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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老舍》原文節選

《我的父親老舍》原文節選

  老舍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從1926年8月開始使用筆名老舍。

  父親生於1899年2月3日,祖父叫舒永壽,是一名護軍,祖母姓馬,他們都是滿族人。父親是他們最小的兒子。

  在北京的西城,有一個很小很小的小衚衕,叫“小楊家衚衕”,以前叫“小羊圈”,它在護國寺後面,由平安里往北走,過了護國寺大街,如果不注意,很容易把這個“小羊圈”忽略過去。“小羊圈”的最大特點就是小,非常狹,最寬的地方不過一米半,而且曲折,父親就生在這個衚衕裡,他在“小羊圈”度過了自己的童年。

  在衚衕的中段有一塊豁然開朗的場地,父親把它叫做衚衕的“胸”。“胸”的東側有兩個門,靠南的一個,現在的門牌是八號,裡面是個細而長的小院,有三間北房、兩間耳房、兩間東房,這就是父親的家。

  如果說,城外姥姥家那些父親的同輩兄弟們多半是耍手藝的,當木匠,當水泥匠,當油漆匠,那麼城裡這個小衚衕的居民則三教九流都有。他們當中有糊棚的,有當兵的,有賣藝的,有做小買賣的,有當夥計的,有賣苦力的,有當僕人的……這是一個貧苦人和下等人聚居的地方。

  論住的條件,這裡的房有稍微整齊一點的,而多數則是每逢颳風下雨就叫人提心吊膽,漏雨是常事,就是可怕的塌牆倒壁也並不罕見。每到伏天下暴雨時,全家都要坐到天明,以免屋棚突然塌下來同歸於盡。冬天則八面透風,就連白天缸裡的水都會結冰。

  論吃的,這個衚衕的居民多數是一天只吃兩頓飯。“每餐只有一個菜一冬天是白菜、蘿蔔,夏天是茄子、扁豆,餃子和打滷麵是節日的飯食,在老京戲裡,丑角往往以打滷麵逗笑,足證並不常吃”,父親在《勤儉持家》一文中提到:“像我家,夏天佐飯的‘菜’往往是鹽拌小蔥,冬天是醃白菜幫子,放點辣椒油。還有比我們更苦的,他們經常以酸豆汁度日,它是最便宜的東西,一兩個銅板可以買很多,把所能找到的一點糧或菜葉子摻在裡面,熬成稀粥,全家分而食之。從舊社會過來的賣苦力的朋友們都能證明,我說的一點不假。”

  論環境,衚衕窄得連一輛轎車都進不來,掃街的從來不為這樣的小衚衕服務,所以它老是那麼又髒又破。衚衕“胸”是孩子們惟一能跑跑蹦蹦的地方,那裡栽著兩棵槐樹,夏天常有“吊死鬼”槐蟲吐絲垂下,它們成了孩子們的玩藝——活的、不要錢的'、取之不盡的玩藝。

  父親住的小院後面,有一個大坑,那是倒垃圾和髒水的地方。無論冬夏,小院裡總是臭氣燻人,那個大坑還承收死貓腐鼠,同時又是蚊蠅的大本營。

  論財產,這個衚衕裡最值錢的東西也不過是結婚戒指(也許是白銅的)或者一根銀頭簪。

  人們的收入是那麼少,以致不得不經常靠賒賬過日子,形成了寅吃卯糧的傳統。這就是說,領到了銀餉便去還債,還了債,已經所剩無幾,就再去賒。這條小衚衕的家家戶戶的門垛子上,當時差不多都被畫上了許多白道道,五道兒一組,頗像雞爪子。這是賒賬的標記,領到錢糧之後,按照雞爪子的多少還錢。

  父親便誕生在這家家門口都點綴著雞爪子圖案的“小羊圈”裡。“小羊圈”是窮人的世界。“小羊圈”使父親和北京這個古老城市的下層居民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絡,使他理解他們的心和語言。小衚衕和它裡面的人成了他的作品的描寫物件。人們在他的《駱駝祥子》、《四世同堂》、《龍鬚溝》、《茶館》和《正紅旗下》裡都能輕而易舉地找出一些影兒來,這些影兒的真實的藍本就是他兒時的故里——那個哺育了他的頂小頂小的衚衕。

  父親降生的時候,他母親昏死過去了,多虧已經出嫁的大姐及時趕到,把剛出世的小弟弟揣在懷裡免於凍死。事過之後,左鄰右舍,特別是老太太們,都說這個孩子“命大”。

  生父親的時候,他母親已經四十一歲。父親上面有四個姐姐和三個哥哥,算上他這個“老”兒子,一共八名。後來長大成人的只有八分之五——大姐、二姐、三姐、三哥和他自己。由於歲數大,孩子多,家境平平,長年操勞,加上家中無人幫忙,他母親在臨產時失去了知覺。

  那一年是戊戌年,清朝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9年),按陰曆算,是狗年,父親是年底生的,姑母給他起了一個很不中聽的外號,小狗尾巴。屬狗,和屬豬、屬雞、屬兔一樣,沒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沒有什麼不光彩的,可是“狗尾巴”,而且是“小狗尾巴”,實在令人接受不了。所以父親小時候總是說他是糖瓜祭灶的那一天生的,在灶王爺昇天的時候光榮落地不比“小狗尾巴”光彩得多、神氣得多?

  老年間,臘月二十三這個日子,又叫過小年,好像是過年的序曲。一般的人家都要給灶王爺上供禮,買些麥芽糖做的糖瓜去賄賂這位灶王爺,請他上天之後,多說幾句好話,保佑全家平平安安,多多發財。孩子們對大人們這番苦心多半還不能領會,他們所關心的是放鞭炮和吃糖果。這麼一來,灶王爺自然而然地理直氣壯地把“小狗尾巴”取代了。

  祖父是個旗人,屬於正紅旗。他的職業是兵,以保衛皇宮為職務,每月領三兩銀子,加上春秋兩季領的老米,便是他的全部收入,當時叫“錢糧”。父親降生的時候,祖父正在皇城的什麼地方值班。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這個世代只出武士的家族會添了一個日後以文學家著名於世的小兒子。不過,當時,這位未來的文學家正赤身裸體地躺在炕上被凍得奄奄一息,大人們正在為挽救他母親的生命而奔忙。清晨這位護軍返回家來的時候,大姐含著眼淚告訴了他兩個訊息,一個好一個壞:又添了一個小弟弟,可是,媽媽昏過去了,半夜才醒過來。

  不管怎麼說,分娩的危機總算過去了,母子二人都活了下來。

  不過,沒過多久,一個更大的災難又降臨到他們母子的頭上。父親一歲半的時候,祖父在抵抗八國聯軍的戰鬥中負傷陣亡。八國聯軍攻打北京的時候,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嚇破了膽,扔下北京的百姓不管,逃跑到西安,使北京遭了一場震驚中外的大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