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眨眼》賞析
彩虹
在噴泉中游動
溫柔地顧盼行人
我一眨眼——
就變成了一團蛇影
時鐘
在教堂裡棲息
沉靜地嗑著時辰
我一眨眼——
就變成了一口深井
紅花
在銀幕上綻開
興奮地迎接春風
我一眨眼——
就變成了一片血腥
賞1:
錯覺是人在刺激物直接作用下所產生的時間、距離、方位等不準確的知覺,在一定條件下是不會消失的。這種心理現象,經常被用於審美過程和藝術創作中。以錯覺入詩,竟成佳句,古已有之。這首詩寫的是一種“錯覺”。一種眨眼之間產生的“錯覺”。詩人將“錯覺”寫入詩中,他抒發的是一種心理的真實情緒,真實,真實得可以使人摸得著的感受。與通常描寫審美過程的錯覺的詩的不同之處是,顧城是意識到這是一種“錯覺”而故意為之的,並且將它凝固在詩行中:詩除了直截了當地點明作者寫的就是“錯覺”,還在開頭和結尾重複地呼喊著:“堅信”!遙相呼應,有意造成一種戲劇性*的效果,從“堅信”出發,“怒目圓睜”,可是“眨眼”之間,看到的卻是嚴重的變態。詩人這樣寫無疑為的是強化“錯覺”。詩人帶著理性*的思索楔入“錯覺”之中,他是藉助“錯覺”驅使讀者進入他的思考的領地,一起去思索這種“錯覺”產生的原因。對這種原因,詩人實際上已經作了回答:那是一個“錯誤的年代”,這種表明是過於直露了,但也可理解為詩人對那個 “錯誤的年代”的憤慨,以致這憤慨之情情不自禁地溢於言表。
詩人寫“錯覺”只不過是表明那個錯誤年代的錯誤,所以很難避免不囿於理念,好在他選擇的形象很得體,因此人們信服詩人筆下的“錯覺”:彩虹-蛇影,時鐘-深井,紅花-血腥;兩兩相比,由前一個感覺跳到後一個感覺,並不顯得突兀,兩者之間或在形狀,或在色*彩,或在質感上都有某種相似之處,所以這種“錯覺”容易被讀者接受;它的成功之處還在於,和它們各各所對應的物體相比,“蛇影”、“深井”、“血腥”給人一種怵目驚心的感覺,人們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個錯誤的年代在詩人心靈上投下的-陰-影。
賞2:
在“眨眼”間,“彩虹”變成“蛇影”,“時鐘”變成“深井”,“紅花”變成“血腥”,這是一種錯覺,是人在特定的環境中,特定心理所產生的超常感覺,這種感覺往往通向更高層次的真實。顧城說過:“我所感覺的世界,在藝術範圍內,要比物質的表象更真實。”“蛇影”、“深井”、“血腥”,是帶有荒誕意味的意象,是心靈受到害發生傾斜後對客觀物象所產生的錯覺。儘管詩中隱去了心靈上的暗影,但仍能從審美意象的誤差中,發現那潛藏在意象背後的“黑色*的眼睛”,
開頭和結尾兩個“堅信”遙相呼應,造成了戲劇性*效果:從“堅信”出發,看到的卻是嚴重的變態,這意味著什麼呢?詩前的“小序”作了回答。
寫錯覺、幻覺、潛意識,是朦朧詩作者的一種探索,顧城擅長捕捉瞬間產生的錯覺,並用色*彩鮮明的意象使其凝形,用最經濟的文字將讀者引入用錯覺構成的意境之中。詩的“以少總多”的本質,詩的言外無窮之意,皆在此呈現。
賞3:
本詩的結構嚴謹,通常在嚴謹的結構之中也較容易看到重複、對比的結構原則。因為要製造嚴謹的結構,往往需要在組織上使用相近或相同的結構,而這首詩也不例外。明顯地,這首詩在結構上利用重複原則;相對而言,這詩雖然也有修辭上的重複,但基本上也是為了製造結構上的'重複而出現的。
首先,開首的兩句:「我堅信,我目不轉睛」和最尾兩句:「為了堅信,我雙目圓睜」,這兩句在句式上是相近的,亦像是互相照應,當中用的字也有重複,如:「堅信」、「我」、與眼睛有關的形容詞,但是,明顯兩者的意義是有相同的。這兩句雖然是借重復去引起讀者的注意,但是焦點仍然放在相異的地方,所以這裡帶出的效果是借重復引起讀者注意兩者的關係,亦進一步希望讀者見到其中變化的地方。
為何兩者要有變化的地方呢?這可能與中間三個詩段有關。中間三個詩段明顯是結構嚴謹的重複。換句話說,句式和用字也像是排句的做法。在句式上,每一行的字數完全相同,分別是2,6,7,4和8字。由於這結構在三個詩段都有出現,容易讓人產生一個簡單的感覺:那就是利用理解其中一個詩段的方法,便能理解其餘的詩段,這是重複應有的效果。換句話說,我們明白了第二詩段,以此得到的經驗,可以應用到下一詩段運用。只要理解其中一個詩段,便能加深對其他詩段的理解。
第二、三、四個詩段,其中只有一行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我一眨眼──」,為何這個重複這般重要呢?這個重覆不單在於字面上完全重複這麼簡單,而是在於這句與題目有關,因為「眨眼」前後的景象完全相反,所以這裡明顯是引進了對比原則,利用眨眼前和眨眼後的對比強調當中的分別。
在第二詩段,貶眼前的景物是正面的。「彩虹,/在噴泉中游動,/溫柔地顧盼著行人」,「彩虹」這一意象,一般來說,任何方法制造出來的彩虹也給人美的感覺。詩中的彩虹並不是雨後出現的,而是噴泉的水珠因為陽光的折射而產生的,而彩虹為甚麼會遊動呢?這主要是因為噴泉的水源不穩定,故一高一低的噴泉就會形成彩虹的擺動,令彩虹有遊動的感覺。而「溫柔地顧盼行人」一句,彩虹當然不懂溫柔,但可能是指色*彩的柔和,不是刺眼的顏色*。另一方面又可能是因為彩虹的遊動製造出相對上軟和柔的感覺。可是眨眼後,彩虹「就變成了蛇一團影」。一般來說,彩虹與蛇是沒有相同的地方;故前面說彩虹是遊動的,是為了照應後面蛇影的狀況。但是彩虹其實並不實在的,只是一光影現象,本身是沒有實體的。所以這裡的蛇也不是實質,只是一個影子。蛇影首先照應彩虹的特質,同樣地,彩虹也為了遷就蛇的特質來寫,既沒有外貌,也沒有其他細節,只有一個遊動的動作。為了要配合這兩個意象仍然運用了比喻原則,就是把它們相近的地方交代出來,讓人從這兩個本不相近的意象中找出相近點來。所以首兩句強調遊動的彩虹就是配合後面的蛇影。這比喻原則只是為了將彩虹和蛇影拉在一起,但這兩個意象的本質是截然不同的,也是此文字特別強調的地方,否則便無法達眨貶眼前和眨眼後那種強烈對比的效果,換句話說,在比喻原則的同時也運用了對比原則,就要把彩虹與蛇影這兩種相差很大的意象放在一起,正如前面所說,彩虹給人一個浪漫、優美的感覺,至於蛇,則無論在中外,都給人負面的感覺,讀者很容易感受到這裡有著由美變醜的效果。
沿用這個效果,便能更易明白第三個詩段。「時鐘,/在教堂裡棲息,/沉靜地嗑著時辰,/我一眨眼──/就變成了一口深井」,「時鐘,/在教堂裡棲息」兩行,本是客觀寫景,「沉重地嗑著時辰」是指時鐘慢慢地一秒一秒地走著;這個意象本來沒有甚麼正面的資訊。但如果我們由於第二、第三、第四三個詩段的結構如此相近,而以同一原則去解讀這三個詩段,那麼根據上一詩段,「彩虹」是正面的理解,這裡的「時鐘」也應該有正面的意思,所以我們可以嘗試發掘它當中可能有的正面資訊。這「時鐘」直接一點的資訊就是時間,因為加進了教堂的意象,所以這「時鐘」也帶點宗教意味般的寧靜,也可代表一種很安祥和平穩的一種日子。此外,「時鐘」一個特點便是不斷向前,因此它也可象一切不斷向前,不斷進步的東西。我們這樣解讀「時鐘」這意象,主要是從與之相對的「深井」這個意象的象意義得到啟發。由於前一詩段的「彩虹」和「蛇影」形成是一強烈的對比,所以這裡以同一邏輯推演「時鐘」和「深井」之間的關係,當可得著兩者有著強烈對比的結論。事實上,「時鐘」和「深井」兩者最大的分別,就在於前者代表時間不斷向前;相反,人處於深井中,不但無法移動,時間也在當刻靜止了似的,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就像身處一個黑暗和死亡的深淵一般,因此「深井」有著死亡的象意義,這與生生不息,每刻前進的「時鐘」便形成另一類強烈的對比了。貶眼前後出現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眨眼前是一個平穩又和平地繼續向前發展的景象,可是眨眼後的則是一個固步自封、沒有出路的情況。
到了第四詩段:「紅花,/在銀幕上綻開,/興奮地迎接春風,/我一眨眼──/就變成了一片血腥。」,跟前兩個詩段一樣,這詩段的第一個意象「紅花」都是正面的,給人良好的感覺,也象有活力有生氣。這裡的花雖然並不是真花,只是在銀幕上綻開的花,是電影的一個畫面,是虛的,但這個虛仍然美麗。因為接著的一句寫著:「興奮地迎接春風」。「春風」顧名思義是指的是春天充滿生氣,生意盎然的和風。春天代表一年之始,春風孕育萬物,表示生氣、蓬勃的一面,也是一正面的意象。可是,「我一眨眼」後,「紅花」卻變成了「血腥」。這裡運用了比喻原則,以「血腥」與「紅花」顏色*相同或相近的共通點,把兩者連在一起;但這裡明顯地是強調兩者相異的地方,正如前述,「彩虹」與「蛇影」、「時鐘」與「深井」一正一負,構成強烈的對比,這裡也如此:「紅花」是正面意象,代表生命,代表活力,相反「血腥」則代表暴力、死亡等負面意義。
總的來說,顧城這首詩的主要部分,即第二至四詩段,就是以一個簡單的重複結構組織起來,掌握一個詩段的結構原則,便能類推出另兩段的組織。除重複結構外,以上三個詩段也運用比喻原則,即修辭上的隱喻關係,將兩個截然不同的意象放在一起,如第二詩段的「彩虹」變成「蛇影」,第三詩段的「時鐘」變成「深井」,第四詩段的「紅花」變成「血腥」。但另一方面,則交代只一眨眼的時間,正面意象便成了負面的過程。越是對比強烈的兩個意象,越能製造強烈的對比效果,給讀者的震撼也越大,也越能引發讀者思考:為何一眨眼的一刻變化可以如斯般大,究竟原因何在?……
這首詩的開首和結尾也很值得我們多加留意。兩者都與眼睛和眼神有關,正因為這樣,這兩詩段也是既有重複,也有相異的地方,強調的仍是相異之處,因為這詩強調的是一眨眼之間產生的巨大變化。
「我堅信,/我目不轉睛」是開頭的第一段,由於只是開頭,內容沒有給全面開展,因此給讀者製造了懸念:究竟「我」「堅信」甚麼?為甚麼「我」要「目不轉睛」呢?這兩句之間又有甚麼關係呢?
要梳理這段,可以利用我們的漢語知識。根據《現代漢語詞典》,「堅信」即「堅決相信」(頁613),可見「我」堅信的東西就是我的信念,就是我所相信的,而且不會因環境及其他因素而轉變。「目不轉睛」就是「不轉眼珠地看」,用來形容注意力集中的狀態(頁904)。這兩句先後出現,根據我們對漢語句子關係的認識,它們可能是總分、並列、承接、因果、或是補充關係,至於確實屬哪種,卻無從得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它們不可能是轉折關係,由於兩句意義接近,也沒有轉折詞。因此「堅信」跟「目不轉睛」關係密切,若再跟題目「眨眼」一塊兒思考,那「目不轉睛」正好是眨眼的相反……這種種疑團,正好發揮開頭吸引讀者續看下去的功能,為下開三段寫眨眼出現巨大變化埋下伏筆。
到了結尾,「為了堅信,/我雙目圓睜」兩句,雖然跟開頭一段的兩句頗為相似,卻不像開頭般關係模糊,這裡因為加上「為了」,讓讀者清楚兩句之間的因果關係:「堅信」是原因,「雙目圓睜」是結果,加上第二至四段將眨眼的後果說明得很清楚,也讓讀者更能瞭解「圓睜」的背景。在現實中好的或正面的眨眼間便變成不好或負面的,這是眨眼的後果。詩中的「我」堅信好的事應該存在,但現實卻相反,所以「我」感到很不滿,因此有「雙目圓睜」的舉動。「雙目圓睜」表示一對眼睛圓圓睜開,代表「我」感到驚訝或者憤怒。驚訝和憤怒的原因都是質疑:為甚麼眨眼間好的東西總變成壞的?
要是我們回頭重看開頭部分,那麼我們當能瞭解「我」「目不轉睛」為的是要把事物看得更清楚,也因為眨眼的後果會令好的東西變為不好,因此「我」為了堅信好的事,故此以目不轉睛的方法,避免好的東西變成不好。也為了堅信,「我」決意「目不轉睛」,看好的東西「怎樣」變成不好。
另一方面,這裡不可不提這詩的副題,因為它與整首詩的解釋有密切的關係。在《眨眼》的題目之下有一句「在那錯誤的年代裡,我產生了這樣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