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前赤壁賦》的五個“密碼”
引導語:蘇軾《前赤壁賦》中“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短短20字中,包含著解讀這篇文章的五個重要“密碼”。我們一起來學習這五個密碼吧。
密碼1:壬戌之秋“壬戌之秋”是宋神宗元豐五年,也就是公元1082年。三年前,蘇軾的人生髮生了巨大變革。
蘇軾前半生比較順利:二十多歲中進士,名滿天下,得到了當時的文壇泰斗歐陽修的賞識。當時的皇帝(宋仁宗)曾經這樣說:今天我們取蘇軾和蘇轍為進士,等於為子孫找來了兩個宰相啊!可以說,蘇軾是在器重推崇中度過青年時代的。在政治上,他很敢講話,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張。
但隨著神宗皇帝即位,任用王安石變法,情況就發生了變化。蘇東坡很直,有什麼講什麼。他覺得王安石搞得這個青苗法、募役法、農田水利法,不像說得那麼好,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生活加倍難熬。這位大詩人出於同情心、責任感和使命感上書朝廷,對新法有微詞(在《上神宗皇帝書》中,稱變法骨幹為“新進”,這個詞在古代有較明顯的貶義)。他還寫了大量的詩,講老百姓究竟過得怎麼樣,結果就被反對派所利用了。
御史李定等人對他的詩吹毛求疵,找了許多罪名說蘇東坡詆譭朝政,甚至有不臣之心。神宗皇帝把蘇軾下獄。歷經103天,蘇軾差一點兒就掉了腦袋。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文字獄——“烏臺詩案”。“烏臺詩案”後蘇軾被貶黃州團練副使,不得簽署公事,等於被軟禁觀察,處境艱難。蘇軾寫此文時46歲,從從政的視角來看,正是人生的成熟期,該有所作為的時候,可他只能在城東開墾一塊坡地,靠種田幫補生計。因此,壬戌之秋對蘇軾來講是有特殊意義的一個秋天。概括起來就是:年富力強,含冤被貶。生計困頓,前途渺茫。
此前,蘇軾主流的思想是儒家的:一直有遠大的理想,有兼濟天下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有這樣人生追求,盛年被貶,而且是含冤被貶,他心中的抑鬱、痛苦、煎熬、無助、悲觀、失望,都在情理之中。那麼,在這個特定的時間節點以及由此派生的種種情緒,在《前赤壁賦》中有怎樣的表現呢?
第一處表現,扣舷而歌。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月白風清,詩酒高會,非常快樂,在“飲酒樂甚”之際,卻唱出一首奇怪的歌: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首歌不是律詩,不是宋詞,卻跟楚辭相似。兮字是楚地的方言,香草美人之喻。楚辭常用。蘭、桂都是馥郁芬芳的香草,香草喻君子賢士。美人在楚辭裡多比喻君主——屈原就經常這麼比喻楚懷王。
這首歌中有意模仿楚辭,暗自跟屈原相比較。屈原什麼心情,他就什麼心情。甚至前途的渺茫的況味更甚於《離騷》。“擊空明兮溯流光”,流光用得太棒了,表面上寫月下的江水,實際令人產生一種似水流年的感覺。渺渺說的是餘懷,這不正是他前途的寫照嗎?
第二處表現,倚歌而和。有客吹起了洞簫,簫聲“嗚嗚然”,這個詞像哭泣的聲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寫洞簫傳遞的情感。什麼叫“怨”,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什麼叫“慕”,處江湖之遠,怎不慕那些受到君主賞識和重用的人?什麼叫“泣”,中心悲傷為之泣。什麼叫“訴”,心有鬱積,才要傾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這是簫聲的音效,也是感情的延綿。蘇軾遣詞造句的能力太強,常見的幾個成語都從這裡來。
“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是洞簫的藝術效果,或者說藝術感染力。從字面看,舞和泣是使動用法:使幽壑之中潛藏的蛟龍舞蹈,讓孤舟之中悲傷的寡婦哭泣。但這並不是作者真正要表達的。蘇東坡在這裡用了典故。“舞幽壑之潛蛟”用李賀《李憑箜篌引》的名句:夢入深山蛟神遇,老魚跳波瘦蛟舞。“泣孤舟之嫠婦”用白居易《琵琶行》。“孤舟之嫠婦”指“去來江水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的那位獨居的琵琶女。
李賀的《李憑箜篌引》寫音樂,白居易的《琵琶行》也是寫音樂,《赤壁賦》用這兩個典故也是來寫音樂,具有關聯性,但這是表層的。深層的意思需要探究才能發現。李賀懷才不遇,英年早逝。因為他爸爸名李晉,李賀為避父諱,一輩子不能考進士(這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韓愈做文章批判過)。白居易在寫《琵琶行》時,得罪權貴,被貶江州司馬,也是政治上被貶謫的失意人。
這兩個典故的作者跟蘇軾神似。作者實際上是找了三個處境境況跟他都非常相似的古人,都是偉大的詩人,同時也都是落寞的政客。他們跟蘇東坡是隔代知音。
總之,“壬戌之秋”是蘇軾功名失意之秋,也是他人生苦難之秋。這種失意和苦難隱晦地滲透到《前赤壁賦》中來。而在對賢者的追思中,他偏偏又面對赤壁這樣一個特殊的所在。
密碼2:赤壁歷史上有兩處赤壁。一處“武赤壁”,在今天河北省赤壁市。武赤壁是三國時期的古戰場。看過《三國演義》都知道,三國有三大戰役,第一就是赤壁之戰,奠定了三國鼎立的局面。在赤壁之戰中,各路英雄紛紛登場,真是“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另一處“文赤壁”,是因蘇軾寫《赤壁賦》得名,據說,文赤壁是今天湖北省的赤鼻磯,和武赤壁不是同一地點。
對蘇軾而言,不論是真赤壁還是假赤壁,都是一件要命的事。蘇軾有兼濟天下之才志,到了這樣的英雄之地,必然感慨萬千。他在《赤壁賦》裡寫了一個鼎鼎大名的人物——曹操,當然透過客的口吻來寫的: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這段話在文學史上歷來被稱道,簡潔而有氣勢。破字有力量,下江陵的下非常快。順流而東也這個東,非常迅捷:三句話把曹操不可一世的氣焰寫出來了——這是講來時的形勢。以後怎樣呢?駐紮在江陵,舳艫千里,旌旗蔽空,你看他蒙衝鬥艦,相連千里;你看他旌旗飄蕩,遮天蔽日;這是遠景。
接下來把鏡頭推近,一直聚焦到曹操的形象,釃酒臨江,橫槊賦詩,這八個字是造型特寫,宴長江曹操賦詩是《三國演義》裡的名段,講的故事都在這句話裡。曹操賦的是哪首詩呢?恰恰就是“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首《短歌行》。至此,蘇軾的歷史思維形成了一個圓,把曹操的英雄氣收納進來。
最後怎麼評價曹操?作者說“固一世之雄也”,這句話看起來簡單,實際上非常難寫。曹操這個人歷史上爭議非常大,有人說他是英雄,有人說他是奸雄,蘇軾很滑頭,他把前面的定語去掉,管你奸雄還是英雄,“固一世之雄也”,做了一個蓋棺定論。
把曹操捧得這麼高,並不是蘇軾的目的。所謂登高必重跌,捧起來是要讓你摔得慘,他只一句話:“而今安在哉?”就達到了這個效果。會讀書的人就知道,這是圖窮匕見。你那麼牛,現在哪裡去了?當初就檣櫓飛灰煙滅,而今簡直煙消雲散,早已無蹤無影。
蘇軾寫出了後人眼裡曹操四種悲涼。第一,詩在人亡,詩還在,人沒了。第二,物似人非,景物跟當年相似,遊覽的已不是當年人。第三,勝敗轉瞬,來時囂張,最後困於周郎。第四,功業成空。勝也好,敗也好,所有的一切不過是雲煙過眼。這些感情非常有曲折和波瀾。把曹操描寫成這樣,想表達什麼呢?我想,他主要不是寫曹操,而是寫此刻的自己。相比曹操,此刻的“我們”又怎樣呢?
客說:“況吾與子”,注意這句話,曹操是這樣,何況是你我。我們怎麼樣?“漁樵於江諸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這幾句話是對照前文寫的,有意跟曹操做比。曹操怎麼來的?人家是破荊州、下江陵,千軍萬馬、前呼後擁;我們是怎麼來的?沒有千軍萬馬,只有魚蝦和麋鹿,慘不慘?曹操來的時候坐什麼船,喝什麼酒,再看我們,駕一葉之扁舟,怎麼跟舳艫千里比?舉匏樽以相屬,怎麼跟釃酒臨江、橫槊賦詩比?曹操是一世之雄,我們是“天地之浮游,滄海之一粟”,又算什麼呢?這些內容歸結起來就一句話:曹操,我們比不了!
然而,我們遠遠比不了的曹操,最後的結局是什麼?“而今安在哉!”他去哪裡了?他沒了。曹操都沒了,遠遠不如曹操的我們,存在感、人生價值和意義又在哪裡?豈不是要徹底消失嗎?朋友們在江上喝酒,喝著喝著,突然發現“我”不存在了,或者說沒有存在的意義了,這是多大的悲涼啊!
蘇軾《赤壁懷古》寫周瑜和《赤壁賦》裡寫曹操的用意不同。《赤壁懷古》寫周瑜:“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是想強調:他行,我不行。人家三十五六歲,指揮千軍萬馬,我都四十五六歲,還在江邊釣魚,這差距有多大。《赤壁賦》寫曹操表達了更為複雜的情感:他不行,我更不行。曹操不行,不是因為沒有建功立業,而是即便建功立業最後還是消失無蹤。相比曹操,連功業都沒建的我們,存在感和價值感豈不是夢幻泡影?
“壬戌之秋”,人生失意的蘇東坡來到了赤壁。赤壁是他感懷憑弔之所,也是他傷心悲嘆之地。赤壁沒有改善他心中的痛苦,反而讓痛苦更濃重。是這樣一直痛苦下去,還是最終走出困局,實現了新的超越呢?蘇軾選擇了後者,其奧妙就在下一個密碼中。
密碼3:“七月既望”既望是農曆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一夜,天上一輪明月幫助蘇軾實現了人生的突圍。《前赤壁賦》對既望之月的描寫大致可分四類。
首先是自然之月。有正面描寫,“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徘徊”二字出自李白《月下獨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這裡邊寄託著作者的情感,他的心緒也處在“徘徊失據”的狀態中。
還有側面描寫,“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露為何而白?因為有月光。水光接天,水為何而光?因為有月光,透過寫江水,寫白露,作者實則在寫月色籠罩在整個江面上,給人一種飄飄蕩蕩的感覺。縱一葦之所如這個葦字,比喻小船,暗含佛家一葦渡江的意味。“凌萬頃之茫然”,茫然是看不清卻又無邊無際,感情的暗示也在其中。
在他們自創的詩歌中,也有對於自然之月的側面描寫,“擊空明兮溯流光”,空明和流光就是在寫月。蘇軾《記承天寺夜遊》:庭前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錯,蓋竹柏影也。他很喜歡用空明這個詞來寫月色,寫出月色的質感。
自然之月有重要作用。第一,月是抒情的主體意象,全文都籠罩在月光之下,是作者情思和哲理的生髮點。第二,《赤壁賦》裡的月跟其他文章裡的月有明顯的不同,是和其他的景、物融合在一起,月和江、山、風、水互相依存。月是江山風水之上的月,江山風水是月之下的江山風水,拆分不開。寫景能到這種水乳交融的境界,相當不易。
作者把自然之月文學化,就出現了“詩中之月”。開篇,月還未升,蘇子和客就一起“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這“明月之詩”出自《詩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幾個人在江上喝酒,月亮還沒有出來,於是大家舉起酒杯,朗誦《詩經》裡的篇章,這雅興非“天人合一”難以形容。憑弔曹操時,客抬頭看見月亮,自然想到月明星稀,接入非常自然。進而由詩中之月引出對曹操的描寫,以及彼此的比較,真如“行雲流水,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
詩中之月作用有三。第一,和自然之月相融合。自然之月沒有升起,就朗誦詩歌來呼喚。自然之月升起來,就藉著“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來抒情。談到人生哲理,就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想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融合得自然流轉。第二,和文人的風雅相融合。蘇子游赤壁這個晚上,沒幹什麼了不起的事,無非是喝酒、誦詩、唱歌、聽音樂、清談,然後繼續喝酒,睡大覺。這詩、酒、音樂和清談,是名士風度,都和月融合在一起,詩中有月,酒中有月,談中也有月。第三,和詩人的情緒變化相融合。“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的時候,詩人的心情輕鬆快樂,於是“飲酒樂甚”。到“擊空明兮溯流光”的時候,裡邊就有很多寄託,由樂轉悲。進而才有“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段,引出對人生意義的思索。
一篇文章寫月,能夠把這麼多文化層面的內容融在一起,寫得不露痕跡,在文學史上已經達到了罕見的高度。但對蘇軾來講,這只是剛剛起步。他把深厚的功力用在了哲理之月上。哲理之月不是由蘇子一個人闡發的,先由客闡發,再由蘇子昇華。
客發現月和江水都是永恆的象徵,無窮無盡,無止無休。“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乎悲風”。長江、明月這樣永恆的事物,喚起了人生的渺小感、虛無感和無助感。渺小感,就是我微不足道。虛無感,就是我沒有意義。無助感,就是我知道我微不足道,又知道我沒有意義,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實際上客的哲思是貶謫的(或不得志的)士大夫的共同情緒——這樣的人生要不得,又不得不要。這種情緒籠罩在士大夫身上一兩千年,始終沒人破解。蘇軾破解了,所以他才成為“人們一想起來嘴角就會露出微笑的”(林語堂語)蘇東坡。
蘇軾怎麼破解的呢?他上來就問客一句話,帶一點調侃的意思:“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這句話是反問句:你在水和月中參透的哲理還不夠深刻啊。我怎麼看待水和月的呢?“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這句話出自《論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江水天天流淌,但是它沒有流光。
你不信到長江、黃河去看看,千年萬年的流淌,它還是長江黃河,沒有太大的變化。“盈虛者如彼”,盈是滿,虛是缺。月亮一會圓,一會缺,“而卒莫消長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星星還是那個星星。蘇軾在這個視角上得出一個富有啟發性的哲理:“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變者而觀之,物與我皆無盡也”。還羨慕什麼呢?
科學上有著名的能量守恆定律,蘇軾這個發現可以與之媲美。拿根粉筆在黑板上寫字,自其變者而觀之,粉筆沒了。自其不變者而觀之,粉筆灰還在,粉筆字還在,它的能量、它的物質還沒變,只是換一種形式而已。比起客的哲理,蘇軾超脫太多。
首先,月和江水是永恆的,但不是僵化的永恆,是運動變化的永恆。有變的一面,也有不變的一面。這是中國最古老的辯證思想,《易經》裡邊的思想。事物有陰,有陽,陽中有陰,陰中有陽。客只看到江水和月不變的一面,人生就被襯托得虛無,所以產生悲涼的情緒。蘇軾告訴客,月亮永恆,但它也變化,要正確地看待它,才能喚起人生的存在感;不要小看我是蜉蝣,是滄海一粟,我和這浩浩江海都有不變的一面。這種人生操之在我的豁達與豪邁,真了不起了!
但蘇軾還有一點意思沒明說。“蓋將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物無盡”好理解,用月和江水做了充分的說明,可“我無盡”該怎麼理解?也就是“我”永恆的一面在哪裡?在關於曹操的描述中,蘇軾給讀者留下了線索。曹操詩在人亡,倒過來看,就是人亡詩在。你問我“而今安在哉”?幾百年過去了,你們到江上游玩的時候,還不是想起我這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從這個角度說,曹操還在。但曹操還在,不等於蘇軾可以“無盡”。
蘇軾有什麼資格預判自己的無盡呢?其實這不需要解釋,蘇軾如果不能無盡,我今天何必要寫這篇文章?學生們又何必背誦《前赤壁賦》?蘇軾的臭皮囊早已朽壞,但他的文章在,他的道德在,他的人格魅力在,他的情懷在!和我們普通人不太一樣的是,蘇軾活著的時候就預見到了這一幕。恕我冒昧,以己度人。我想蘇軾心裡清楚,宦海浮沉無所謂,升沉不過一秋風。當不當官又怎樣?我的人格,我浩浩如江水的.才華,我的文章,後人怎能不千載傳揚?那一刻,蘇軾篤定地看到了未來,找到了人生的價值、意義和自信。
我相信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心裡應該有相似的感慨。有人會問,他怎麼不明說?他都落到那種地步,怎麼能明說?聰明的蘇軾把這層意思埋在句子裡,不顯山不露水,讓讀者自己去體會。
透過“哲思之月”,蘇軾解決了關於未來的問題,但是四十六歲在黃州的我,烏臺詩案被貶官的我,信而見疑、忠而見謗的我,能不煩惱嗎?該如何自處才能度過現世的苦難呢?蘇軾發揮了他無與倫比的才氣——還是在月上做文章,這就是“寄託之月”。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先來一段論述,說天地萬物,物各有主,不是你的就別要,該是誰的誰拿走。這句話字面的意思好懂,背後的意思不好懂:人生在世,當官不當官是命,不該你當你就別當,何必放在心上呢?“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大自然的好山好水好風月就在我們眼前,耳聽的是天籟,眼看的是風光。“取之無禁,用之不竭”!
蘇東坡很有幽默感,用“禁”字來調侃那些小人,你可以讓我在黃州當團練副使,禁我簽署公事,禁我擅自離開。但我長著眼睛,就能從大自然獲得無窮無盡的享受和精神的寄託,老天拿出這麼多東西給我享受,我過得好開心。這就是“寄託之月”——蘇軾不僅解決了後世的問題,連當下的問題都在月(以月為表徵的山水)裡解決了。“山水之樂,風月無邊”,從此,不論遇到什麼坎坷和打擊,只要清風明月在,他就是快樂的蘇東坡。
密碼4:泛舟找到人生的寄託,蘇子與客的精神面貌有沒有發生變化?還像原來那麼悲傷嗎?答案在第四個密碼——“泛舟”裡。為什麼要泛舟,而不是江邊散步?我做一個大膽推測,如果江邊散步,就得不出這麼深的哲理。不信可以看《後赤壁賦》,在抒情藝術上或許更勝一籌,但“理”的闡發就遜色了。因為,泛舟很有意思,這是一個獨處的空間,有一種漂泊感,有一個環境去靜思人生的意義。
文中有兩處泛舟的描寫。第一處,剛來赤壁,月下泛舟。“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這段話表面上看非常逍遙自在。馮虛御風,像列子御風而行,多麼自由!凌萬頃,多麼開闊!一葦之所如,多麼瀟灑!飄飄乎、羽化而登仙,多逍遙。但仔細讀就會發現,心裡面一點不逍遙。
“飄飄乎如遺世獨立”,出自李延年的《佳人歌》:“絕代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什麼叫遺世獨立?離開人世,自己在那兒站著,這是孤獨。“羽化而登仙”,對一個如此熱愛生活的人,登仙不是更深的孤獨麼?再看“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去哪都不知道,這是漂泊失所。有沒有目標?沒有。
第二次泛舟的描寫,也就是蘇子與客清談之後,再看蘇子和客的狀態就大不一樣了。“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你靠著我,我靠著你,在船裡睡著了,天亮了都不知道。
這個狀態乍看沒有第一處美,這麼隨便,這麼生活化。但這裡蘊含的才是真正的逍遙。有人說:人生幸福很簡單,吃得下飯,睡得著覺,笑得出來。這話很有道理。人活一輩子,胃口好,吃嘛嘛香。躺下就睡,不鬧心。想笑就笑,高高興興,這就是幸福。篇末泛舟的描寫,講的不就是這三句話嗎?蘇東坡為什麼能“發明”東坡肘子、東坡肉,為什麼能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跟他在《赤壁賦》中的體悟不無關係。
密碼5:蘇子與客
“泛舟”是赤壁之遊的形態,這種形態外化出前後截然不同的心境。那麼,和蘇子藉乎舟中,陪他走完這段心路歷程的“客”,究竟是誰呢?“蘇子”是蘇軾本人嗎?這篇文章寫的內容真實發生過嗎?
有人認為是真的,或者大部分是真的,比如林語堂先生。如果你想了解蘇東坡,有一本書必看,就是林語堂寫的《蘇東坡傳》。
蘇東坡活著的時候經常想:我是不是陶淵明轉世?因為他跟陶淵明很契合。林語堂活著的時候經常想:我是不是蘇東坡轉世?因為他太喜歡蘇東坡。出於這種熱愛,他把蘇東坡寫得很好。在《蘇東坡傳》裡,林語堂煞有介事地寫到,蘇東坡跟一個叫楊世昌的道士遊赤壁,客也就是這位楊道士。還有很多考據的文章,跟林語堂持相似的觀點,認為《前赤壁賦》確有其人,確有其事。我就不一一列舉了。
這個問題其實是假問題。中國人自古的毛病就是把文學當歷史,分不清虛構和真實,什麼都想考證做實。蘇子與客,無所謂有,無所謂無,客即是我,我即是客。客是人生失意的蘇子,蘇子是豁然開朗的客,如此而已。
從文章內容來看,剛來赤壁的時候,“我”和“客”是分著寫的,吃飯的時候、喝酒的時候、聊天的時候,都是分著寫,可最後“相與枕藉乎舟中”,兩個人互相依靠,躺在舟中。我認為這是一個暗示,兩人到最後不分彼此了,因為作者想開了,精神不分裂了。蘇軾表達的就是這樣一個意思,是道人楊世昌也好,是僧人佛印也罷,和文章主旨並無關涉。
從文體來看,《赤壁賦》是賦體,賦體文有四個特點,一是對仗押韻,有節奏有韻律。二是注重辭彩,這篇文章用的修辭手法就非常多,而且不露痕跡。三是體物鋪陳,一件事要從多個角度多個側面來寫,《阿房宮賦》《赤壁賦》都是如此。四是“主客問答”,很多賦體都採用了主客問答的形式,借主客間一問一答抒發作者的感情。司馬相如、楊雄這些寫賦的名家,常用這種手法。主一句,客一句,最後誰贏?當然是主贏,客怎麼能贏?客就是等待被駁倒的。
《前赤壁賦》既是賦體,假託主客問答的形式,不是順理成章嗎?何必要問是否確有其人,確有其事呢?至於才高如林語堂者,為什麼非要做實不可?可能因為《蘇東坡傳》最初用英文寫,給老外解釋中國文化裡這些複雜的內容,對傳記文學來講,似乎也無此必要,不如做實來得爽快吧。
我想,蘇子與客,對蘇軾來講,都是身外化身。蘇軾在赤壁經歷了一番天人交戰。那個內心苦悶的蘇軾,那個一帆風順想兼濟天下蒼生的蘇軾,經歷了一次人生的大悲苦。在這悲苦裡,他做了深刻的思考和反覆的衡量,在天地山川、明月清風中得到啟迪。他看到人生可以永恆,他懂得當下生活值得享受。你們處心積慮地迫害我,我連招架之力都沒有。但是不好意思,我還是過得比你好。爾曹身與名俱滅,而我一次尋常的遊歷即將被定格為文化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