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他救了一個城裡人的散文
清早起來,望著眼前飄落的雪花,我又想起了少兒時那一個飄雪的清晨——
那天清晨,屋外的老北風颳得呼呼響,屋簷縫隙裡滲透進來的寒氣把我從晨夢中凍醒。夜尿急,我一骨碌地從床上爬起來,匆匆走到大門口,拉開門跨出門檻去撒尿,與跌跌撞撞從門外跑進來的父親撞了個滿懷,被嚇了一大跳!我呆愣在一旁,睜著一雙醒松的眼睛望著父親,只見他渾身上下溼漉漉的,肩上還揹著一個黑衣人。那個黑衣人,看上去年紀很大了,胖乎乎的身材挺魁梧的,剃了一個小平頭,黑裡泛白的臉上緊閉著雙眼,穿一身深黑色的棉襖、棉褲,全身像是剛從河裡撈起來似的,水滴還不住地滴答著,背上還有少許沒融化的雪花。他瞌在我父親的背上,渾身抖動得利害,上下牙哆哆嗦嗦打著架,發出咯咯的聲音。
一進門,父親急促地喊著:“阿梅,阿梅(母親的乳名),快起床,趕緊找一身棉襖、棉褲來,這個人在小豬河浜擺渡船上掉進了河裡,剛剛被我撈起來,快不行了!”說完,他把黑衣人放下來平躺在堂屋裡的地面上,也顧不得換下自己身上的溼衣服,連忙解開他黑棉襖上的一排紐扣,掀起內衣,雙手用勁按壓在他坦露的胸腹間,一按一鬆,一按一鬆,不停地按壓著……
我趕緊跑進房間,穿好衣服出來站在父親的身旁,全身肌肉繃得緊緊的,心在嘣嘣地跳!有一袋煙的功夫,黑衣人呃的一聲,一伸脖子嘴裡大口大口地嘔吐出清水,地面上積了一灘。父親眼睛一亮興奮地說:“好了,好了,他把喝在肚子裡的水都吐掉了,有救嘞!”
母親已經起了床,從舊衣櫃裡把父親穿過的舊棉襖、棉褲找出來,又拿了一套內衣褲,跑出房間。她站在父親的身邊說:“這麼冷的天氣,這個人從河裡撈起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家裡人不知道可怎麼辦?”她又催促父親說道:“你快點給他換上衣服,別凍出病來!”說著,她把手裡的衣服放下,又進了西邊的櫥房,拿了一隻生薑切成薑絲,放進灶上的鐵鍋裡,添上生水,點著柴火燒起了生薑湯。
父親扶起黑衣人,幫他脫下溼透的'棉襖、棉褲,披上母親找來的幹棉襖,與我一起把他扶進了哥哥住的房間——哥哥正好在生產隊牛棚裡值夜看牛,住在牛棚裡。父親幫黑衣人把全身的溼衣服換下,讓他躺在哥哥的床上,又給他蓋上一條棉被。這時,父親全身打了一個寒戰,才意識自己身上還穿著溼衣服,趕緊讓母親找來乾衣服換上。父親已經忙碌一清早了,累得腰痠腿痛,身上還有點顫抖,他挺了挺身子,快步跑進了櫥房,從碗櫃裡拿出半瓶高粱燒,開啟蓋子對著嘴咕嚕喝了兩大口,拭了一下口角,慢慢給母親講述了剛才發生的事情——
原來,我們村東頭小豬河浜上有一座木橋,連線東西兩邊的鄉間大道,因年久失修,橋東面一段坍塌掉了,大隊裡一時籌措不到錢,沒有儘快重新修復,可橋西面的幾個村莊每天有好多人要過橋,到橋東面的鳳凰鎮上去買菜、賣菜和辦事,橋東面幾個村莊的人也要過橋到橋西面的碼頭鎮去買菜、賣菜、辦事,沒有了橋,要繞很遠的山路。為了方便大家,我們村裡做了一件好事:用一條罱河泥的小木船橫在河浜上,船頭、船尾拴上長長的麻皮纜繩,兩頭分別拴在河床兩側的木樁上,作為行人過往河浜的臨時擺渡船。
父親有早起到鎮上與朋友一起喝茶聊天的習慣。這天清晨,儘管天下著小雪,他還和往常一樣早早地出了門,前往村莊東面的鳳凰鎮上去喝茶。快走到擺渡口時,父親聽到河裡有人在喊“救命”的聲音,循聲望去,發現離渡船不遠的河面上有一個人撲通撲通地在撲騰,露著半個頭上下攢動,一會兒沉入水下,一會兒又浮出水面。見此情景,父親一個箭步衝到渡口,收緊渡船纜繩跨上船,跑到船的另一端,拉起纜繩將船靠近黑衣人落水的地方,跳進河裡抓住黑衣人的棉襖後襟,單手划水往岸邊游去。父親把黑衣人拖到岸邊,自己先上了岸,再用勁把黑衣人拖了起來。他稍喘息了一會兒,又快速地把黑衣人背上肩膀,踏著地上的積雪一步步把他背到了家裡,恰巧與我撞了個滿懷。
母親在父親講述的這會兒功夫,也把生薑湯燒好了,掏在碗裡又加了一勺子黃糖,端進房間給黑衣人喝下,又轉身跑進櫥房把剛熄火的稻草灰裝進取暖的腳爐裡,拿進來放在黑衣人的腳邊,讓他烘腳取暖。她忙進忙出,把房間裡父親和黑衣人換下的溼衣服收入好,抱出來用水泡在木盆裡,又走進了櫥房忙著淘米做早飯。約有半個時辰,天也亮了,母親熬好了稀粥,從醃菜缸裡抓了一把醃蘿蔔,一起端進房間。也許是喝了生薑黃糖湯的作用,黑衣人身上冒出了熱氣,黑裡泛白的臉龐開始紅潤起來,腦子已清醒了,見我母親進去,他激動地坐了起來,接過母親端來的稀粥,邊喝邊給我們講述了他落水的經過——
聽了黑衣人的敘述,我知道,黑衣人姓王,那年他已經五十八歲了,是無錫市一家玻璃廠的供銷員。快過年了,廠裡要回收資金,讓他到離我們村莊五里地的鳳凰鎮供銷社結算賬目,催繳貨款。當晚,他就宿在鎮上的江南旅店。第二天,他要趕到江陰周東莊鎮去催款,為了趕早,天還沒放亮就起身,出了旅店才知道天上正下著小雪,但他心有不甘,繼續上路。他是一個城裡人,難得到鄉下走鄉間路,更沒有在鄉村間塘河浜上渡過船,冒雪走到了小豬河浜渡口,見前幾次在這兒走過的橋已坍塌了,心裡一陣慌張,轉念想往回走,忽然發現有一條小木船停在對岸,又在渡口發現了木樁、纜繩。他頓時明白,那是一條過河用的渡船。於是,他彎腰抓起纜繩,把渡船拉到岸邊跨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踩著渡船中間的跳板,一步一晃向渡船的另一端走過去,由於天上剛下來的雪花沒有融化,當踏上渡船的另一端甲板時腳下一滑,渡船搖擺,一下子掉進了河裡……他是個“旱鴨子”不會游泳,在水裡拼命地掙扎、呼救,正好被父親趕上發現了,才救得他的性命……
他嗡聲嗡氣地說完經過,放下筷碗掀開被子跳下床來,眼眶裡流著眼淚跪在地上,一個勁地給父親叩頭,嘴裡還喃喃地念道:“謝謝救命恩人,謝謝救命恩人!”慌得父親趕緊蹲下雙手扶起他,讓他上了床,蓋好被子。
父親生怕他受了風寒,感冒落下個肺炎什麼的毛病,就到外面雞窩裡抓了一隻老母雞,殺掉後讓母親熬成湯,說是讓他喝兩碗雞湯能驅寒,也能讓他補補身子,好早點復原。這時候,值夜看牛的哥哥回來吃早飯,隔壁鄰居聽到我家的動靜,過來打探,知道是我父親救了一個落水的城裡人,都進房去看望他。我的小叔父還慷慨地從家裡拿來了幾隻雞蛋,表達他的一番好意。
不出父親所料,王伯伯果然因為落水受了風寒,當天就感冒了,發著低燒,流鼻涕、掉眼淚,還有點咳嗽。父親到大隊裡找來“赤腳醫生”給他瞧病,打上了退燒的針,還配了些藥。王伯伯在床上躺了兩天,在父母親的細心照料下,第三天身體退燒了,已無大礙。他是一個性格開朗的人,很健談,也很幽默,雖然身子還有點虛弱,但精神頭很好,白天父母去生產隊幹活,他就拉著我的手去村前的田埂上,觀看鄉下的田園雪景,還給我講笑話,逗我開心!他離開我家回城那一天,緊緊握住我父親的手,再三懇請我父親帶著全家去無錫到他家裡作客。當時,他那個感激的樣子呀,實在讓人難以言表。
轉眼到了春天,田野裡的油菜花開了,王伯伯第二次來到鎮上,專程趕到我家,鄭重其事地送來了一套玻璃茶杯、一床紅色被面,表達他對我們全家人的謝意。父親又留他在家住了兩宿,用農家的土特產招待了他。王伯伯送來的那套玻璃杯子,我印象很深:一共六隻杯子,杯口八個稜角,厚厚的玻璃杯壁,白色透明,沒有花紋,樣子很是結實,我們家平時捨不得用這樣高階的杯子,有尊貴的客人來了,偶爾用一下便洗刷乾淨放起來,一直珍藏了好多年,直到我離開故鄉時,還在房間裡的五斗櫃中靜靜地站著。
這件事後,我們家與王伯伯家結成了親戚。又過了一年的春節裡,父親帶著全家人坐船去了無錫城裡,探望在鐵路上工作的姑夫、姑媽。那時,王伯伯家就在無錫城裡衛龍橋北面的一條巷子裡,離我姑夫、姑媽家有一段路。父親特意帶我們去了王伯伯家看望他。王伯伯一家人熱情地款待了我們。午飯間,說起父親一年前救他的那件事情,他眼中還閃著淚花對我父親說道:“要不是遇到你這個好人救了我,恐怕我已經作故一年了!”為了真誠地表達謝意,他親自領我們去了錫山公園,遊覽了半天。那是我第一次進大城市,城裡的一切事物讓我感到新鮮好奇,到了公園裡,瀏覽了各處的景點,還與哥哥爭著照“哈哈鏡”,玩得可開心啦!
…………
父親,一個老實巴交、誠實事農的莊稼人,救了一個非親非故的城裡人,在村裡傳為佳話,也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底。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忘不了父親那天高大的身影,當看到天空中飄灑的雪花時,我又會依稀想起他救了一個城裡人的事兒……
創作於2013年1月,2014年2月重新修改於姑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