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廈大演講實錄曝光,自稱講得“亂七八糟”
演講人:
余光中(文學家)
主題:從九州到世界
時間:2014年10月25日
主辦:海外華文女作協雙年會
【編者按】
86歲的文學泰斗余光中先生近日在他的母校廈門大學做了一場自稱是“亂七八槽”的演講。
“既要鏗鏘,又要對仗,又要簡潔,那就應該說‘七亂八糟’,或者‘亂七糟八’,結果它偏偏打散了變成‘亂七八糟’,所以它本身就是亂七八糟。” ——在海外華文女作協雙年會開幕式上,余光中談到了女性對文學的貢獻、白話文與文言文,中文與西化語等話題。演講不長,但餘先生的睿智且俏皮引來臺下笑聲掌聲不斷。
余光中說,我自己有一個說不上是座右銘的話,就是說“白以為常”,白話文是常態;“文以應變”;“俚以見真”,俚語見真性情;“西以求新”。
以下是澎湃新聞對余光中演講的摘錄:
我並不是來專門回憶我在廈門大學的(生活)的,今天的主題是講海外華文女作家,今天濟濟一堂的都非泛泛之人,很多都是作家,甚至是有名的作家,散佈在世界各地,從九州出發,從中國出去……。這次陣容最大的是從美國回來的作家,另外也有法國、德國、馬來西亞、日本,從很多地方回來的。世界上幾大語系之中都有這個現象,像英文傳到美國去,變成美國英文,American English,後來美國近兩百年來作家輩出,惠特曼、愛默生、Hemingway(海明威)、Faulkner(威廉•福克納)等等,成就了英美這個很大的系統,現在英文也成了世界語;然後西班牙是一個大語系,從西班牙本土往西邊去,今日的墨西哥、中美洲六國然後到南美洲都是用西班牙語寫作,所以拉丁美洲的文學成就簡直已經蓋過了祖國西班牙。說不定有一天海外華文——無論是女作家寫的還是男作家寫的——其精彩(程度),其陣容說不定還會蓋過祖國。
海外的作家不能妄自菲薄
我們回憶民國初年,很多作家都是南方人。徐志、聞一多、胡適、魯迅、許地山、沈從文……好多都是。後來他們都跑到北京、跑到北方去,南人跑到北方去成名,所以新文學運動從北京出發,然後遍及全中國,再後來遍及到海外去。當時有一個人是很保守的,他最可惡胡適,最可惡新文學,他就是鴻銘,我們福建人。鴻銘的外文很好,他的古文當然更好。他拿四個“洋”來括他的一生,他說他是“婚於東洋”——娶了一個東洋人;“生於南洋”;“學於西洋”——他到歐洲去留學;然後 “仕於北洋”,他做官在北洋做。今天那麼多作家,而且全是女性,從美國、加拿大、臺灣、菲律賓、荷蘭、法國、德國、泰國、馬來西亞、紐西蘭回來這裡,地理上,中原跟邊緣的關係不是不變的。有的人說中原會衰落、邊緣會起來,像英國文學在浪漫主義的初期,那幾個年輕的詩人一個比一個短命:拜倫、雪萊、濟慈,都離開英國,都死在歐洲的南部,義大利或者希臘,這個時候邊緣就超過了中原,所以我們在海外的人(作家)不能妄自菲薄,邊緣可以領導中原。
女性在什麼文類表現最突出?
女性很接近文化、很接近人文,因為戰爭都不是女性挑起的,都是男人在打仗。我現在分一下,這個性別和文學的關係在文學的各種文類方面的貢獻在哪裡?應該這樣說,西方文學的源頭是在希臘,希臘有個大神叫阿波羅,阿波羅身兼數要職,他是太陽神、音樂之神、詩歌之神,也是青春之神,這四樣東西都有相通的地方。可是希臘人也很務實,覺得阿波羅恐怕忙不過來,所以又發明了九個美麗可愛的姐妹,Nine Muses——九繆斯,來幫助阿波羅。這九個繆斯她們所管的有詩也有音樂,也有的管得很雜,管到了歷史等等。所以西方人一寫詩,他就先對繆斯告:“繆斯啊,保佑我,讓我下面的詩寫得成功。”所以繆斯這個詞,m-u-s-e,在英文裡不但是保佑文藝的女神,它本身也可以代表詩人、代表詩韻,它後面加字母就變成了music,詩變成音樂,再加一個字,museum,就是美術館。這個觀念都是希臘的源遠流長的觀念。
那麼在我們東方,女性到底表現在什麼文類最傑出?不妨來看一下。中國的古典詩裡面幾乎沒有女性的大詩人,唯一的例外就是李清照。我太太在旁邊看我的名單,她說:那麼朱淑真呢?我說朱淑真她不算大詩人,濤啊這些都不算,可是李清照和蘇東坡、和辛棄疾相提並論,那絕對沒問題。那麼西方呢?女性倒有蠻大的詩人,十九世紀美國的Emily Dickinson(艾米莉•狄金森),是一個major poe,重要詩人。後來二十世紀的詩人裡邊,Marianne Moore(瑪麗安•穆爾),這些都還是了不起的,像俄國文學,Ahmatova(阿赫瑪託娃)地位也很高。可是在近現代中國文學裡面,一般講還是男性的詩人更多表現很傑出。女性我們當場就有兩位,舒婷跟席慕容。加散文的話女性很傑出,現在能和男性相提並論。早年有冰心,但她後半生根本不寫了。臺灣有很多女性的散文家,比如說潘琦君,她是溫州人,一個一流的散文家;比如說林文月,也是的;還有最近可能來過的張曉風,是很傑出的散文家;那麼年輕一代呢,還有什麼簡等等層出不窮,你要數到第二十位,都還是一位好的散文家。
大陸女性的散文家,最老的、也可能是最好的,楊絳,一百零幾歲了還在出書。我有一個年輕的朋友,他對我說:“你的散文很好。還有誰的散文很好?王鼎鈞散文很好;第三個,甚至是第一個,就是楊絳,另外半個是錢鍾書。”我心想錢鍾書大不服氣,不過可見他對楊絳推崇得很是厲害。
哪怕講到小說家,小說家女性也表現得很不凡。大陸的作家排名,有四個字的一句話叫“魯郭茅巴”,魯者魯迅,郭者郭沫若,茅者茅盾,巴就是巴金。後來又加兩個“魯郭茅巴老曹”,老舍跟曹禺。後來就出現了錢鍾書,可是錢鍾書寫得很精,寫的不多,他的了不起之處是做一個學者,大他是十分之八的學者,十分之二的白話文作家。張愛玲,她的影響在海外非常之大。從白先勇起,很多人都受張愛玲的影響。很多人受紅樓夢影響也受張愛玲影響,幾乎在臺灣成了傳統。所以臺灣政治大學的臺灣文學研究所的所長陳芳明就把張愛玲的`作品列為臺灣文學,因為她的影響力最早是在中國臺灣,然後中國香港,現在回到大陸來。開始大家認為她是上海一個鴛鴦蝴蝶派的言情小說家而已,後來夏志清獨排眾議,把張愛玲提高到一個很高的地位。還有很多小說家,蕭紅、臺灣的“二朱”朱天心和朱天文、林海音,香港的西西,還有一個大陸出去小說寫得很好,而且現在有很多拍成電影的嚴歌苓……我只是舉例而已,並不是文學史上的定論。
現在在臺灣,外有英文,內有方言,中間是普通話,這個三角的關係、三層的語言該如何安排?你說要懂英文才能寫出好作品,那也不一定,沈從文就完全不懂英文,去世不久的詩人周夢蝶連ABC都不懂,也不妨礙他們看最好的譯作品來吸收外文……
文字的美學
我自己對白話文有什麼樣的想法?我寫詩、寫散文、寫評論文章、譯,用的當是主流通用的白話文,不過“的了嗎也”用得不多。我現在寫完詩之後就看看每一行用了幾個“的”,如果這首詩三十行,一數只有十五個“的”,我覺得還可以,一數二十個“的”,我覺得太多。為什麼“的”不好呢?“的”在我們白話文的節奏裡只能算半拍,“好的”不會是“好的——”,不應占一拍,可出現率卻高得不得了,所以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做《論的的不休》。你去看《儒林外史》,它一個“的”字都不用仍然把故事說得非常生動。所以“的了嗎也”,尤其是萬惡的“的”,用時需要考慮一下。
所以我現在用“的”用得很少,為什麼呢?因為現在的白話文有一個毛病,什麼形容詞後面都是一個“的”。美麗的、醜陋的、迅速的、緩慢的、高峰的、低調的……都是“的”,英文裡面有那麼多形容詞它不是一個語尾都用一個什麼像“的”一樣的字,它是用不同的語尾:tive,ious, ly, likely, baby-like, women-like, father-like,這也是形容詞,它的形容詞後面有不同的語尾,這個變化就多了。我們一路“的的的的”下來就非常單調,所以我自己寫文章寫散文,主要是白話,碰到緊要關頭,要訴諸權威、要用典故或一些什麼,就訴諸文言。不要以為文言完全退位了,沒有,文言改變了一個身份還是延續了下來,就是我們每天講的成語。
我們說“一言難盡”,如果你氣喘吁吁地趕到了,你朋友說:“怎麼現在才來?”你說:“一言難盡。”四個字就講完了。你說:“哎呀,不是一句話就講得清楚的!”果然不是一句話就講得清。
我們說“千山萬水”、“千軍萬馬”,其實不太合理我覺得,你說我們旅行,過一座山會碰到十條河嗎?你去打仗,一件兵器十匹馬嗎?沒有這回事。所以你看我們的成語,往往犧牲一點有趣,可是成就了起碼的美學。我們百家姓怎麼唸的?趙錢孫李啊,四聲都用上去了,變化、好聽。趙,第四聲;錢,第二聲;孫,第一聲;李,第三聲。趙錢孫李就很好聽。
所以我並不避免用文言。我如果譯三百年前的英文詩,那時候詩很有古風,我就用文言來,方言也用一點,有一點勾畫的句法也會用。像徐志的詩,最好的一句是什麼呢?“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這是比較歐化的。我們普通講“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這不是情詩了,這是情人吵架。他講得很含蓄,“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方向”只用了一次。我們中文說“你走你的橋,我走我的路”,不會各用一個名詞來墊底。這就是徐志的高明之處。我們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會說“公說公有,婆說婆有,理”。所以徐志聰明就在這個地方。
我自己有一個說不上是座右銘的話,就是說“白以為常”,白話文是常態;“文以應變”;“俚以見真”,俚語見真性情,你罵人一定要用俚語對不對?不用俚語就沒有殺傷力;“西以求新”,有些新的句法,新的想法就可以用西洋的。
時間不多了,我最後講幾句。有人對沈從文說,中文不夠用,你看人家西方小說多少詞彙多彩多姿啊。沈從文就說,字典上的中文你都用過嗎?所以呢,我舉個例子,我們現在報上常常登“性騷擾”,那我想我們古人幾千年來也有這種事情啊,那怎麼說呢?很簡單啊,“調戲”嘛。肢體也是調戲,語言也是調戲,你看看這舊小說,《水滸傳》裡面“調戲”多得不得了,諸如此類。
還有西方人歡喜講人的身份好像很有學問,他說“某某某是一個素食主義者”,你看多有學問,“他是某某主義的奉行人”,你看多麼偉大。我們怎麼說呢?“某某人吃素”,就完了。所以我們西化時還是要挑一下,如果中文字來有很好的說法就不一定去西化。
所以我想來想去,中文的四字成語裡面只有一句成語,不合我剛才講的“起碼的美學”,那就是什麼呢?就是“亂七八糟”。因為按照我剛才的說法,既要鏗鏘,又要對仗,又要簡潔,那就應該說“七亂八糟”,或者“亂七糟八”,結果它偏偏打散了變成“亂七八糟”,所以它本身就是亂七八糟。因此呢,我這場亂七八糟的演講,就這樣亂七八糟地結束了。
(本文根據廈門大學提供的內容整理,錄音整理:錢莊,來源: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