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知道我來過散文
世界上沒有魔鏡可以讓我們返老還童,卻有一扇門,可以讓我們去拜訪未來的自己。張大諾便是第一個敲門的人,他用10年的時間,在北京松堂關懷醫院做志願者,並寫就了中國首部高危老人深度關懷筆記——《她們知道我來過》。
始終如一的關懷
2004年2月的一個下午,32歲的張大諾走進了北京東郊松堂關懷醫院,那裡住著上百名高齡和生命垂危的老人。彼時,正是老人們的午睡時間,張大諾在二樓的一個病房門口,看見一個奶奶穿戴整齊地坐在沙發上,正盯著門口看。他走了進去,兩人開始交談,話題很常規:老人為啥不睡覺,多大年紀,以前是做什麼的。
走時,張大諾對這個退休前教俄語的奶奶說會常來看她,奶奶很高興。
一週後的一個下午,張大諾再去松堂關懷醫院與俄語奶奶聊天,發現她前言不搭後語。這時,張大諾才看到老人床頭的病歷卡上寫著:90歲,腦萎縮。離開時,張大諾內心突然有了一種複雜的情緒,有對奶奶的同情和由這份同情產生的責任,甚至還有隱隱的困惑——沒有智慧,這份愛心就獻不出去。
張大諾第五次去看俄語奶奶時,是下午兩點。一進病房,俄語奶奶還在睡覺。張大諾剛在床邊站定,奶奶就睜開了眼。看見張大諾,她一愣,隨即認出了他,突然伸出手,打了張大諾一巴掌,說道:“你,你怎麼才來啊!”
說著說著,她竟然哭了,說:“我想你了,你怎麼才來啊?”隨即,她轉身指著窗外的過街天橋說:“我就瞅那裡,下雨了你不會來,不下雨你就會來。一不下雨我就瞅那裡,但沒有看見你。”奶奶擦著淚,張大諾也溼了眼角。
那一刻,張大諾第一次知道,一個連自己年齡都不知道的老人會有這麼強烈的情感表達;第一次知道,她會這樣想著一個常來看她的人;第一次知道,她如此需要他來看她;第一次知道,讓老人等待的滋味……從那天起,張大諾對自己說:“我會一直關心這個老人,直到她離開世界。”
走進經驗之外的世界
俄語奶奶如同一個領路人,讓張大諾走進了一個在自己人生經驗之外的世界——臨終關懷。他關懷的,不僅僅是俄語奶奶,還有很多很多人。
俄語奶奶老糊塗了,時常跟室友——另一個奶奶鬧矛盾,對她大喊大叫。可對方耳朵不好,聽不見她的責罵,仍然美滋滋、樂呵呵地看電視。這令俄語奶奶相當抓狂,她更大聲地叫:“你能聽見嗎?你是裝聽不見!你聽得見!”終於,多次狂叫無效後,俄語奶奶在早餐時特意留下半個饅頭,在需要時,掰下一塊向美滋滋看電視的室友扔去。室友奶奶很平和,對張大諾說:“那個老婆子看我孩子多,就嫉妒我。”這種態度,給了張大諾很大的啟示,從此,每次見到俄語奶奶,他都說:“那個奶奶挺好的。”聞聽此言,俄語奶奶會撇嘴。“她好多次和我說想跟你學外語,她特別佩服你,有學問,能和外國人對話。她說想和你成為好朋友,都說了好幾次呢。”張大諾的這些話,效果顯著,兩位老人漸漸相安無事了。
“讓老人感受到自己有強於他人的地方,並且充分利用這點,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這是做志願者之初,張大諾記下的心得筆記。這樣的筆記,他沒想到最終會成為一本書。
清醒時,俄語奶奶時常跟張大諾提及她的好朋友胡英,她們已經多年沒見了,她非常惦記對方。張大諾決定幫其尋找,不想百般輾轉,才知道胡英竟然也在松堂醫院,就住在三樓。當他將俄語奶奶推到胡奶奶面前時,兩個奶奶對視了一下,兩三秒後,俄語奶奶大喊了一句:“你,你在這兒啊。”接著,是更大的聲音,“你,你怎麼病成這樣了?”話一出口,奶奶的眼淚奪眶而出。再看臥床的胡奶奶,也是淚流滿面。
一個92歲,一個90歲,兩個老人在一個溫暖的午後,雙手相握,淚流滿面,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第三次上樓,胡奶奶的床空了。張大諾撒謊安慰俄語奶奶:“胡奶奶病好了,被兒子接走了。”俄語奶奶什麼都沒說,但整個人都頹廢了。“如果有可能,讓同是朋友的高齡老人住在同一家醫院或養老院吧,那種安慰的力量不是你我能想象的。另外,永遠不要告訴老人,他的好朋友去世了——老朋友還活著,對於他們來說,是生命力量的來源,哪怕永不能謀面。”這是張大諾的心得。
5年後,俄語奶奶走了,可張大諾每次走進松堂醫院,都覺得她還在二樓等他。這樣的等待,讓他自從介入,就再也無法離開。
向生命致敬
郝奶奶是張大諾永遠都無法忘記的一個。
郝奶奶身高1.5米左右,佝僂著腰。在她還能夠下床走路的時候,每天都要圍著一樓和二樓的走廊走一圈。她的步伐很穩,彷彿每一步都能踩出一個腳印,表情近於嚴肅。張大諾曾經以為,郝奶奶是覺得病房太悶。一個晚上,他去探望郝奶奶,見她坐在床邊一個小板凳上,收拾一個很大的塑膠盒子。她小心地把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放在床上,又將它們按照原來的位置放回去。張大諾很好奇,郝奶奶說:“這是我鍛鍊身體的一種方法,拿起來放回去,手和腦都能得到鍛鍊。”張大諾肅然起敬,他深深懂得老人極度自律的背後到底要克服什麼——衰老的身體,由衰老而產生的越來越強的惰性。
90歲的歡樂奶奶也是如此。她在癌症手術後來到松堂醫院。醫生實情相告:“您也許只能這樣躺在床上了。”可她對“坐起來”充滿了渴望,忍著腹痛,讓護工每天扶她在床上坐半個小時。有時,忍不了了,身體就像散架一樣倒了下去,這時,她會大聲喊護工,讓護工再把自己扶起來,繼續坐著。半個月後,她竟然可以坐上一個小時了。於是,她又有了新的目標:站起來,像一個“人”一樣。她讓護工每天扶著自己下床,手把著桌子,在床邊站一小會兒。漸漸地,她可以獨自站一站,可以握著自助小推車,站在門口。對她而言,多站一分鐘就是勝利,向前多挪一釐米就是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