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文章《白鷗前導在春船》
一
膠河岸邊有一個小村子,村東頭有對著大門口的兩戶人家。東邊這家兒姓田,戶主田成寬,有一個獨生女兒,名字叫梨花,西邊那家兒姓梁,戶主樑成全,有一個獨生兒子,名字叫大寶。
兩家的內掌櫃的生孩子那陣子,還不時興計劃生育,願生幾個就生幾個,能生幾個就生幾個,生多了還得獎哩。說起來也怪,兩個內掌櫃各自生了一胎後,再也沒個影。田家的還想生兒子,梁家的還想要女兒。兩個女人有時聚在一起幹活兒,免不了互相鼓勵一番。“大嫂子,憋憋勁兒,再生個兒子啊。”“那麼你吶?不冒冒火生個女兒?”“不中了,肚子裡就一個孩子,生乾淨了……”梁家的拍著肚子說開了粗話,田家的彎著腰笑。
她倆誰也沒再生,大其肚子裡的孩子真生乾淨了。
二
一轉眼兒的工夫,田家的妞兒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梁家的小子變成了五大三粗的小夥子。
大寶、梨花上學時,正碰上那亂年頭了。大寶在學校裡上房揭瓦,打狗嚇雞。梁成全一看兒子學不到好,就趕緊“勒令”他退了學。老田一看到老粱家把兒子拉回來,心裡話:“人家兒子都不上學了,女孩子家還上個什麼勁,學問再大也是人家的人,犯不著替人家作嫁衣裳。”不久,他也讓梨花退了學。
田家姑娘和梁家小子文化程度相同,都算二把刀的初中生,小小知識分子。
莊戶人家過日子喜歡勁,誰也怕被誰拉下,田家梁家也不例外。但那年頭隊裡幹活大呼隆,豬頭、蹄子一鍋煮,本事天大也施展不開。梁家空有個氣死牛的壯小夥子,日子過得反倒不如田家。田家姑娘心靈手巧,一點也不少掙工分。再者女孩家勤快,幹活歇息(那時歇息時間比干活時間還長)時,也能剜簍子野菜回家餵豬。而大寶暱,歇息時不是曬著鼻孔眼睡覺就是戴著帽子打撲克。因此,田家每年都要比梁家多賣出兩頭肥豬,這樣慢慢地就把梁家比下去了。對此,老梁好大不滿,好像田家的日子是沾了他兒子的光才過上去似的。兩個老漢見了面。老梁經常刮帶蒺的西北風:“大哥,您家沾老鼻子大鍋飯的光嘍!要是像六二年那樣包產到戶,憑著您這班人馬,早就把牙吊起來了。”田成寬最忌諱別人說他沒兒子,莊戶地裡沒兒子見人矮三分。有一次人家奚落他是老“絕戶頭子”,他沒處煞氣,回家把老婆一頓好揍。梁成全這些話雖然沒有直接揭他的瘡疤,但卻在影射他沒有兒子。他氣不從一處來,不是看在幾十年老鄰居面上,連臉都要了。他揶揄老梁道:“有本事領著大寶跑到‘拉稀拉夫’(南斯拉夫)去,那地方是包產到戶。”
這都是前些年的事了。當初,倆老漢誰也想不到只有“拉稀拉夫”才有的包產到戶又在中國復活了。
三
開完了社員大會,梁成全唱著小戲回了家。到家就讓老婆子炒了兩個雞蛋,一盅接一盅地喝乾酒,一會兒就醉三麻四了。他自言自語地叨叨起來:“嘻,真是天轉地轉,時來運轉咧,土地包到戶,就憑著這個膀大腰圓的兒子,再加上老頭子拉拉幫套,不在村裡冒個尖才是怪事……老田大哥,這會該你唱醜,該俺唱旦了……”他模模糊糊地說著,聲就響了起來。
田成寬開完了會,身上一陣陣發冷,心裡頭憋悶著,隨著散會的人群走到街上。滿天星光點點,一隻孤雁哀鳴著飛過去。他的前面是梁成全晃晃蕩蕩的身影,老梁不成調子的小戲一個勁兒往他耳朵裡鑽。到家後,他一頭栽到炕上,來覆去地“烙餅”,一連聲地嘆氣。老伴兒湊上來,摸摸他的頭,不涼不熱,便納悶地問:“你是的啦?”老田也不搭理。老伴提高聲音說:“哪兒難受?給你掐掐揉揉?”他不耐煩地了老伴一把:“到一邊去!”“又瘋了,又瘋了,誰又惹了你了?”“你惹我了!”老田忽地折起身子,對著老伴吼:“包產到戶了!沒兒子,該受累啦!”一剎那間,老伴明白了。沒替男人多生幾個孩子,尤其是沒替男人生出個兒子,是她一輩子最大的心病,她覺得對不起男人。她曾對老田說過,生兒子要是營生,她十天半月不睡覺,也把它幹完了,可這不是營生啊。這幾年,女兒漸漸大了,老田看到女兒照樣掙工分,把怨老婆的心漸漸淡了。今晚上一聽到要包產到戶,尤其是看到老梁那得意洋洋的樣子,老田的心病又犯了,回家就跟老伴慪起氣來。哪承想老伴這幾年有女兒撐著腰,不喝他這一壺了,直著子跟他吵起來:“怨我?我還怨你睞!你比人家少一個‘叉把兒’!”“誰少一個‘叉把兒?!’”“你少一個‘叉把兒!’”……老伴兒聽過幾次計劃生育課,看到宣傳員在黑板上畫了兩對“xx”,說這是女人的,都一樣,又畫了一個“xx”,說這是男人的,碰上了就生男孩,碰不上就不生。她記不住那些名詞兒,但記住了不生兒子與女人沒關係。所以,她一口咬定老田少了個“叉把兒”。老田哪聽說過這個?姥姥的,弄了半天倒是俺少個“叉把兒”!他兩眼瞪得一般大,比比劃劃地要跟老伴掄皮拳。這時候,院子裡傳來梨花哼小曲兒的聲音,五六十歲的人了,怕讓孩子看了笑話,更怕引起孃兒倆的聯合反抗。老田無奈,只好自己下臺階:“提防著點,你,再敢說俺少‘叉把兒’就打爛你的皮……”嘟嘟噥噥地脫衣睡了覺。
四
地說分就分。田家的地偏偏跟梁家的地分到一起,這真應了“不是冤家不聚頭”的俗言。老田好不高興,但也無可奈何,抓的鬮,運氣。
一捱過正月,梁成全就攆著兒子起豬圈,換炕,土雜肥堆成了一座小山。老田不敢怠慢,也帶著女兒起豬圈。二月裡還沒化透凍,豬圈裡結著冰,要用鎬頭砸開。梨花在正月裡耍野了心,幹著活把嘴得能兩頭毛驢。嶄新的衣裳也不換,躲躲閃閃地怕弄髒了。老田脫了棉襖,掄著鎬,嘴裡噴著粗氣,心裡窩著火,便對著女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開了腔:“姑奶奶,家去換下行頭吧,起豬圈又不是唱戲,沒人看你!”梨花耷拉著眼皮,小聲嘟噥:“多管閒事,偏不換。”她的話沒承想讓老田聽到了,氣得老田剷起一稀糞。“呱唧”扔到梨花腳下,濺得她滿身臭糞。她把鐵一,哭著跑回家去。
老田餘怒未消地罵著:“小雜碎,反了你了,沒有我這個老子誰給你掄鎬?反了你了,反了……”
老田正絮叨著,老梁叼著菸袋抱著肩膀頭轉悠過來,笑眉喜眼地說:“大哥,火氣挺衝啊!和兒家賭什麼氣?走走走,到我屋裡去坐坐,我才剛燜上一壺好茶葉。”“沒那麼大的福氣!”老梁的神情使老田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他頂了老梁一句,把鎬頭一摔,氣沖沖地進了屋,沾滿臭泥的鞋子也不脫,就勢往炕上一躺,眼瞅著屋頂打開了算盤:“毀了,這一下算毀了,你媽媽的包產到戶,你媽媽的老梁……今日這才認上頭,往後要使力的活兒多著哩,都要靠我這個老東西頂大梁了。哎,怨只怨——難道老梁真比我多個‘叉把’?”老梁那副幸災樂禍的笑臉又在他眼前晃起來,他騰地跳下炕,從櫥櫃裡摸過一瓶子酒,咕咚咕咚了半瓶……
梨花趴在炕上嗚兒哇兒地哭,她娘橫豎也勸不住。後來老梁來了,她不哭了,仄著耳朵聽老梁和爹說話。爹氣得摔上了炕,梨花心裡升起一股火。她三把兩把扯下新衣服,跑到豬圈旁邊,鞋子一甩,襪子一褪,“撲通”跳進了豬圈。她娘心疼地嚷著:“我的孩,你不要命了?”“不要了!”姑娘玩了命,但畢竟身單力薄,一圈糞起了整整一天,累得連炕都上不去了。
過了三月三,春風吹綠了柳樹,桃花綻開了紅骨朵。大地開了凍,站在村頭一望,田野裡蒸騰著的水汽像乳白色的輕紗在飄動。
大寶推著輛獨輪車,開始往地裡送糞。洋槐條編的糞簍子足有半米長,像兩隻小船,他還嫌不解饞,裝滿了不算,又狠狠地加上一個尖。地挺遠,在三里外的河灘上,裝少了不合算。
梁家小子開始行動,田家姑娘也推出了車子。梨花生性要強,也學著大寶的樣子,把糞簍子裝出了尖。她駕起車子,走了兩步,心就像打鼓一樣地跳。咬著牙又走了幾步,“呼隆”,連人帶車歪倒了。正趕上老梁從那邊遛過來,他笑嘻嘻地說:“梨花,別給俺家撞倒牆吶。”梨花心裡正喪氣著,也就不管他是長輩,咬著牙根罵道:“給你家撞倒屋,砸斷你條老驢腿!”老梁也不生氣,笑著回道。“你是骨頭不硬嘴硬啊。”梨花對著老梁的背影啐了一口,又朝手心上啐了兩口唾沫,再次駕起車子。這次更窩,沒挪窩就趴了。
老田揹著糞筐子看地回來,看到女兒的狼狽相,不由嘆了一口氣,說道:“別逞能了!少裝,裝半車,慢慢倒騰吧,有什麼法子,嗨!”
梨花信了爹的話,推著半車糞總算上了路。她東一頭,西一頭,歪歪斜斜,跌跌撞撞,活像個醉漢。掙扎到半道上,正碰上大寶送糞回來。大寶穿著大紅球衣,肩上披著披布,一隻手扶著車把,一隻手甩打著,顯得又瀟灑,又利落。
看到梨花那狼狽樣子,大寶“撲哧”一聲笑了。梨花的臉刷地紅成了雞冠花。她猛地放下車子,杏子眼圓睜著,直盯著大寶,厲聲道:“笑什麼?!喝了母狗尿了?吃了貓兒屎了?”大寶嚇得一伸舌頭,狡辯著:“誰笑你了?”“狗笑我了!”“狗!”“狗。”……倆人鬥了一會嘴,大寶理虧,便和解地說:“好姐姐,別生氣了,聽我把推車的要領對你說說。推車要有個架勢,手車把不鬆不緊,兩眼向前看,別瞅車軲轆,順著勁兒走,不要使狂勁……”梨花白了他一眼,說:“鹹吃蘿蔔淡操心!”大寶被得張口結舌,上言沒搭下語地卡了殼,梨花又架起車子,一路歪斜地向前走了。
大寶望著梨花的背影愣住了神,一直等到梨花出了村,他才推起空車向家走,適才的瀟灑勁兒不知哪兒去了,他好像添了心事。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晚飯時,梁成全坐在炕沿上,開心地對大寶說:“哼哼,不怕老田犟筋,沒了大鍋飯,就沒咒唸了,靠一個兒,耗子搬家似地倒騰,猴年馬月去下種吧!
大寶一聲不吭,只管悶頭扒飯。
吃過飯,大寶早早地爬上了自己的炕,懷著鬼胎裝睡。天上好月亮,照得窗戶紙通亮,一隻小蟋蟀在窗臺上“吱吱”地叫。一會兒,東間房裡傳來爹打雷一樣的聲。大寶躡手躡腳地下了炕。開了大門,推出了車子。月亮真好,像個大銀盤掛在天上,照得他渾身清爽,滿心舒暢。他在梨花家糞堆上裝好糞,推著車子往村外走,他的心裡打著鼓,生怕讓人碰著,幸好莊戶人家貪睡,這會兒全村已是悄然無聲。大寶腳下像抹了油,心裡像化了蜜,越幹越有勁……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梨花便起了床,準備趕早送糞。出門一看,不由驚呆了:一大堆糞不翼而飛,連地皮也掃得千乾淨淨。她跑到自家地頭一看,全明白了。
梨花從地裡回來時,老梁正在田家糞底盤上轉轉兒,看到她來了,一回身就進了大門。老梁一進屋就衝著酣睡的兒子嚷起來:“起來,懶蟲,日頭曬腚了。”大寶粘粘糊糊地說:“急什麼,讓人家再睡會兒。”“還睡!梨花把糞都運完了。”“爹,你別誆人了。她家運完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哩。”大寶了一個身,又呼呼地睡著了。
“嘿,成了精了,一夜運走了一大堆糞。”老梁叫不醒兒子,只好走到院子裡,揹著手轉圈,一邊轉圈一邊搖著頭說,“真成了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