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找回自己心情日記
去年底,我有個去湘西旅遊的機會,但遲遲不能成行。先是旅程上的細節沒有敲定,再是一場大雪阻了航班。等到出發的那一天,在機場候機時又被告知航班延誤。這樣的經歷此前不曾有過,我難免心生漣漪:湘西究竟是什麼樣的所在?見她一面這麼不容易。
早年讀沈從文的《邊城》,從字裡行間讀出的湘西,純樸而淡遠,神秘而靜穆。這片由河流、山寨、古城、扎染、薑糖、土匪、苗家大集和趕屍人組成的世界,是培育人類想象力的天堂。我經常會掩卷凝思:生命之根深紮在這樣的土地裡,除非沈從文不願意,否則他命中註定要成為文學大家。
文學家豐富的想象力往往與生俱來,與他的出生地,與他早年生活的地方有著緊密而神秘的聯絡。充滿想象力的湘西,成就的不僅僅是文學家,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無論從事什麼樣的行當,他們的人生大多與眾不同。產出沈從文的地方,既會產出了熊希齡那樣的政壇精英,又會產出了陳斗南、陳範叔侄那樣的行伍英傑。政治家和將軍同樣需要想象力。
畫家黃永玉寫過一篇名為《蜜淚》的散文,文中對他的出生地湘西鳳凰古城,以及自己的童年生活進行了詩意的描述。有一段話非常打動我,他寫道:“為什麼詩意、牧歌、歡樂能跟苦難、愚昧糅合在一起呢?活像一碗調和了蜜糖的痛苦的眼淚。”在想象力飛動的湘西,兒童時代的黃永玉為我展示的是另一個湘西:甜蜜而痛苦,快樂而憂鬱。這些矛盾體組成的湘西,化成色彩和線條鍥刻在記憶裡,透過想象力的醃製,註定成就劍膽琴心的人生。
雖然從未謀面,但我早就迷戀湘西,對那片土地有著一種無法言說的親近。
我的家鄉在皖江岸邊,除了偶爾的遠行,我四十多年的生活,侷限在皖江兩岸方圓幾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我的出生地江北,是一片水網密佈的圩區,龍溝、彎梓樹、茅草崗、小樹林和土裡刨食的鄉親,繪出我人生初年的畫卷。長江灘塗、稻浪、麥田、油菜花以及被江水沖走大半的荻埠洲,構成我青少年時代的全部記憶。在當下生活的江南,我司空見慣的是高高矮矮的山林、零星的明清古屋、殘缺的舊時老街,以及千篇一律的現代城市建築和忙碌熙攘的人群。
生活在家鄉近處,內心裡卻總有一種漂泊感、疏離感。我需要找回自己,潛意識裡,湘西才是我的故鄉,只有到那裡我才能找回自己。
我終於踏上了湘西的土地。從湖南省會長沙出發,一路向西。坐在旅遊大巴上,我憑窗而萬望,掠過的山水房舍、城市鄉村似乎與我生活的家鄉大同小異。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呢?難道已經被歲月掩埋了嗎?還是現代交通工具太快捷,導致我與沈從文的湘西擦肩而過了呢?
我甚至懷疑自己被沈從文、黃永玉們的文字所欺騙。純樸而淡遠、神秘而靜穆的湘西呢?甜蜜而痛苦、快樂而憂鬱的.湘西呢?當我抵達傳說中的邊城,這種懷疑更加強烈。吊腳樓和薑糖遠不是沈從文說的那個味,河流、山寨、古城、扎染的氣息,並沒有那種濃濃的詩意。
毋庸置疑,這座叫鳳凰的邊城,確實曾經是一座充滿想象力的古城。在沱江的水波里,在鳳凰山的蒼茫中,在南方長城的磚縫,在小巷深處的名人故居,我還能看見沈從文湘西的蹤跡,儘管非常依稀。其實,湘西還是那個湘西,問題是時光已經遠去,人物面目全非。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形態,無論是湘西還是我自己的家鄉。
有句俗語,相見不如想念。走進湘西,我對這句話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是的,假如當初沈從文不離開湘西,湘西再有魅力,他也有可能和大多數湘西人一樣,因為司空見慣而無動於衷。只有當他遠離故土,深情回望時,湘西賦予他的想象力才會被瞬間激發出來,激發想象力的觸媒不是湘西,而是千山萬水的距離。就像此刻,我行走在遙遠的湘西,忽然發現自己的家鄉是那樣美不勝收、魅力無窮。實際上,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的“湘西”,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