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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集外集》雜文集:《淑姿的信》序

魯迅《集外集》雜文集:《淑姿的信》序

  魯迅《淑姿的信》這篇序言,以手跡製版印入金淑姿遺信集,後來編入《集外集》,題為《〈淑姿的信〉序》。

  

  《淑姿的信》序〔1〕

  夫嘉葩失蔭,薄寒奪其芳菲,思士陵天,驕陽毀其羽翮〔2〕。蓋幽居一出,每倉皇於太空,坐馳〔3〕無窮,終隕顛於實有也。爰有靜女〔4〕,長自山家,林泉陶其慧心,峰嶂隔茲塵俗,夜看朗月,覺天人之必圓,春擷繁花,謂芳馨之永住。雖生舊第,亦濺新流,既茁愛萌,遂通佳訊,排微波而徑逝,矢堅石以偕行,向曼遠之將來,構輝煌之好夢。然而年華春短,人海瀾翻。遠矚所至,始見來日之大難,修眉漸顰,終斂當年之巧笑,銜深哀於不答,鑄孤憤以成辭,遠人焉居,長途難即。何期忽逢二豎〔5〕,遽釋諸紛,門必綺顏於一棺,腐芳心於'·土。從此西樓良夜,憑檻無人,而中國韶年,樂生依舊。嗚呼,亦可悲矣,不能久也。逝者如是,遺簡廑存,則有生人〔6〕,付之活字,文無雕飾,呈天真之紛綸,事具悲歡,露人生之鱗爪,既?娛以善始,遂悽惻而令終。誠足以分追悼於有情,散餘悲於無著者也。屬為小引,愧乏長才,率綴蕪詞,聊陳涯略云爾。

  一九三二年七月二十日,魯迅撰。

  【註解】

  〔1〕 本篇最初以手跡製版印入金淑姿的《信》一書。該書於一九三二年以新造社名義印行,稱“《斷虹室叢書》第一種”。

  〔2〕 陵天毀羽翮的故事,出於希臘神話:伊卡洛斯和他的父親巧匠德達拉斯用蠟粘著翅膀從空中逃離克里村島,他未聽從父親的警告,飛近太陽,蠟被融化,墜落海中而死。思士,見《山海經·大荒東經》:“有司幽之國,帝俊生晏龍,晏龍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

  〔3〕 坐馳 靜坐幻想的意思。《莊子·人間世》:“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

  〔4〕 靜女 見《詩經·邶風·靜女》:“靜女其姝”。

  〔5〕 二豎 指難治的病。《左傳》成公十年:“(晉景)公夢疾為二豎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

  〔6〕 生人 指程鼎興,金淑姿的丈夫。金死後他整理其遺書出版,並託人請魯迅寫序。

  一摞感動魯迅的遺信

  1932年7月20日,一個溽熱的夏夜,魯迅在日記裡記下:“為淑姿女士遺簡作小序”,這就是後來收入《集外集》的《<淑姿的信>序》。

  淑姿何許人也?當時有人說是魯迅熟識的女作家,或是魯迅教過的女學生,還有人無端斷言是魯迅的小姨子。1932年9月26日《大晚報》的“文壇新訊”欄目登載《魯迅為小姨作序》,文中稱:“最近北新書局出版金淑姿女士創作《信》一種,前有魯迅氏序文一篇,乃以四六句作成,詞藻極為富麗,聞金女士乃魯迅之小姨雲。”

  其實,以上推測都不對。魯迅與淑姿並不相識,和她家人也從無往來,直至淑姿死後,其丈夫請魯迅為《淑姿的信》作序,魯迅才知道這個默默無聞的女子曾在人世間活了23年。

  淑姿姓金,浙江金華人,生於1908年,死於1931年。淑姿上過女校,接受過新思潮的薰陶,對愛情和婚姻抱有美好的嚮往。丈夫名叫程鼎興,是她的表哥。表兄妹從小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長大後結為連理。但程鼎興為了創立一番事業,隻身來到上海,在北新書局謀了一個校對的職位,常年難得回鄉。多愁善感的淑姿在老家獨守空房,鬱鬱寡歡,竟然憂傷成疾,不治而亡。

  淑姿死後,程鼎興懷著愧疚的心情,整理淑姿的一百多封遺信結集出版。這些信是淑姿自14歲起寫給程鼎興的,而婚後的那一部分都未曾付郵,或許是因為鄉下郵政還不便利,或許還有其它原因。為了這本書信集能夠引起世人的關注,程鼎興便託同事費慎祥請魯迅作序。

  魯迅答應了作序,儘管他與程鼎興素無交往而完全可以拒絕,但和費慎祥關係比較密切,多少有些情面上的考慮。費慎祥在北新書局做小職員時與魯迅相識,那年還不滿20歲,可是他做事勤奮,深得魯迅信任,第二年便在魯迅幫助下成立野草書屋,後來魯迅還將自己的一些譯著交由他出版。但更重要的是,淑姿的遺信深深打動了魯迅,他覺得有必要為這個不幸的女子寫點什麼。

  魯迅自五四時期開始就密切關注不同階層婦女的命運,而淑姿的命運無疑是一個悲劇。造成這個悲劇的原因是什麼呢?是因為丈夫忙於事業而缺少關愛嗎?也許不能將這種原因排除在外,但又不能為此而苛責程鼎興。事實上,社會制度和文化觀念才是導致淑姿悲劇的.深層次因素,若與魯迅小說《傷逝》聯絡起來看,我們可以發現淑姿和子君的命運有著許多共同之處。

  在這篇小序中,魯迅採用了他平時極少涉筆的駢體文——所謂駢四儷六,故又稱四六文。魯迅以《詩經》裡的“靜女”來讚美淑姿,芳年華月,蕙質蘭心,“然而年華春短,人海瀾翻。遠矚所至,始見來日之大難;修眉漸顰,終斂當年之巧笑。銜深哀於不答,鑄孤憤以成辭。”字裡行間充滿了對淑姿的同情和惋惜,也流露出對程鼎興疏於關愛妻子的責備。但既然是序言,則不同於雜感,有些措辭只能含蓄委婉。

  1934年底,楊霽云為蒐集整理魯迅集外佚文,向魯迅索要這篇序言,魯迅在回信中說:“那一篇四不像的駢文,是序《淑姿的信》,報章雖雲淑姿是我的小姨,實則和他們夫婦皆素昧平生,無話可說,故以駢文含胡之。此書曾有一本,但忘卻了放在何處,俟稍休息,當覓出錄奉。”

  程鼎興本人在書局做事,所以這本書的付梓相當順利,從魯迅寫序,到印成發行,也就三十多天,而且一經面世,即備受追捧,很快便售罄再版。

  在魯迅為別人所做的所有序言中,《<淑姿的信>序》是比較特別甚或有點奇怪的一篇,但不管其形式如何,內容怎樣,從魯迅答應寫這篇文字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為一個不幸的女子傾注了巨大的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