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樹的優美散文
小時候,正對我家大門的曬壩邊上有棵很大的桃樹。一到春天,滿樹紅紅白白的花,燦爛得像天邊的彩霞。到了夏天,父親就摘了滿滿一大筐桃兒。來不及削皮,我們姐弟三人就在那口青石缸裡舀了水,用洗衣裳的板刷擦洗桃皮上的茸毛。然後人手一個,吃得汁水四濺,不亦樂乎。父親怕我們噎著,一疊聲地喝斥慢點慢點。我們嘴裡咿咿唔唔,卻不抬頭,腮幫子一陣活動,那咔嚓咔嚓的脆響就甜蜜了整個夏天。
我們慷慨地把一個兩個桃兒分享給小夥伴時,他們羨慕感動和饞嘴的樣子讓我們仨有了極大的快感,就吱吱咯咯地逗樂成一片。
再多的桃兒也總有吃完的時候。每到此時,我便無比惆悵地站在桃樹蔭裡,憧憬來年。來年!是個多麼漫長遙遠的日子啊。
我並沒有等到來年的花開。翌年初,父親砍斷了桃樹,連同樹根一併挖起,留下很大一個深坑。
如果母親沒有生病,我想那棵桃樹也許會和家鄉的其他樹木一樣,自然生長,直到衰老死亡。那當然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在人生最好的年華里,母親病了,而且越來越重。她目光空洞,滿口胡話,不能下地行走。必須要一人扶起,半躺半臥,一人端水送飯,小心餵食。看遍了附近的鄉土村醫,又去巴縣醫院住了月餘,終究毫無辦法。財竭力盡的時候,她只好又回到老家的臥床上,終日昏睡。
我不敢走進那間臥房。它陰冷,潮溼,散發著難聞的黴味。母親神智偶爾清醒的時候,會向站在門口畏畏縮縮窺探的我費力地招手。我卻轉身飛快地逃走了,像只受到驚嚇,慌不擇路的兔子。
在那個貧窮年代,有肉吃是件幸福的事情,然而於我卻異常辛苦。母親生病以前,每每煮了肉食,會讓我們先吃。只是肉太油膩,瘦弱的我無論如何無法下嚥。她會不厭其煩地剔淨肥肉,只留個肉皮,一點一點餵我,這才算得是人間美味吧。多少年了,我完全回憶不起她的樣子,只模糊地記得一張黑白照片裡兩根長長的辮子,以及那件細花碎布的衣裳。
外婆在絕望中想到了住在山那邊的巫婆。巫婆是一種古老而神秘的職業。在我的印象裡他們大多是上了年紀的女人。我們這裡不叫巫婆,叫觀花婆。通常誰家有無法醫治的病人,或超出了認知的邪穢事情,請觀花婆就成了最後的選擇。
那個扎著黑頭巾的觀花婆在我家房前屋後轉悠,仔細檢查每一間房屋,然後關了門窗,開始神秘古怪的儀式。她在黑暗裡披散了頭髮,時而低頭囈語,時而驚聲叫喊,面目猙獰,狀極癲狂。待到恢復平靜的時候,她找到了母親的病因。那是因為門前那棵桃樹。桃樹其實不是桃樹,它是妖邪的化身,假借桃樹之形禍害人來的。必須砍掉它,連根拔除,否則後患無窮。
我不明白桃樹為什麼就不是桃樹了,但是我知道它能結出香甜的果實。送走觀花婆,父親磨利刀斧,就在我們的注視下砍倒了桃樹。那棵桃樹的花兒將綻未綻,佈滿芽孢。它吱吱嘎嘎轟然倒下的時候,就再也沒有機會擁抱春天。
當梨花漸雪,菜花漸黃的時候,母親還是靜悄悄地走了。我並沒有感到悲傷。出殯那天,我家附近的礫石崗上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記憶裡只有父親緊緊抓著我的手擠上集市的時候才有這樣的熱鬧。我甚至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如果不是大人們嚴厲苛責的眼神,我可能會大呼小叫地攆著小夥伴們滿山坡飛奔。
竹林下的小徑旁多了一坯新土。而讓我悵然若失念念不忘的是曬壩邊上那個空空如也的深坑。
那年夏天,再也沒有香甜可口的桃兒讓我在小夥伴面前炫耀。我常常坐在礫石崗上,怔怔地看著山溝溝對面的雲兒不停地變幻模樣。它們像一堆堆破棉絮,被風吹得絲絲縷縷,一會兒又像只長舌頭的狗,再變成一群大雁,然後又派生出奇形怪狀的`山和樹。我吐了口涶沫,那不是桃樹的樣子。一輛解放牌卡車從對面山崗上駛過,咣噹咣噹地消失在那條公路的另一頭,只有轟隆隆的聲響在山溝溝裡久久迴盪。我極目遠望,看得眼眶生疼,卻什麼也看不見。從那時候起,我的心裡便種下了‘遠方’。
父親在曬壩下面的梯田上又栽種了桃樹。可是它們老長不大,結出的果兒也又小又澀。我一度懷疑是因為缺肥、缺水。疏於管理,它們很快受到了蟲蛀,掩沒在一片野草叢中。
我在田間地頭百無聊賴地打發我的少年時光。直到有一天,聽著夜半的狗叫聲都顯出了寂寞,我才意識到村裡的年青人已經陸陸續續離開了。他們背起行囊,去了我夢裡的遠方。路上碰到的人不加掩飾地把孤獨寫在臉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獸,每個人都害怕寂寞。樹上的鳥兒也害怕寂寞,所以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吵鬧個不停。我也害怕,我沒有夥伴。所以我也在一個清晨把夢想裝進了行囊。
我在遠方並沒有找到童年的桃樹,兜了一圈,又回到原點。外面的世界也沒有豐腴我的夢,故鄉卻變得更瘦了。山溝溝對面出行實在太不方便,便把家搬到了高崗上,緊鄰著公路。有閒的時候也會下到溝裡走走。後來高速鐵路經過那裡,把礫石崗硬生生挖去了一半,成了崖壁似的斷頭路,便很難再去了。
去年春天的時候去過一次。沿著曲曲折折的鄉村公路騎行到外公家的大院子,一個叫吳江崖的地方。人煙依舊,外公卻早已經不在這裡了。他的墳墓在院子外面的田地裡。田地裡也不再種稻種紅薯,和墳墓一樣生滿了荒草。從這裡望向對面的土崗,有一片小樹林,那是村裡老人們最後的歸屬。土崗下,山溝裡是他們生生世世守護的土地。那個墳頭上長著一叢芭茅的,是外婆。風吹動芭茅葉子,‘剝兒剝兒’地一陣響。從左側走過山溝裡的幾壟農田,爬上陡坡,就是礫石崗。
小時候我在這裡種了棵黃葛樹苗,隔三叉五澆水,盼望有朝一日它能長成參天大樹。但是第二年夏天,剛生出幾片嫩葉的樹苗就在火辣辣的陽光下枯死了。沒有土壤,再堅強的樹也無法存活!現在,這裡長滿了野草和灌木叢。那些隨手丟棄的仙人掌更是覓得了樂土,滿坡生長,蓬蓬勃勃,謂為壯觀。
老屋下的幾壟梯田早已經荒蕪得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撥拉開野草,眼前竟現出幾抹粉紅。是桃花!它們安靜地綻放在野草叢中,沒有詩意的嬌俏,卻多了一分超脫和淡然。礫石崗的另一側,母親的墳塋爬滿了青青的茅草。又是一年春綠時,不知道她是否也能聞到這淡淡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