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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祝福》原文賞析

魯迅《祝福》原文賞析

  魯迅的《祝福》在繼承普希金《驛站長》敘事結構的基礎上,最大程度的豐富和發展了普希金的敘事技巧,實現了現實主義創作敘事結構的新突破。以下是魯迅《祝福》原文賞析,希望你們會喜歡!

  魯迅《祝福》原文: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 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 有息,空氣裡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裡。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比先前並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末留鬍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後說我“胖了”,說我 “胖了”之後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並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於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裡。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後,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他們也都沒有什麼大改 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福”。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 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裡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後,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並且點上香 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於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麼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亂成一團糟。我回到四叔的書房裡時,瓦楞上已經雪白,房裡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鬆鬆的捲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註》和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直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 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 發,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彷彿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裡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 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於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裡的人照例相信鬼, 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麼,也就有地獄了?”

  “啊!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梧著,“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麼,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麼躊躇,什麼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裡很覺得不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 怕於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麼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麼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 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但隨後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麼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著神經病;而況明 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域性,即使發生什麼事,於我也毫無關係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於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彷彿懷著什麼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裡,在無聊的書房裡,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遊的朋友,雖然已經雲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我因為常見些但願不如所料,以為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室裡談話,彷彿議論什麼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於我有關係。試望門外,誰也沒有。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沖茶,我才得了打聽訊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麼了?”我又趕緊的問。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著問:“什麼時候死的?”

  “什麼時候?——昨天夜裡,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並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 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鬆;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晚飯擺出來了,四叔儼然的陪著。我也還想打聽些關於祥林嫂的訊息,但知道他 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不知道, 因此屢次想問,而終於中止了。我從他儼然的臉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為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一個謬種,便立刻告訴他明天要離開魯鎮,進城 去,趁早放寬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這樣悶悶的吃完了一餐飯。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萊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裡,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於乾淨淨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蹟的斷片,至此也聯成一片了。

  她不是魯鎮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裡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扎著白頭 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衛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說是自己母家的鄰舍,死了當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四 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是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 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試工期內,她整天的做,似乎閒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麼,但中人是衛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衛了。她不很愛 說話,別人問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幾天之後,這才陸續的知道她家裡還有嚴厲的婆婆;一個小叔子,十多歲,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沒了丈夫的;他本來也打柴為生,比她小十歲: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這一點。

  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做工卻絲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裡僱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過,她從河邊掏米回來時,忽而失了色,說剛才遠遠地看見幾個男人在對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尋她而來的。四嬸很驚疑,打聽底細,她又不說。四叔一知道,就皺一皺眉,道:“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來的。”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不多久,這推想就證實了。

  此後大約十幾天,大家正已漸漸忘卻了先前的事,衛老婆子忽而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進來了,說那是詳林嫂的婆婆。那女人雖是山裡人模樣,然而應酬很從容,說話也能幹,寒暄之後,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因為開春事務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麼話可說呢。”四叔說。

  於是算清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有用,便都交給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過謝,出去了。其時已經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麼?……”好一會,四嬸這才驚叫起來。她大約有些餓,記得午飯了。

  於是大家分頭尋淘籮。她先到廚下,次到堂前,後到臥房,全不見掏籮的影子。四叔踱出門外,也不見,一直到河邊,才見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邊還有一株菜。

  看見的人報告說,河裡面上午就泊了一隻白篷船,篷是全蓋起來的,不知道什麼人在裡面,但事前也 沒有人去理會他。待到祥林嫂出來掏米,剛剛要跪下去,那船裡便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來,像是山裡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著,拖進船去了。祥林嫂還哭喊了幾聲, 此後便再沒有什麼聲息,大約給用什麼堵住了罷。接著就走上兩個女人來,一個不認識,一個就是衛老婆子。窺探艙裡,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惡!然而……。”四叔說。

  這一天是四嬸自己煮中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

  午飯之後,衛老婆子又來了。

  “可惡!”四叔說。

  “你是什麼意思?虧你還會再來見我們。”四嬸洗著碗,一見面就憤憤的說,“你自己薦她來,又合夥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個什麼樣子?你拿我們家裡開玩笑麼?”

  “阿呀阿呀,我真上當。我這回,就是為此特地來說說清楚的。她來求我薦地方,我那裡料得到是瞞著她的婆婆的呢。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總是我老發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幸而府上是向來寬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這回我一定薦一個好的來折罪……。”

  “然而……。”四叔說。

  於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終結,不久也就忘卻了。

  只有四嬸,因為後來僱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所以也還提起祥林嫂。每當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她現在不知道怎麼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來。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絕瞭望。

  新正將盡,衛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為回了一趟衛家山的孃家,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她們問答之間,自然就談到祥林嫂。

  “她麼?”衛若婆子高興的說,“現在是交了好運了。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賀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後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裡抬去了。”

  “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我們山裡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麼?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幹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她嫁到山裡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唯獨肯嫁進深山野坳裡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現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麼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麼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裡,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唸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坳,喉嚨已經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鬆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裡,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她搖一搖頭,順下眼睛,不說了。

  “後來怎麼樣呢?”四婢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她抬起眼來說。

  “後來呢?”

  “後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在孃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孃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從此之後,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運的訊息之後的又過了兩個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 了。桌上放著一個荸薺式的圓籃,簷下一個小鋪蓋。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 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且仍然是衛老婆子領著,顯出慈悲模樣,絮絮的對四嬸說: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雲’, 她的男人是堅實人,誰知道年紀輕輕,就會斷送在傷寒上?本來已經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飯,復發了。幸虧有兒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蠶都來得,本來還可以守 著,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狼銜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來了狼,誰料到?現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她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來求老主人。好在她現在已經再沒有什麼牽掛,太太家裡又湊巧要換人,所以我就領她來。——我想,熟門熟路,比生手實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裡 沒有食吃,會到村裡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 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掏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口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 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裡,看見刺柴上桂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裡,肚裡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隻小籃呢。……”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四嬸起刻還躊躇,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衛老婆子彷彿卸了一肩重擔似的噓一口氣;祥林嫂比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不待指引,自己馴熟的安放了鋪蓋。她從此又在魯鎮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後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 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屍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當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眉,但鑑於向來僱用女工之難,也就並不 大反對,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萊,只好自已做,否則,不幹不 淨,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裡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卻清閒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繫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臺。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她轉了幾個圓圈,終於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吃,會到村裡來;我不知道春天也 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米 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問,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去。直到下半天,幾個人 尋到山坳裡,看見刺柴上掛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裡,肚裡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可憐他手裡還緊緊的捏 著那隻小籃呢。……”她於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裡,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 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 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她就只是反覆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唸佛的老太太們,眼裡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後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吃,才會到村裡來的。”他們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他們,接著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說:“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麼大了……”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於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於沒趣的也走了,後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麼大了麼?”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鑑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彷彿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並不回答一句話。

  魯鎮永遠是過新年,臘月二十以後就火起來了。四叔家裡這回須僱男短工,還是忙不過來,另叫柳媽做幫手,殺雞,宰鵝;然而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閒著了,坐著只看柳媽洗器皿。微雪點點的下來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嘆息著,獨語似的說。

  “祥林嫂,你又來了。”柳媽不耐煩的看著她的臉,說。“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壞的麼?”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問你:你那時怎麼後來竟依了呢?”

  “我麼?……”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願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麼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麼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後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試試著。”她笑了。

  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乾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額角,又釘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侷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的說。“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現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

  她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在山村裡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當。你到土地廟裡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當時並不回答什麼話,但大約非常苦悶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兩眼上便都圍著大黑圈。早飯之後,她便到鎮的西頭的土地廟裡去求捐門檻,廟祝起初執意不允許,直到她急得流淚,才勉強答應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們交口,因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厭棄了的;但自從和柳媽談了天,似乎又即傳揚開去,許多人都發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至於題目,那自然是換了一個新樣,專在她額上的傷疤。

  “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麼竟肯了?”一個說。

  “唉,可惜,白撞了這-下。”一個看著她的疤,應和道。

  她大約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後來連頭也不 回了。她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萊,淘米。快夠一年,她才從四嬸手裡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 二元鷹洋,請假到鎮的西頭去。但不到一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

  冬至的祭祖時節,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嬸裝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遊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髮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於常常忘卻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麼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四嬸有時當面就這樣說,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總如此,全不見有伶俐起來的希望。他們於是想打發她走了,教她回到衛老婆子那裡去。但當我還在魯鎮的時候,不過單是這樣說;看現在的情狀,可見後來終於實行了。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老婆子家然後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我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聖眾歆享了牲醴和香菸,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魯迅《祝福》賞析:

  一、關於祥林嫂的死(唐榮昆)

  

  我認為,祥林嫂的死,是《祝福》情節發展的主線,可以說,《祝福》的整個情節內容,都是圍繞著一個“死”字開展的。這樣,也正好體現了魯迅所指出的,短篇小說藝術表現的特點:“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盡傳精神。”

  小說的主人公祥林嫂,很大程度上就是被鬼神宗教觀念,這種為封建統治的合理性辯護的,極端野蠻、荒誕的意識形態殘害致死的。

  可見,小說開頭的關於“祝福”氣氛的描寫,就為祥林嫂的死,提供了一個最恰切的環境。

  接著介紹了人物所賴以生活的這個家庭。其主人魯四老爺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廳堂的佈置,几案的擺設,處處顯示出令人窒息的死氣。要知道,中國的宋明理學對於處在封建等級制最底層的勞動婦女來說,是最殘暴最苛虐的一種思想體系。什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之類,稍有觸犯,則賜死、沉塘。各地誌書、家譜的記載,以及《烈女傳》《儒林外史》等書中關於烈女、節婦的血淚故事,至今使人不寒而慄。

  祥林嫂不幸生活在這樣禁錮重重、腐朽愚妄的封建觀念和習俗如此濃重、強烈,真如泰山壓頂的環境裡,還有什麼生路可言呢?她的死,是必然的了。

  果然,在追敘人物一生幾次重大的波折之前,作者便讓我們預先知道:祥林嫂已經死了。而且,在臨死之前,她腦子裡產生了對於鬼神觀念的“疑惑”──“這裡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

  這“疑惑”非同一般,不可等閒視之。千百年來,由於長期封建制的野蠻統治,造成了中國勞苦百姓的麻木、愚昧;他們,尤其是其中的婦女,有誰懷疑過人類社會之上,冥冥中還有一個鬼神世界主宰著?而這樣的一位祥林嫂,竟對它表示“疑惑”了,這是破天荒的事。要知道,對鬼神的“疑惑”,就是對封建統治意識的“疑惑”,也就是對中國勞動婦女傳統命運的“疑惑”;這一驚人的意念,從一個備受禁錮、束縛的弱女子的頭腦中產生,真是談何容易啊!任何人讀到這裡,都會從心裡提出一個問號:祥林嫂心中的“疑惑”是怎樣產生的?

  作者這樣鮮明、醒目地透過人物之口指出這一“疑惑”,事實上是在這裡設定了一個懸念;這一懸念是貫串至終篇的。可以說,自此以下的全部描寫,都是為了解答這一懸念,充實這一懸念。同樣地,作者也是為自己提出了一個難題:怎樣用具體描寫,來證實祥林嫂心中這一“疑惑”的出現,是合理、自然而又真實、可信的。這一懸念和難題解決好了,作品就獲得了成功。

  要看到,祥林嫂是以她的整個生命,也就是以她的死來換得這一可貴的“疑惑”的。

  以往的分析評論大都認為,將祥林嫂迫害致死的是封建宗法制的“四條繩索”──政權、族權、神權和夫權。錢穀融先生在《祥林嫂是怎麼死的?》(載《華東師大學報》1981年第4期增刊)一文中認為:祥林嫂“主要就是被程朱理學所崇奉的舊禮教迫害死的”。這樣,就將《祝福》的“思想鋒芒”闡述得更鮮明、更準確、更符合作品的實際和作者的原意了。

  我認為,在錢先生精當分析的基礎上,還可以進一步看到:作者在描寫祥林嫂被舊禮教迫害致死的過程中,同時也寫到了“死”的另一面,那就是她的活力。小說讓我們清楚地看到:祥林嫂有強烈的活的願望,而且希望儘可能地活得體面些。她有頑強的生命力,她是最能活下去,也是最應該活下去的人。就是這樣具有旺盛生命力,這樣耐活的人,終於被迫害死了;封建禮教的罪惡,真是令人髮指。作者充分寫出祥林嫂的活力,正是為了拿來襯托她的死的冤屈和悲哀。

  在封建禮教的統治下,婦女根本沒有獨立的人格,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婦女對任何事情,任何處境,只有服從認命,不能有自己的選擇;所謂“婦者,服也”。此外,還有“節烈”觀念,這世上最“昏迷的強暴”來束縛摧殘婦女。

  作為貧苦的勞動婦女的祥林嫂,她當然不可能認識整個封建禮教的野蠻和不合理;但是,她在承認和遵從一切婦道條律的前提下,卻為自己能比較安穩地活下去──“做穩了奴隸”,做了盡其所能的最大的努力。

  正如前面所述,落後、愚昧的中國勞苦百姓,對於為封建統治辯護的鬼神宗教迷信,歷來是無疑義地信奉的。而宗教迷信的要義,說穿了無非就是胡亂編派給你什麼前世的罪孽,憑空應許給你來世的幸福,目的是要你做一個現世的馴羊,一任他們剪毛剝皮,至死而無怨。祥林嫂當然不可能抗拒、背叛這“從來如此”、世代相傳的鬼神迷信觀念。──她的“疑惑”是臨死之前才產生的。然而,對於現世的悲苦的命運,她並不是一味馴順地接受,相反地,是一再掙扎、苦鬥過的。

  統觀祥林嫂的一生,她善良、本分,又能吃苦、耐勞,是個“拼命硬幹的人”(《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她又能思考,有決斷,而且勇於行動。──丈夫死後,隻身從婆家逃出來,在魯四老爺家當傭人,為的是做一個不依賴他人的、自立、自守的“未亡人”。對於野蠻的暴力綁架,她做了“出格”的反抗;說明她不是逆來順受,任人隨意擺佈的。與山裡農民賀老六結合之後,一度生活過得還安穩,人也胖了,“交了好運了”;可見她又不是那樣頑固、執拗地死守“節烈”,而是思想圓通,能面對現實的聰明人。聽信了柳媽的勸說,她立即採取行動,──到神廟裡去捐門檻,為的是變被動為主動;她不甘心被人輕賤蔑視,被認為是“不乾不淨”,她要做一個跟旁人一樣的正常的人。

  及至一切掙扎、苦熬都無濟於事,最後還是被宣判為有罪。從魯四老爺家被趕出來之後,祥林嫂陷入了徹底的困境,顯然是無法再活下去了。這時,她體力雖已不支,但腦子還是能思考的。面對死亡,面對死後酷刑的恐懼,她回首一生悲苦的經歷,終於不能接受這“有罪”的宣判了。她想到,鬼神不是以公正、慈悲為懷的嗎?為什麼對自己是那樣的不公,那樣的殘忍無情呢?她從自己切身的痛苦經歷中,引申出對鬼神世界的“疑惑”了。

  祥林嫂見到“我”時這樣說道:“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從這說話的語氣來看,問題不是偶然提出,在她,是慎重思慮多時的了。再從她對提問物件的選擇來看,祥林嫂確是一個有見識、愛思考的人,並不是一般懦怯昏庸的弱女子。

  這裡,無妨拿她與《故鄉》中的閏土作一比較:少年時代那樣天真、活潑、機靈的閏土,幾十年生活的困苦壓得他像一個“木偶人”;與兒時的好友,讀書“出門”的知識分子“我”見面時,只會嘆息生活“非常難”。由於他相信鬼神,相信命運,視一切不平,一切苦難為命中註定;所以“老爺”二字,很自然地從他口中吐出,不帶一點兒怨憤和不平。對於現世生活的質疑問難,更是談不上的了。而祥林嫂呢,由於所受的打擊、迫害,尤其是在精神上的,遠遠甚過閏土,加之她對一生所遇的種種不幸,歷來是採取主動掙扎苦鬥的手段;而且她又是那樣愛思考的人。於是,臨死之前,那種世道不公,神鬼不靈的怨憤之想,就很自然地在心中升起。

  可以看出,作者筆下的祥林嫂,是相當理想化的人物。在苦難深重的中國勞動婦女群中,是很難找到像祥林嫂這樣的婦女的。她身上具有那麼多“有價值”的東西,不只是勤勞、質樸。但正如前面所分析的,這理想化並沒有失去真實性。要知道,祥林嫂這樣的人物不可能出現在以揭露封建社會的黑暗和罪惡為主要任務的《吶喊》集中,而只能出現在《彷徨》中。因為創作《彷徨》之時,魯迅已側重考慮到如何探路前進的問題。“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祥林嫂就以她的不尋常的死,以及死前對舊世界統治的“疑惑”,去警醒和教示一切活著的人,沿著這一“疑惑”繼續“求索”下去。

  祥林嫂到底是怎樣死去的呢?

  關於這,歷來的評論者大都認為沒有必要細加考究,因此不作明確的判斷。電影《祝福》的處理是:祥林嫂最後是由於凍餓,倒斃在風雪交加的野地裡。後來有個別論著也襲用了這一判斷(如《中國現代文學史教程》上318頁,山東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認為祥林嫂最後是“慘死在祝福時的雪地裡”。其實,這在魯迅原作中,是找不到什麼根據的。

  我認為,祥林嫂是自殺而死的。在別無生路可走的情況下,最後以自殺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才符合人物性格發展的邏輯。而事實上,人物的自殺,也是作者在小說中作了多方的暗示,“將意思傳給別人”了的。

  試想一想,當祥林嫂被魯家趕出來之後,已是體衰力竭,人們將她視為不潔的異物,任誰都不會同情關心她的了;她所面臨的唯一結局就是死亡。與其慢慢地挨著,凍死餓死,倒不如儘快地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自殺是需要一定的勇氣的,祥林嫂就有這勇氣。究其一生,她雖是受盡迫害,受盡摧殘的婦女,但也時時顯示了她的不斷掙扎的主動性。這一生中最後一次的抉擇──如何結束自己的生命?在祥林嫂來說,也是採取了主動的手段的。我認為,只有認識到、理解到這一點,我們心目中的人物性格才是完整的、統一的、一以貫之的,也才是符合作者的原意的。

  再從小說的具體描寫來看,祥林嫂一出現,便那樣鄭重其事地向“我”詢問人死後的情狀。必然地,她早已埋下了死的念頭了。

  且看魯四老爺對她的死竟如此惱怒:“且走而且高聲的說:‘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如果是一般的凍餓而死,他的反應不會那麼強烈:“偏偏要在”──可見是死者主動選擇的行為。

  再從“我”在祥林嫂死的前後一系列心理反應來看:回答了她關於靈魂有無的問話之後,馬上便“心裡很覺得不安逸”,想到“我的答話怕於她有些危險”,倘若“因此發生了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而且,“我”“彷彿懷著什麼不祥的豫感”,“這不安愈加強烈了”。

  當魯家短工告訴“我”,祥林嫂“死了”時,“我”的反應也是強烈的:“‘死了?’我心裡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而且特別追根究底的'要問個明白:“怎麼死的?”短工的回答卻是“怎樣死的?──還不是窮死的?”由於這是凶死,在年關祝福時,短工忌諱說出真相,所以只好這樣籠統地回答。中間的破折號是停頓之意,說明短工有所猶豫和躊躇。短工顯然沒有按“我”所要求的回答。但“我”知道祥林嫂準是自殺而死,於是內心“驚惶”了一陣,“還似乎有些負疚”。

  作者接連用好幾段文字反覆敘寫“我”心中的不安、“預感”和“負疚”的心情,其目的是在強調突出祥林嫂的不尋常的死。

  還應該看到,作者用了相當多的筆墨,著力描寫的,由於祥林嫂的慘死,在“我”心中引起的系列反應,是寄託了他對軟弱動搖的知識分子的勸喻的。

  很有意思,作者筆下的“我”是一個知識分子新派人物。他能看清社會的黑暗,心中有所不平,對封建守舊派(自己的“四叔”)產生強烈的憎惡和反感。──從“話不投機”到“決計要走”。

  遇到祥林嫂那樣嚴肅認真地向“我”提問,使“我”措手不及,敷衍了事的回答之後,心裡立刻產生了一連串的不安;但隨後又想“我”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域性,即使發生了什麼事,於“我”也毫無關係了。“‘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給人“解決疑問”,“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多麼圓滑乖巧的一種應世手段啊!

  待知道祥林嫂的慘死,起初“我”“還似乎有些負疚”,接下去,就不這樣了。“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一走了事,何必自尋煩惱。城裡的“清燉魚翅”“價廉物美”,對“我”有更大的吸引力。“我”就是以吃點兒喝點兒的行動來求得內心暫時的“平衡”。嗚呼!“人和人的感情”,竟是那樣的“不相通”。

  小說結尾一段,再次借寫祝福的氣氛,寫景中的幻覺:

  ……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聖眾歆享了牲醴和香菸,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這裡包含了對封建禮教吃人罪惡的憤懣之情,但更主要的是透過這自嘲的獨白,表現了對社會的黑暗和醜惡無可奈何,聽之任之的頹唐心情。說到底,“我”是在社會鬥爭面前抱著玩世不恭的逃遁態度的,一個苟活的知識分子。

  顯然,作者對這一人物是有所譴責和批判的。因為,五四至第一次大革命時期,魯迅對中國革命的希望,更多的還是寄託在知識分子身上。在1925年3月寫的《通訊》一文中,他曾說過:“現在”“也只好從知識階級一面先行設法,民眾俟將來再談”。(《華蓋集》)

  《祝福》寫祥林嫂的死,一方面固然揭露控訴了封建禮教對婦女的殘酷迫害,另一方面也是透過這一紐結,將不同身份,不同思想狀況的兩個人物串在一起,發生碰撞,引起對比。讓讀者看到,一個是地位卑微,身上有許多封建意識束縛的勞動婦女,在她那低賤、狹小的天地裡,卻向來是那樣的勇於行動,勤于思考,臨死之前,終能悟出一個對鬼神觀念的“疑惑”來。另一個是“出門人,見識得多”的知識分子,他有清醒的頭腦,有一定的是非愛憎之心。也許是由於經歷過多挫折,磨損了他的銳氣吧,而今變得圓滑世故,遇到現實問題繞著走,更不愛深思探究,袖手旁觀而心安理得了。

  我認為,作者這樣寫“我”,其用意是在勸喻中國知識分子“都擺脫冷氣”,不要“自暴自棄”,積極投入到改革社會的“韌”的戰鬥中去,“有一分熱,發一分光”;而且要更多地、更深切地瞭解勞苦大眾的苦難,看到他們身上的可貴品質。

  繼《祝福》之後半個月,魯迅寫了《在酒樓上》;這篇小說著重刻畫了一個青年時代懷抱“改革中國”的壯志,中年成了苟且敷衍、得過且過的、軟弱退縮的知識分子呂緯甫。我想,作者筆下這一人物的出現,也可以反證《祝福》中的“我”是寄託了魯迅對知識分子的批評、勸喻的意圖的。

  二、祥林嫂的悲劇性到底何在?

  作為革命民主主義的啟蒙思想家和偉大的反封建戰士,魯迅始終以極大的熱情關注著中國農民的命運。在短篇小說《祝福》中,他又挑開了很少為世人所知曉的生活一角──農村婦女創傷累累而又麻木愚鈍的心靈世界,向讀者提供了祥林嫂這個深受封建主義壓迫與殘害的悲劇典型。可是,究竟怎樣認識祥林嫂的悲劇?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祥林嫂是一個善良、樸實的貧苦農村婦女,她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用自己誠實、勤懇的勞動,換取一種最起碼的“人”的生活。然而,誠如魯迅在雜文《燈下漫筆》中指出的那樣,中國人民在歷史上從來只有兩種命運:一是“想做奴隸而不得”,二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祥林嫂的一生,便始終在這兩者之間浮沉。祥林嫂本是衛家山一家以打柴為生的農戶的兒媳,當比她小十歲的丈夫死去後,為了逃避婆家的轉賣,她逃到魯鎮,做了魯四老爺家的女工。她食物不論,幹活不停,“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這在她,似乎是“暫時做穩了奴隸”。但“好”景不常。不久,她就被跟蹤而來的婆家人搶走,捆綁著塞進花轎,以八十千大錢的價格賣給深山裡的農民賀老六做老婆。綁架式的買賣婚姻,以暴力強逼再嫁的遭遇,再次表明了祥林嫂的奴隸地位。幸而新丈夫“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加上有了孩子,她就又感到滿足了。旁人也認為她“交了好運了”。可這種“滿足”和“好運”,其本身就帶有悲劇的性質。因為她所感到滿足的,並非是不受壓迫的“人”的地位,而是“安分耐勞”的奴隸式生活。但即便是這種奴隸式的生活也不得長久。第二個丈夫不久死於貧病,兒子阿毛又被狼活活地吃掉了,族中的大伯收去了房屋。祥林嫂走投無路,只好再次到魯家幫工。她雖然蒙受瞭如此巨大的不幸,封建宗法勢力卻不能諒宥她的再醮兼再寡。最後竟將她當牛做馬的資格也剝奪了,使她落到了“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更加可悲的境地。可見,這種自覺的奴隸性格,正是造成祥林嫂悲劇的內在原因。

  祥林嫂的悲劇,還表現在她不僅受到封建主義政治上、經濟上的壓迫,更遭致封建禮教與神權迷信的殘酷精神虐殺。封建禮教要求婦女“從一而終”,但封建族權又允許出賣守寡的媳婦。祥林嫂要遵奉禮教守寡,可宗法勢力又強迫她再嫁,她無論如何行事都是錯的。由此可見封建禮教的極端虛偽。小說中的魯四老爺──一位“講理學的老監生”,便儼然是封建禮教的化身。祥林嫂第一次到魯家幫工,魯四老爺就皺起了眉頭,分明“討厭她是個寡婦”。祥林嫂被婆家搶走,魯四老爺只說了句:“可惡!然而……”傭人被綁架,他不免感到有損自己的尊嚴和役使的利益,但一想到祥林嫂的婆家有權處置守寡的媳婦,他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他的一言一行,完全是從維護封建禮教出發的。因此,當第二次失去丈夫、死了孩子的祥林嫂再來幫工時,魯四老爺便視之為“敗壞風俗”的“謬種”,吩咐祭祀、祝福之類的事情決不許祥林嫂沾手。祥林嫂周圍的世界,也被封建倫理道德所支配。“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祥林嫂全不理會這些事,她心中懷著一位仁慈母親的巨大悲哀,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述兒子阿毛被狼吃掉的慘事。開始,鎮上的人們頗有些同情,但不久,“便是最慈悲的唸佛的老太太們,眼裡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祥林嫂哪裡知道,在那個冷漠的世界裡,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鑑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正當她被心靈的創痛苦苦地折磨時,迷信的柳媽又對她講述陰間的懲罰,這更使她感到極大的恐怖。為了“贖罪”,祥林嫂不惜將積年的工錢到土地廟去捐了一條門檻,自以為能夠恢復“人”的地位。不料,在冬至祭祖時,她又一次遭到主人的斷喝:“你放著罷,祥林嫂!”這一打擊使她的精神趨於崩潰。從此,她的記憶與體力大不如前,終被魯家趕走,淪為街頭的乞丐。到了這等地步,鬼魂和地獄的夢魘仍然咬噬著她的心。她不僅生前哀苦無告,還須懷著更大的恐懼走向死亡。從肉體到精神都被封建禮教與神權迷信摧殘虐殺,正是祥林嫂悲劇的根本所在。

  祥林嫂的悲劇還在於,她一生順從封建禮教,到頭來卻被封建禮教活活吞噬;她受盡封建禮教與迷信的迫害,卻又被摧殘麻木得自覺和不自覺地去維護封建禮教與迷信。比如,她反抗再嫁,固然表明不願被婆家當做牲口一樣地出賣,要維護自己作為“人”的起碼的尊嚴,但支配她採取“出格”的反抗的內在原因,還是那種“從一而終”的封建觀念。祥林嫂花了極大的代價去捐門檻,也表明她信服了神權迷信,要以門檻作為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好贖了自己一世的“罪名”,免得死後到陰間再受酷刑。封建勢力的高壓與愚弄,就是這樣殘害、扭曲了祥林嫂的靈魂。透過這一完整的悲劇性格,《祝福》異常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禮教道德極端虛偽、殘酷的本質,向整個封建宗法制度提出了強烈的控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