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口古河州優美寫景美文
一重一重的青山,藤花掩映了臨著黃河的古鎮,大河家。
一路草木多,車開過去,樹枝子簌簌披拂過車窗,手掌一般,敦厚得叫人心生喜歡。大河家的房子都高,樹木一樣生長著的樣子。牆壁上鑲嵌著青色的磚雕,雕了牡丹雕芍藥,枝枝蔓蔓筋骨柔軟,花苞鼓鼓的,怕要倏然間彈開呢。院子裡的花兒都開了,一朵半朵從濃密的葉子裡竄出來,紅得要破哩,喊一聲要答應哩。多麼好,多麼好。一生看花相思老,人在草木間,才是頂禪意的光陰呢。
穿過一個村莊去看黃河。日光正暖,曬著莊戶人家門前的牛糞。風吹來,黃塵彌散,空氣裡是黃河水的味道,枝頭花椒麻酥酥的味道,青皮核桃的味道。喜歡極了這樣恬靜的時光,華麗又清淡。巷道不寬,一邊是高闊的古城牆,老綠的苔蘚貼在牆皮上,雲頭紋一樣。古城牆頭頂上,冒出來人家的屋簷,開著一扇窗子,真個兒叫人驚訝,恨不能爬上去看個仔細。不過,古城牆也太高了,一縷炊煙雲梯一樣悠閒地搭到天空中雲朵裡去了。8月,大河家的玉米正是肥美的季節,一穗一穗,從闊大的葉子裡鑽出來,纓子像一撮髮絲,散發著糧食的清香。
一處高高的山崖上,看到了黃河。左邊的黃河右邊的崖,對岸是青海呢。水是深藍的,略略有點綠,從遙遠的山澗奔流而來,似乎~點兒也不野氣。山太高了,聽不見黃河水的轟鳴,只覺得柔,一種扯筋扯骨的柔韌。恍然叫人以為,是一條水做的帶子,盤繞在山谷,細長而妖嬈,那樣的清冽深邃。偶然有寬闊處,便是水綢子綰了個結。遠古的時候,人們順河而來,在兩岸繁衍生息。暗暗連綴光陰的,是這浩浩蕩蕩的黃河水。
夜宿大河家,夢裡似乎聽得見水聲,咣,咣,水梢撞擊石頭的骨骼,兩種深沉的聲音纏繞回蕩。也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不甚真切。清晨,去看大河家岸邊的臨津古渡。古渡口的日光飽含著水分,格外醇濃。水花濺起,被朝陽一打,滴滴金子似的,空氣裡似乎都有倉啷啷清脆的響聲。人一走,就把陽光撞得打著旋渦幾。
水生河草樹木,水生萬物消長的慈悲。
大河家橋頭,有早起的人提了幾條小魚,盛在盆子裡,慢慢地遊啊遊。橋面寬闊,這邊是甘肅的大河家,橋那邊就是青海的扇子山。初陽打在紅砂岩山上,一層一層的光亮,像一朵怒放的碩大的雞冠花。急急慌慌的,跑到橋那端去了一趟青海。青海的飯館剛剛擦亮玻璃窗,招牌上斗大的字:大盤雞,東鄉洋芋片,看得人淌口水。我在橋上來來回回走,一會兒在甘肅,一會兒在青海,真是激動得不行,樂傻了。橋上走過的藏民和回民,都披了一層金光,質樸而古風,似乎是從漢唐走來。世間種種好,真叫人感激。
立在橋上,就可看見臨津古渡口。攔河一條粗鐵索,還在水裡晃盪。湍急的水乍然撞擊在鐵索上,飛濺起碎碎的水花,白亮亮的,連綴起一道白光,玉箍一般,箍在狂野的黃河之上。鐵索若隱若現,一痕深青色在水光裡翻滾,水光吞噬鐵索,復又吐出。這時候,就覺得黃河水有骨頭,潑皮硬朗的水骨頭,一波一波與時光撞擊,與鐵索撞擊,與石頭撞擊,喀啦啦響著,一輪一輪週而復始地輪迴,從古至今,無窮無盡。
當年臨夏人走青海,就是從這個渡口透過。那時候,渡口有木船,有水手,羊皮筏子可能也有。人們從嘩啦啦的黃河水上漂過,吼上一嗓子河州“花兒”,多麼驚險酣暢啊。這一切,古樸而幽涼,對於我這個騰格裡沙漠邊緣長大的人,簡直驚詫新鮮至極。倘若有人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踩了一葉扁舟詩意地跨河而過,肯定被黃河水一腳踹到下游去了。黃河可是咆哮得很哩。臨水而立,你就知道黃河的氣勢狂烈,有一種大音希聲的磅礴撲面而過,是那種倏然間把人擊倒的震撼之美。這世上,唯有黃河不曾閒啊,從古忙到今,一刻不停。
大河家自古以來就是甘肅和青海之間的重要渡口。很古的時候,有個部落叫渠搜,大概的位置在青海湖附近。周穆王巡遊天下時,聽說渠搜有好馬,一路風塵僕僕去了一趟渠搜。周穆王的行程,是溯黃河北上,渡黃河,經落都,抵達渠搜。那麼這個渡口,極有可能就是臨津古渡。只是時間太久遠,模糊了一個渡口的名字。隋煬帝西巡,也是從臨津渡口渡過黃河抵達青海的。張騫兩次出使西域,都是在臨津渡口過黃河,往返都路過河州。
歷史上,臨夏和青海東部地區,曾並稱河湟地區。唐朝時,在河湟谷地設定茶馬互市,臨津渡口是唐蕃古道上最重要的渡口。盛唐時,有七十萬匹戰馬驛馬,其中大概有半數就是透過河湟地區茶馬互市成交的。馬和茶葉,在臨津渡口繁忙來往,可能就是《清明上河圖》的那種繁華吧。青海吐谷渾人養的寶馬,過大河家渡口,河水般嘩嘩流人中原。而大批戰馬湧人中原大地,為唐朝的強盛提供了軍事保障。大河家渡口,離著盛唐只是一個轉身的距離。
當時河西走廊的商貿主要依賴駱駝客,西域路途漫漫,黃沙蒼涼,只有駱駝是最好的選擇,絲綢、瓷器、香料,往來不絕。而在唐蕃古道上,山高水險,商貿往來是靠馬幫。騾馬馱著茶葉、布匹,從中原趕來,在河湟谷地茶馬互市中交易。你的茶葉布匹留下,我的駿馬帶走。臨津渡口大概忙得花兒紛紛,草葉顫枝。唐時絹馬貿易比價是:馬一匹易絹四十匹。至於茶馬比價,一匹好青海驄,大概需要一百斤茶葉。茶葉在吐蕃地區是萬萬不可缺少的。茶葉不僅僅解渴祛乏,消除乳酪肉食的油膩,還與當時盛行佛教有關。茶者禪也,禪茶禪茶,借茶參禪。
到了宋太宗時,一匹絹市價一貫,一匹馬市價三十貫,三十匹絹換一匹馬。後來,西夏截斷了河西走廊的商貿,幾乎一匹馬也不賣給宋朝。這種背景下,河湟谷地馬價大漲,二百五十斤茶才能換一匹中等的馬。南宋的戰馬更加捉襟見肘,馬價一漲再漲,要千斤茶才能換一匹馬。
河湟地區這條茶馬古道,是從中原長安出發,途經臨夏市,過吹麻灘、劉集,一直走到大河家休整一下,從臨津渡口渡過黃河,抵達青海的山水村落之間。再遠,就走西藏了。
另外一條,是從長安出發,過天水,經臨洮,到達臨夏康樂,再到廣河,渡過廣通河,然後過和政,過臨夏縣,抵達臨夏市。然後轉至炳靈寺渡黃河,經過永靖縣,抵達青海民和。文成公主嫁給松贊干布,也是這條路,從長安出發,經過秦州、河州,自炳靈寺渡黃河入鄯州境內。
除了茶馬貿易這樣的大宗買賣,民間瑣碎的交易也是頻繁的。羊皮換鹽,牛毛換銀鐲,馬蹄換歲月。大河家渡口在嘩嘩的水聲裡撥亮一盞一盞的燈籠。自古河州出商人,是有這層歷史緣由的。
據史料記載,唐宋時期,常年奔波在河湟地區唐蕃古道上的'西域商人,慢慢沿途居住,人家沿著茶馬古道延伸。聚居的人家多了,形成一個個的村落,恪守著遠山近水。遇一人而白首,擇一地而終老,不用回到遙遙的西域去了。
我總覺得,臨夏“花兒”最早也是古河州商道上的商人們唱開的。蒼穹下廣袤的大地,萬物生長,黃河水湧動著生命的血脈。腳下路途漫漫,內心的柔軟和自然的大美撞擊,便從心底裡開出一朵絢爛的“花兒”,張口喊出來。河州牡丹是季節喊開的,而“花兒”則是心喊開的。臨夏“花兒”有文字記載是三百多年,其實應該更早。我堅信“花兒”是河州古道的另一種符號,悠遠而親切。
臨夏作家王維勝給我們唸了一首“花兒”:“大河家裡街道牛拉車,車拉了搭橋的板了。你把阿哥的心拉熱,拉熱者你不管了。”我們不依,請他又唸了一首:“腳戶阿哥的好心腸,白布手巾裡包冰糖。冰糖放在枕頭上,吃裡嘛不吃你思想。你不吃是我吃上,相思病害給者我身上。”
愛情只是“花兒”裡所包含的一部分,更多的是附著了人生所經歷的辛苦,還有對大自然的熱愛。在臨夏市“河州花兒文化藝術苑”裡,河州金嗓子何清祥,一曲《上去高山望平川》,唱得人心裡啪啦抖顫,恨不能拿出世上最好的語言讚美。
在康樂縣良恆商場,有個店員奇怪地問我,你不是臨夏人吧?怎麼說一口臨夏話?真的呢,我的河西方言的確和河州方言有相似的味道。其實,在遠古的歲月裡,河州有我們河西的親戚呢。據《武威地方誌》記載,十六國時期,有一支河西人曾經跋山涉水,遷徙在臨夏西南的山水之間,耕地放牧,繁衍生息。
十六國時期,大概在公元402年左右,河西鮮卑人禿髮傉檀,在涼州建立了涼國,歷史稱為南涼。那時候的涼州城叫作姑臧。有一年,他和北涼王沮渠蒙遜廝殺一場,大敗而歸。北涼進攻的勢頭實在太猛,勢必要拿下他的城池。南涼王打不過呀,只好放棄姑臧,帶著城內幾千戶居民,還有西域來的慄特人商隊、波斯人商隊,本地的工匠、手藝人,一路遷徙到了青海的樂都,定居下來。
北涼王得到了姑臧城,又好幾次發兵圍攻青海樂都,城外駐紮滿了他的千頂牛毛帳篷。南涼不能安心耕田放牧,日子過得飢弊得很。過了些年,終於耗退了北涼王,禿髮傉檀恢復了一點元氣,率七千騎兵去攻打吐谷渾乙弗部落,留下太子守城。他的人馬前腳剛走,南涼的鄰居,西秦的乞伏熾磐乘機襲取樂都,守城兵太少,樂都城失守,南涼亡。乞伏熾磐得到樂都.城,只留下財富,把城內的萬餘百姓都遷徙到袍罕去了,袍罕就是今天的臨夏。這部分河西子民,種子一樣播撒在大地上,生根發芽,從此就生活在臨夏西南地區,再也沒有回到河西來。
光陰的藤草漫過了歷史的石牆,蟲兒飛,鳥兒鳴。也許,我們河西的先祖們把他們的口音留在漫長的時空裡,即便是千重光陰之後,我們的方言還有相似的味道和氣息。河州,有我們河西的親戚,見與不見,牽掛都在那裡。
古渡口,古河州,度過時光我來看你。也許我正在找你,某個清晨,我們卻在時空裡乍然相遇,一句鄉音,心生喜悅。古河州,古河州,我來,你用盛大的陽光迎接我。我回,留一首河西古老的歌謠給你:“遠方的青山,你在哪裡?盡下的是甘露細雨。心中的百靈鳥兒,你在哪裡?美妙的聲音搖過枝頭。今天我和有緣的人兒們走在了一起,高興,高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