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李商隱祭文的藝術特色
晚唐文人李商隱長於駢文創作,其中尤以哀祭文最為出色,情真意切,悽婉動人。
晚唐時代,李商隱為最長於駢文的作家之一,樊南四六綺麗精工,典重華美,為後人評價極高。李商隱早年善寫古文,“十六能著《才論》、《聖論》,以古文出諸公間”(《樊南甲集序》),其文章奇邁瑰古。後來得入令狐楚幕府,受到令狐楚賞識傳授他今體奏章,開始創作駢文。李商隱的駢文創作主要涉及章表、書啟、祭文,但最能代表他駢文成就的是哀誄文,這一類文章往往長於抒情,真實感人。
一
比起功用性的奏章等文體,祭文的寫作更體現個人色彩,具有濃厚的抒情性。李商隱的祭文得到後世人很高的評價,清代孫梅稱讚道“魏晉哀章,尤尊潘令;晚唐奠醊,最重樊南。潘情深而文之綺密尤工,李文麗而情之惻愴自見。” 李商隱是一個主情型的文人,性格內向,纖細敏銳,易於感傷,而哀祭文恰是為死者所作,這種生離死別的悲痛極易觸動他的內心情感,《舊唐書》也稱其:“尤善為誄奠之辭。”
李商隱的祭文可分為自己設祭而作和為他人代做兩類,但最能體現他自身情感的是前者,即為祭奠自己的親友所作,可謂情誼深厚、痛心疾首。在祭奠親友的這些文章中,李商隱習慣於追憶死者生前恩情、親情之深重,抒發其死後自己的思念與痛苦。如為悼念令狐楚所做的《奠相國令狐公文》:
“嗚呼!昔夢飛塵,從公車輪;今夢山阿,送以哀歌。古有從死,今無奈何!天平之年,大刀長戟,將軍樽旁,一人衣白。十年忽然,蜩宣甲化。人譽公憐,人譖公罵。公高如天,愚卑如地。……故山峨峨,玉溪在中。送公而歸,一世篙蓬。嗚呼哀哉!”
文章開頭,今昔生死便形成強烈對比。令狐楚為李商隱之恩師,傳授 李商隱文章,對李商隱可以說是恩重如山,他的去世對李商隱不論是心靈上還是仕途上都是極大的打擊。此文雖篇章不長,卻著重於令狐楚的知遇之恩,充滿感激之情的同時透露出對恩師的無限哀思。
在令狐楚去世之後,李商隱失去政治上的依靠,幸為王茂元所看重,招為女婿,這對他的而言是很大的幫助,所以他為祭奠王茂元作的《重祭外舅司徒公文》情感極為真誠:
“嗚呼!往在涇川,始受殊遇。綢繆之跡,豈無他人?樽空花朝,燈盡夜室。忘名器於貴賤,去形跡於尊卑。語皇王致理之文,考聖哲行藏之旨,每有論次,必蒙褒稱。”
李商隱在文中回憶王茂元生前對他的殊遇,常常不顧尊卑的耐心指導他這個後輩。往事歷歷在目,而如今物是人非,文章中對岳父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但情感越是深厚,也就越凸顯死別對他所造成的傷痛巨大。
李商隱的祭文拋卻了駢文常有的華而不實而純以情勝,其祭文最大的特色就是將自己的身世之痛與對死者的哀悼之情結合起來,相互交織,使人能從中看到作者傷感的身影,也深化了文章的悲哀之情。“義山長於抒情,其哀誄祭奠之文,雖亦用駢體,卻融入其身世飄零、親友稀絕的悽慘哀慟之情,很少用典,瑣事常語,娓娓道出,情切意深,悽婉動人。” [2]這種寫法在李商隱的祭文中隨處可見:
“始某兄弟,初遭家難。內無強近,外乏因依。祗奉慈顏,被蒙訓勉。……三幹有司,兩被公選。再命芸閣,叨跡時賢。”(《祭徐氏姊文》)
“浙水東西,半紀漂泊。某年方就傅,家難旋臻。躬奉板輿,以引丹旄。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既袝故丘,便同甫駭。生人窮困,聞見所無。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佔數東甸,傭書販舂。日就月將,漸立門構,清白之訓,幸無辱焉。”(《祭裴氏姊文》)
以上為兩個姐姐所做的'祭文是李商隱在唐武宗會昌三、四年間回故鄉營葬,將故去的親族遷墳時撰寫的。即使已過多年,李商隱在悼念親人的時候依然是痛心疾首,從他所用的詞語“號潰荼裂,心摧骨崩”、“椎心僕身”等,可見他的悲痛之深足以肝腸寸斷。從“內無強近,外乏因依”、“生人窮困,聞見所無”可看出李商隱幼年時的出身寒微、喪父之後無所依靠,以及成年後艱苦的求仕歷程,生者的悲哀與死者的悲哀在此水乳交融。
李商隱也有不少代別人寫的祭文,雖然感情不及為親人所做的祭文深刻,但也十分真誠,他總能設身處地的感受對方的悲痛,而相似的經歷也往往引起他的共鳴,從而流露自傷之情,如:
“汝夫文章,播於友朋。身否命屯,久而不第。郎寧合浦,萬里乖離。”(《為外姑隴西郡君祭張氏女文》)
“參差覯閔,萋斐成冤。漢庭毀誼,楚國讒原。……書斷三湘,哀聞五嶺。天涯地末,高秋落景。重疊憂端,縱橫淚綆。”(《為榮陽公祭呂商州文》)
“舉無遺算,仕匪遭時。何茲皓首,不識丹墀。劍折而空留玉匣,馬死而猶掛金羈。……泉驚夜壑,草變寒原,荒陌是永歸之裡,老松無重啟之門。”(《為司徒濮陽公祭忠武都押衙張士隱文》)
這些祭文的物件,大都是因朝廷昏暗或遭受讒言打擊以至於懷才不遇,鬱鬱而終的文人。而其中的“身否命屯,久而不第”、“何茲皓首,不識丹墀”等句說的又何嘗不是李商隱自己,縱文章再好也始終不被朝廷所用,唯有離家遠走四處漂泊,“書斷三湘,哀聞五嶺。天涯地末,高秋落景。”他是從別人的不幸想到了自己的悲哀,從而悲不能禁,涕淚縱橫。
不論是為親人所寫,還是為人代寫,李商隱的祭文總體顯出一種強烈的身世代入感,哀人也哀己,由一種感傷誘發多種感傷。“這些文章在哀悼的同時總是將作者自身的不幸遭遇(‘樊南窮凍’)和內心的哀怨悲憤深深糅和進去,從而既加深了對死者的憑弔之情,又開拓了文章的境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個可悲的時代。” [3]
二
李商隱祭文之所以情感深厚能感動人,也在於其文章的語言魅力。李商隱的大多數駢文與其詩歌相似,精工華美、喜好用典,但其哀祭文雖是駢體卻較少用典,也不似章表書啟的語句艱澀難懂,只是用平常話語敘述追思往事,抒發哀感,典型的如《祭小侄女寄寄文》:
“哀哉!爾生四年,方複本族。既複數月,奄然歸無。於鞠育而未申,結悲傷而何極!來也何故,去也何緣?念當稚戲之辰,孰測死生之位?時吾赴調京下,移家關中。事故紛綸,光陰遷貿。寄瘞爾骨,五年於茲。白草枯荄,荒途古陌。朝飢誰抱,夜渴誰憐?爾之棲棲,吾有罪矣!……嗚呼!滎水之上,壇山之惻。汝乃曾乃祖,松檟森行;伯姑仲姑,冢墳相接。(下轉第10頁)
(上接第8頁) 汝來往於此,勿怖勿驚。華綵衣裳,甘香飲食。汝來受此,無少無多。汝伯祭乳,汝父哭汝,哀哀寄寄,汝知之耶?”
此文不用一典,“止以通常文字,絮絮道小兒瑣事,便自悽婉動人,可謂情文絕詣。” [4]他用平常說話的語氣,親切的安慰這個已經離世的幼小生命。開頭的迴環往復,透露著無限惋惜之情,“白草枯荄”幾句則更是站在寄寄的角度來看死後世界的淒涼,從而引發自責之感,其善感之心及豐富的想象力由此可見。李商隱將未能及時遷葬的原因僅概括為“事故紛綸,光陰遷貿”八字,看似一筆帶過,卻又包含多少自身的坎坷與無奈。
李商隱極善於文中渲染悲哀的氣氛,使得其文章語言具有強烈的感染力,讀之令人悽惻,如:《為榮陽公祭呂商州文》
“書斷三湘,哀聞五嶺。天涯地末,高秋落景。重疊憂端,縱橫淚綆。漏虯夜促,隙駒朝騁。怨藻繢之無雎,惜陽春之亂郢。言念令季,託餘屬城。鴒原雁序,昔日歡情,蠻圻瘴嶠,今朝哭聲”。
秋日的寂寥氣氛與對死者的哀悼相互融合,似乎天地間都瀰漫著悲傷的氣氛,不禁使人心生哀感。
駢文的創作往往因過於追求華麗的形式,而失去內容,而祭文則是抒情性的文體,需要情感真摯。“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必使情往會悲,文來引泣,乃其貴耳。”(《文心雕龍·哀弔》)李商隱的祭文正式做到了這一點,雖用駢體但情感卻極為深沉,能夠感動人。
三
李商隱的祭文的藝術成就之所以超出了一般的哀祭文,也在於他的文章能夠將生命的悲哀上升到命運的悲哀,時代的悲哀,因此具有更深的意義。“社會的、時代的、家庭的、自身的種種不幸、變故,使他的生活長期籠罩著愁雲慘霧,使他的身體多病而心理則經常處於憂傷陰鬱狀態,他的詩文所表現出來的低沉傷感、纏綿悱惻的情調亦由此而來。” [5]
而祭文成為了李商隱宣洩內心悲傷的一種方式,其所作祭文也是他心靈世界的再現,表現他悲劇的命運意識。他的祭文已不僅侷限於對死者的追悼,更擴大至對人生命運的思考,如《祭徐姊夫文》:
嗚呼!以君之文學,以君之政術,幼以自立,老而不倦,亦可以為君子人矣。君子人歟,而不即清途,不階貴仕,此其命也,夫何慊焉?
文章開頭便充滿扼腕不平之氣,才高卻命厄,除控訴出命運的不公,也從側面反映出時代對人才的壓抑。這是為別人抱不平也是為自己抱不平。他總是從別人的命運想到自己的命運,他的祭文也成了自己不幸真實寫照,甚至是讖語。在他死後,他的好友崔珏寫《哭李商隱》一詩道:“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正概括了他坎坷的一生。
李商隱的所有祭文,反映的不僅使是他身世飄零、親友稀絕、仕途不濟、孤立無援、長期漂泊的悲痛,也反映了晚唐時期的社會環境,榮衰變換、生命短暫,而有才之士因環境限制,不但難成大業,往往不免受到打擊排擠。各種人生失意使得心理更加抑鬱,性格更加內傾。他將心靈的窗戶向外界關閉,獨自咀嚼著自己的孤獨苦悶、悵惘、淒涼,而祭文這種直面死亡的文體,正好成為他寄託內心悲哀的裁體,借別人的死亡來寫自己的難言之痛、惻隱之情,使得他尤善為誄奠之辭。
李商隱祭文中的感傷多就自己悲涼的身世遭際出發再將其擴大到其他事件上,“這類作品從‘文’的角度反映了詩人內心的悽苦的同時,也成為晚唐感傷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6]反映了當時文人的心理及時代的悲哀,實現了駢文形式與內容的結合,悽惻哀婉,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