抗和改革的要求。在結尾處,作者透過幻覺表達了自己的思想感情,讀來特別動人心魄。

  作者簡介

  郭沫若(1892年11月16日—1978年6月12日),清光緒十八年九月二十七日(1892年11月16日)出生於四川省樂山縣觀娥鄉沙灣鎮。原名郭開貞,字鼎堂,號尚武;筆名沫若(因為他的家鄉有兩條河叫“沫水”和“若水”),四川樂山人,漢族。中國共產黨黨員,致力於世界和平運動,是我國現代著名的無產階級文學家、詩人、劇作家、考古學家、思想家、古文字學家、歷史學家、書法家和著名的革命家、社會活動家,蜚聲海內外。《漂流三部曲》是他創作於1924年,並分別發表於同年《創造週報》第41號、44號和47號上。後收入《郭沫若文集》第五卷。

  郭沫若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和中國歷史學,考古學等領域享有崇高的地位,郭沫若曾以歌德自況並被文化界廣泛認可,如周揚曾對郭沫若說“你是歌德,但你是社會主義時代新中國的歌德。”沙葉新則引用恩格斯對歌德的評價指出郭沫若作為偉大天才和凡庸公民的兩面。相對於專業的研究者對於他的極度推崇,一般的社會民眾中間也存在對於郭沫若因為不瞭解,對他性格和心理的誤讀以及對這位天才型人物的苛求而產生的輕視,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溫儒敏教授等一些嚴肅的研究學者將這種“學院派”中間和社會民眾間對郭沫若截然相反的態度稱之為“兩極閱讀”。

  他的作品:

  《女神》(詩集)1921年,泰東

  《瓶》(詩集)1927年,創造社

  《前茅》(詩集)1928年,創造社

  《恢復》(詩集)1928年,創造社

  《水平線下》(小說、散文集)1928年,創造社

  《我的幼年》(自傳)1929年、光華

  《漂流三部曲》(小說、戲劇集)1929年,新興書店

  《山中雜記及其他》(小說、戲劇集)1929年,新興書店

  《黑貓與塔》(小說、散文集)1931年,仙島書店

  《後悔》(小說、戲曲集)1930年,光華

  《黑貓與羔羊》(小說集)1931年,國光

  《今津紀遊》(散文集)1931年,愛麗書店

  《桌子跳舞》(小說、散文集)1931年,仙島書店

  《文藝論集續集》(論文集)1931年,光華

  《創造十年》(回憶錄)1932年,現代

  《沫若書信集》1933年,泰東

  《豕諦》(歷史小說)1936年,不二書店

  《北伐途次》(散文)1937,潮鋒出版社

  《甘願做炮灰》(劇集)1938.北新

  《戰聲》(詩集)1938、戰士出版社

  《創造十年續編》(回憶錄)1938,北新

  《羽書集》(散文、論文集)1941,香港盂廈書店

  《屈原》(劇本)1942,重慶文林出版社

  《蒲劍集》(散文、論文集)1942,重慶文學書店

  《棠棣之花》(劇本)1942,作家書屋

  《虎符》(劇本)1942,群益

  《屈原研究》(論文)1943,群益

  《今昔集》(論文集)1943,東方書社

  《孔雀膽》(劇本)1943。群益

  《南冠草》(劇本)1944,群益

  《青銅時代》(史論)1945,文治出版社

  《先秦學說述林》(論文)1945,福建永安東南出版社

  《十批判書》(史論)1945,群益

  《波》(散文集)1945,群益

  《蘇聯紀行》(散文集)1946,上海中外出版社;改名《蘇聯五十天》,1949,大連新中國書店

  《歸去來》(散文集)1946,北新《築》(劇本)1946,群益

  《南京印象》(散文集)1946,群益

  《少年時代》(自傳)1947,海燕

  《革命春秋》(自傳)1947、海燕

  《盲腸炎》(雜文集)1947,群益

  《今昔浦劍》(散文、雜文集)1947,海燕

  《歷史人物》(史論)1947,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