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們散文
一
自爺爺去世後，家族裡所有人都將關愛聚集在年逾80的奶奶身上，濟南的冬天相較於威海，是寒冷的，於是眾人便同意了把奶奶接到威海來的要求。
奶奶很蒼老了，白髮已瘋狂的佔據了大半的頭顱，清瘦的臉頰上除了高高凸起的額頭和腮幫骨，其餘的都凹了下去，被一張枯黑皺褶的皮囊支撐著！高齡的奶奶是思維渙散神志不清的，她大抵忘記了自己已經身在威海，遠離了承載太多回憶與痛苦的陝西老家，忘記了兒女的名字，當我在無意中提及已過世的爺爺時，她一臉的漠然，冷不丁的冒出一句：“死就死了唄，那灣子裡的牛娃死得比老頭還早哩!我頓時被噎得目瞪口呆。”接著她的話匣子被徹底地打開了：“周家老婆婆死得早，王家老婆婆死得更早，兩個老婆婆的葬禮可體面了，前來送葬的，從村頭排到村尾，那人可真是個多呀！就花圈就直接插滿了墳頭，只可惜兩老太婆臨死都沒能見到自己的孫兒孫女……”我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奶奶的身體在威海，心卻永遠的留在了陝西老家了：“唉！倆老太婆沒死的話，說不定灣裡可熱鬧了，真是可惜！年輕的人，活著活著就沒了，婷婷媽是這樣的，倆老太婆是這樣的，牛蛙子也是這樣的……”奶奶自個唸叨著，無視我們的存在。她的眼睛閃著光，眼神時而興奮，時而傷感。看得出奶奶的心裡一定是酸甜交雜著。
二
奶奶口中的兩奶奶是指周奶奶和五奶奶。周奶奶已故多年了，那時我上三年級，周奶奶的死，對於當初的我來說，談不上悲傷，也不是慶幸！其實我很不喜歡周奶奶，甚至到了厭惡的程度。周奶奶這個人尖酸刻薄，又愛佔些小便宜，是家族裡有名的“碎嘴婆”。她趁著村裡人不注意，一小袋一下袋偷裝別人家稻穀、小麥之類的'糧食，或者把自家的雞，攆上曬穀場，任雞崽子隨便糟蹋別人家的糧食。村裡的人都很討厭她，儘量躲避著不與她來往。唯有奶奶和五奶奶不嫌棄，把她當做親姐妹。我卻很看不上她，記得有一次，她又去曬穀場偷別人家的稻穀，正好被我撞到了。抓著這個機會我便大聲地和她吵開了。一老一小，她不讓我，我也不讓她在曬穀場吵得不亦樂乎。她忽然冒出一句：“你個臭丫頭，白眼狼，真是沒教養。”
在我的老家“沒教養”這是一句最惡毒，語言攻擊力最強的話。媽媽常常教導我說：“一個女孩子，幹什麼事，說什麼話，都要有個女孩子的樣子，否則別人罵你‘沒教養’，這丟人可就丟大了，不僅丟你自己的臉面，更丟的是我們的臉，別人會認為我們做父母的能力太差，教育出這樣沒用的孩子!”當時聽到這話，氣得我火冒三丈，罵我，不打緊，幹嘛要罵我爸爸媽媽，委屈的淚水頓時唰唰唰的滑了出來，邊哭邊嚎著“以大欺小，活不老……”還邊往回跑，打算著把一肚子的委屈告訴著父母，讓他們幫我評評理，知道事態的來龍去脈的父親，一聽，火了！
可惜那股火卻是向我發的，“你本來就是沒教養，我們之前是怎麼教你尊老愛幼的？”我呆呆的望著父親，遲疑了幾秒，“可是你們也教導我，做人要誠實，不能偷，不能搶，可她老是偷我們的東西，還罵我，我都看到啦！就是看到啦！……”我嗚咽著，底氣不足地說道，“啪”一聲，臉上火辣辣的疼，我徹底懵了，為什麼錯的明明是她，卻不被爸爸媽媽認可啊？“一個女孩子，看看你，連形象都沒了，小小的年紀都去罵人了，長大了還了得？……”至那次的事後，小小的童心便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不僅是因為和她吵架被爸爸不分青紅皂白的狠狠批了一頓，更因為自己小小的是非觀念裡，已重重的給她貼上了非對即錯的標籤!
周奶奶病倒，人們發現那扇千瘡百孔的門已緊緊關閉了兩天的時候，終於有人按捺不住，破門而入了，那時的周奶奶已半身不遂，喪失了意識，誰也不曾料到前些天還吵吵嚷嚷談天論地的她今會遭遇這樣的不測，那時的我暗自慶幸著。村人及時把訊息捎給她的兒女們，兒女們以忙碌為藉口，沒有一個回來照顧已經無法自理的周奶奶，村人更沒有一個人願意去照顧這個被大家公認的“碎嘴婆”，後來還是看不過眼的媽媽去照顧了她的起居，我在萬般不情願的狀態下，被媽媽牽著手，逼著做了她的小手下，當我們掀開鍋蓋，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那時正值夏季，散發出來的餿味正是剩下的飯菜的餿味！而旁邊軟墊子上的周奶奶正在艱難的往嘴裡扒拉著從鍋裡盛出來的這些餿飯！我的心情說不出的難受，周奶奶是很可憐的，受盡病痛折磨而死的整個過程，在多年後的今天，已成為我內心深處的追憶和歉疚！爸爸說得沒錯！而幼時那些自告奮勇的行為，只是自己心中的自以為是，自以為是？終歸是含有特定的錯誤成分的吧！
三
我的五奶奶，是各位奶奶中我最敬畏的奶奶，關於她的記憶，太少了。人，就是很奇怪，關於某個人的記憶越少，卻越是思念得厲害罷！
五奶奶是各位奶奶中最年輕的奶奶，也是針線活做得最好的奶奶，奶奶待人和善，即使與村裡人們敬而遠之的釘子戶也能把關係搭得好好的，人們自是喜歡她。她家處於村口，每逢夕陽西下，扛鋤耕作而歸的人們便紛紛在她家門前的大石板上歇息閒侃，久而久之，村落裡閒得無聊的奶奶嬸嬸新媳婦們；無所事事，東遊西逛的懶漢子們，便常常會不約而同逛到這裡，說笑的說笑，下棋的下棋，打麻將，打牌，嗑瓜子，談論是非的，一應俱有！
那時，家裡忙，大部分時間我都在五奶奶家度過，吃過飯，飯碗一扔就跑了，導致父親常常是從村頭喊到村尾的找我，轉了一大圈，才把我從五奶奶家抓出來。再後來的日子裡，學聰明瞭就跟爸爸採取“遊擊術”，一聽到喊聲，急忙蹦出來告訴五奶奶，我要回去了，否則又要挨屁股了！從她家出來後，我便繞著小道往別家跑，但這樣的事，自是沒好果子吃的，第二天起床，眼睛紅紅的，屁股早都腫得老高！
五奶奶家的確很好玩，不但是因為熱鬧！幼時的我，並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大人的世界，小孩不懂；小孩的世界，大人不懂！不同的世界，融不進去，就是不懂！所以就各玩各的嘍，他們能專注而開心的聊天，對我來說便是莫大的開心了，這樣，我才能逃過五奶奶的法眼，溜到別處去自己玩，玩什麼呢？蟲子，螞蟻，蝴蝶，沙子，泥巴，什麼能玩就玩什麼，只要他們不叨饒我，大家就彼此窮開心著！有時玩著玩著候冷不丁地被人擰著耳朵提起來，媽呀！回頭一看，是五奶奶，那張平日裡笑眯眯的臉完全繃了起來，沒有一絲笑意，很多時候，那張笑臉沒有笑意的時候，我就能準確的預料到，完了，自己完蛋了，“作業寫了幾篇了？”“又想捱打了是不是？”“去折棍子去”五奶奶因為不完成作業而打我時候，是絲毫都不留情，也不含糊！但也常常會在第二天拿上好吃的來我家送給我。只要不犯錯誤，五奶奶還是很疼我的，好吃的好玩的，都盡數歸了我！
五奶奶去世的時候，我上幼兒園，姐姐突然跑到我的班級告訴我“五奶奶死了！”，“死了？什麼是死了？死就死了唄！”那時的意識裡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死了”這個詞，村子裡有男人罵女人：你死哪去了？笑死我了，疼死我了！可是他們都沒死啊？那天放學後，我匆匆地往回跑，經過村口時，我驚呆了，看著忙碌的人們，一大堆的問題全都湧了上來：死了？！怎麼會死呢？怎麼會呢？我驚恐地在忙碌的人群裡找著媽媽，扯著媽媽的手，媽媽甩開了我，恐懼頓時侵襲了我的整個大腦，我悄悄的從迴廊的拐彎處窺視著大廳裡的木館，旁邊是一張書本大小的相框，裡邊的五奶奶笑得多美，多慈祥啊！後邊有人推了我一把，是我的小玩伴，安安！
“五奶奶死了”
“她人呢？”
“就在那個棺材裡啊”
我使勁的踮著腳尖，可是太矮了，看不到棺材裡邊，“我們去看看吧？”
“好哇”
“待會兒去，現在那裡有人啊”
當我們躡手躡腳的跑過去時，我愣住了，五奶奶一身花衣，靜靜地躺著，就像是剛睡著一樣，“她還會醒的吧？”
“應該會的吧？可是又不像啊？瞌睡了，咋不到床上睡覺呢？”
“嗯，也是啊！”我一直堅信著奶奶是睡著了。
可是直到那棺材被好多壯漢子抬上山的那刻，睡著的奶奶一直不曾醒過來！好多天後，望著那座新墳，常常會想：奶奶會什麼時候醒過來啊？她醒了之後可怎麼出來啊？想到這些問題是個嚴重的問題的時候，我焦急的哭了出來。
時日一天天的過去了，直到最後，聰明的我才知道了“死了”的含義，就像奶奶一樣，睡著了，而且是再也不會醒來了！
四
所有的奶奶們都在我不同的年紀離我而去，當再次回憶起曾經遇到的那些刻骨銘心的人事時，三位奶奶已是記憶當中重要的人，必須追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