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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們老了,就定居在南京的散文

等我們老了,就定居在南京的散文

  1

  小柒說,她最喜歡冬天下午三四點的南京。看著馬路邊碼放平整的一家家小賣鋪,暖黃色的陽光照下來,把梧桐樹影打在老舊的牆上。那一刻,整個世界都是暖黃色。

  我在一五年的秋天與小柒相識。見到小柒的第一面,看見她穿著一條牛仔揹帶褲,配著白色的體恤衫和白色的帆布鞋。身後揹著一把大吉他,扎著高高的馬尾辮。很美好的那種素淨感。

  小柒來自湖北,在南京唸了四年的書。她說她在湖北生活了二十年,相比故鄉,南京帶給了她很多意料之外的且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她捨不得離開這座城市,於是畢業後選擇留了下來。

  小柒愛讀書,最愛夏洛蒂、張愛玲和東野圭吾。聽大量的歌,從搖滾到爵士,從爵士到古典樂。她從大一開始學琴,琴技隨著這座城市的建設步伐一起穩步前進。她很消瘦,經常用兩個蘋果代替一頓正餐。她的左腕上紋了一枝很小的向日葵。她偶爾抽一點點的煙。

  小柒的琴包裡除了琴譜和變調夾,還一直塞著一本速寫本。裡面畫滿了一隅一角的風景速寫。週末練完琴,她總喜歡騎著單車,在老城區的各個角落轉轉悠悠,觀察這座城市的千姿百態,觀察這座城市裡的人神態各異的表情。遇到讓她駐足的畫面,她就卸下琴包,掏出筆和畫本,完全不顧及路人的眼光。她畫得很好,三筆兩畫,就能活脫脫地把那一刻的畫面和自己的心情一起簡單地勾勒出來。

  小柒告訴我,她從小就愛畫畫。最愛一生都在追光的莫奈。但因為身邊的傳統理念,高中最終沒有毅然決然地選擇進美術班。這成了她此生至今最懊悔的事。

  “我從來沒去過南藝。連整條北京西路都不去。去了就控制不住地顧影自憐。”小柒笑著說。

  2

  小柒大學依父母之命讀了財務,雖然這個專業實在提不起她的興致,但她既選之則安之。她的專業成績很好,並一直規劃考入更好的學校讀研。可事與願違,大四考研失利,與錄取門檻擦肩而過。小柒思考了很久,最終還是放棄了二戰的念頭。她從書包裡拿出英語真題和肖四,撕毀,裝入膝上型電腦,悲壯地隨著人群一起湧入這座八百萬人口的城市,賺錢謀生。

  小柒跑了四五家招財務的中小企業,結果都是她炒了對方。朋友勸她剛步入社會,切莫眼高手低。終於,小柒和一家普通的小事務所簽訂了勞動合同。

  “這家待遇終於還算得到你的認可了?”我問。

  小柒很得意地笑:“不是。因為這家公司在17樓。而門牌號是1701。”

  工作朝九晚五。晚上下班在公司食堂吃完飯,小柒不願直接回宿舍。她習慣坐上78路,花費二十分鐘的車程,去頤和路的那家書店看書碼字。工作日晚上的書店很靜謐,空氣中洋溢著很好聞的咖啡豆味,燈光也被調成最舒服的亮度。小柒把書和筆記本攤在桌子上,一直待到睏意滋生後離去。

  看樂隊演出是小柒的另一大愛好。小柒稱這個愛好為“不良嗜好”。近年來,樂隊演出的門票隨著物價一起直線上漲。可每個月兩千三的工資,小柒依然很規律地把佔固定比例的一部分劃撥給自己的“看演出支出”,再加上給自己報的音樂班學費,剩下的用來解決最基本需求的金額往往少得可憐。“他們都說我這樣不對,”小柒的語氣輕快,“但是,什麼是對呢?價值觀的不同而已。馬斯洛需求層次對我而言,最下層的需求只要解決我的溫飽就好。對上層的追求才是我全部的生活快樂來源呀。”小柒說她每次點外賣都會刷很久。她很驕傲地把手機上的外賣訂單給我看,加上滿減、紅包,每單隻花八九塊錢。在這座城市同等收入水平的人群裡,她的恩格爾係數似乎應該是最低的了。

  “太陽宮下的尤拉,這當然不用我介紹啦。然後荔枝廣場的陀飛輪也很不錯,老闆還是玩摩托的,很發燒的那種。小黑就在那裡駐唱。我真地太喜歡她的聲線了。還有楊將軍巷的極地77,算是南京本土樂手的老牌聖地了……”小柒一遍又一遍向我安利她最愛的那幾家南京音樂酒吧。“這座城市有夢想卻又窮得叮噹響的音樂人太多了。這座城市的live house也倒了一家又一家,所以,我每個月都過去聽幾場演出,喝幾瓶啤酒,也算是對他們最實際的支援了。”

  “主唱會在臺上說,他每天會在網上上翻自己作品的留言,為了早日達到999+,就發動全體樂隊成員回覆每條評論……他們每次向觀眾致謝和鞠躬的時候,都特別真誠……

  “我那天去尤拉看一支樂隊演出,看到臺下有一個頭發全白了的老大叔,一個人站在那個角落認真地聽。在那一刻,我心裡就一直輕輕地對自己說:我真地太愛南京了。”

  “我愛南京”這四個字,我已經記不清小柒對我說過多少遍了。這位偶爾會露出羞澀笑容的姑娘,對於這座城市的愛,卻一直這樣以最直白的方式表達出來。

  梧桐樹、民國故居、玄武湖和秦淮河、遍落各地的高校老校區、滄桑的磚頭上長出淺淺青草的明城牆……各種型別的書店、學術風、獨立音樂聚集地……南京的每一個鮮明的細胞都深深地滲入她的心裡。她說,只要在南京,她就隨時能感受自己的砰砰心跳。

  “每走幾步,你就會看到這兒的門牌也寫著這是民國政府某某部的遺址。雖然城市發展地越來越現代化,原來的歷史容貌早已不在了,但這麼多埋藏在這座城市的歷史彩蛋,每一個,都依然能輕易地把你很安靜地帶到那個黃金時代。“

  小柒自己掐指算,不知覺中,今年已經是她來到南京的第五年。五年來,她對於南京的新鮮感似乎從未有褪卻的跡象。她一直用她的眼睛和心,一點一點地挖掘出這座城市帶給她的新驚喜。

  3

  然而南京最讓她魂牽夢繞的,依然是這座城市的西北角,她家門口的老下關。

  小柒心中最愛的老下關的那部分,具體而言,是從鹽倉橋起,沿著中山北路,穿過挹江門,一直伸向渡江紀念碑的熱河路。這短短几百米的距離,幾年來我與小柒來來回回走了無數次。

  小柒說,每次走到挹江門,她都會把身子緊緊貼在厚重的老城牆上。她說閉上眼睛,她真地能看到當年國軍狼狽地從這裡敗退,看到刺眼的旭日旗將惶恐的平民押送到這裡,看到百萬共軍威風凜凜地從這裡攻入南京城……她說,她能聽見城牆在微弱地呼吸。

  挹江門與32路

  挹江門的一邊如今成了八字山公園,另一邊成了繡球公園。這裡是附近的老南京人頤養天年的天堂。小柒喜歡在週六的清晨走到這裡,登上八字山公園的城牆。城牆上擺滿一排鳥籠,裡面的鳥嘰嘰喳喳的,清晨的陽光打在它們五顏六色的羽毛上,光鮮亮麗,非常好看。沿著石路往下走,走到另一邊的繡球公園,一群老人佝僂著身子,用大毛筆沾著桶裡的清水,在水泥地上工工整整地寫詩詞歌賦。他們身後,是一片波光粼粼的護城河。

  城門西處是十二中,小柒說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中學,裡面的建築滄桑又蔥鬱。那座最古老的道勝堂建於民國初期,是一位叫約翰.馬吉的美國傳教士創辦的。在南京大屠殺期間,他又在這裡設立了安全區和救援所,救助了數萬平民。這座教堂一直守護在這裡,靜靜目睹老下關百年的風雨變遷,目睹這座城市的浴火重生。

  再往西走就是渡江紀念碑,佇立在十字路口中心四十餘年。紀念碑北側是熱河路。那杆普通的“熱河路”路牌如今已經成了五湖四海的李志歌迷的朝聖之地。熱河路的白牆上,寫滿了他們不值錢的情懷。

  熱河路

  小柒眯起眼睛,望著路牌,掏出一根萬寶路。

  “剛開始吸菸的'時候,我醉煙。輕飄飄暈乎乎的,但是我還挺享受那樣的狀態。每一根菸我都吸的很認真。有的時候,真的覺得,把新鮮的想法和靈感吸了進去,把憂愁和悵惘吐了出來。”

  “當然,吸菸有害健康,”小柒總會在這裡強行地峰迴路轉,然後笑著唱起來,“把煙熄滅了吧,對身體會好一點。”

  “我似乎真的得不到自由便會死去的那種人吧。甚至對愛也是這樣。當我發現我特別愛一個人的時候,我往往會強迫自己離開他一段時間,儘管我知道這樣真得很莫名其妙。可是我更怕過度的愛會禁錮和迷失自己,甚至讓我不自主地放棄一直追求的最基本的自由。

  “可能不僅對人,對一座城市而言,似乎也應該如此吧。”

  4

  2017年年底,我收到小柒的微信。她說她準備離開南京。

  她說她終於決定要像當年的劉皇叔那樣入西川,體驗巴蜀的生活氣息。

  2018年的第二週,小柒辭了幹了大半年的工作,退了住了兩年多的小房間,買好了去成都的車票。她打包好的行李不多,帶不走的都扔了,只剩下兩包衣物和生活品,和一把背了快五年的琴。

  我們氣喘吁吁地把行李從七樓拖下一樓。小柒看了眼手機,正好快到下午三點。屋外的陽光亮得刺眼。小柒說,這像極了她第一次來南京那天的好天氣。

  我們把行李寄放到傳達室,然後再一次徒步走到挹江門。爬上城牆,望向下面的車水馬龍。

  我們似乎都不知道在這一刻應該向對方說些什麼。平日無話不說的相聚,第一次變得沉默。

  “你知道我為什麼終於捨得離開南京了麼,”她終究還是打破了沉默,輕輕地拽了拽我的衣角,“因為我越來越確定,南京是我的歸宿。等我老了,我要想盡辦法把自己的小墓修在挹江門旁邊。”

  “所以,在我不在南京的短暫時光裡,你要幫我把家看好了。”小柒笑著,用拳頭錘了錘我的肩膀。

  我望向她,也笑了起來。我彷彿又看到和小柒一起彈琴唱歌的時光、一起和她壓著南京的馬路談天說地的畫面。她的牛仔揹帶褲變成了白色的棉襖,她哈出了白色的霧氣。除此之外,和這座城市一樣,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