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處不相逢的生活隨筆
日本的鄉村和中國的情況差不多,年輕人非常少。整個村落氣息平和幽靜。散步的時候,遇到的大多是老年人。不過周圍的長者和我在國內見到的不太一樣,即使七八十歲了,他們大都還在駕駛,耕作,學習,不會放任自己衰微病弱,被暮氣攻佔。
我在散步路上,最常遇到的人,就是退休的英文老師芭芭拉阿姨。她來自美國南部,身材修長,儀容秀麗,灰綠色的眼睛非常溫柔。她常年穿著灰色格子裙,戴一條紫色絲巾。左手持手杖,右臂掛著雨傘,一絲不苟。
她年輕時離開家鄉,大半生在仙台度過。獻身教職,終身未婚。周圍的鄰居們小時候大都是她的學生。從小學校退休以後,她就開始負責社群裡幼童們的早間英語興趣班。每天早晨領著他們散步,教授單詞,領唱英文歌曲。小傢伙們搖搖擺擺的,迤邐而行,童聲呀呀,悅耳動人。過馬路的時候,芭芭拉老師會背轉身,像鶴一樣張開臂膀,站成一個屏障護住孩子們,然後開始點名,傑滿要拉好瑞秋,蘇芮拉著小她,薩拉不要東張西望,丹尼爾你要再靠裡一點。然後她會舉起手杖,說,boys and girls ,lets go.等孩子們都安全通行了,歡快地跑下山坡,她才放心收起手杖,跟在後面。
前年冬天開始,芭芭拉老師比較少出門了,興趣班由隔壁的愛子太太接手。那些跟在她後面的小傢伙們紛紛上了小學,有了番號。散步的時候很難再見到小毛頭扎堆兒歡騰雀躍的盛況。聽說她肩膀痛,晚間休息不大好。春天來了,又看見她在河堤上散步,短襪,長裙,感覺還是那樣,風度挺拔秀逸。
孩子們在操場玩耍的時候,芭芭拉阿姨常常坐在長椅上掠陣,有小孩子就會湊上去,偎在她身旁。她會抬起溫柔的綠眼睛,說what’s your name?孩子老實回答,我是喬治啊。孩子跑開一會,踢了兩腳球又回來,小腦袋溼溼的`坐在她身邊。她摸摸孩子的頭,溫柔地問,what’s your name?孩子說,我是喬治啊。這樣問答兩三次之後,芭芭拉阿姨自己也笑起來,說還是你呀。我也納悶呢,怎麼今天遇到的孩子每個都叫喬治。她說,人老了,記性就會差得不得了。她看著小傢伙們說你看,我是如此的老,你們是這樣的年輕啊。不過孩子們並不認同,一個兩個又滾進她懷裡來,拉著她的手,說Miss 芭芭拉,我們去散步啊。小小的隊伍開始集結起來,傍晚的風裡,歌聲又開始在河堤上飄散。
說到社群男子組元氣代表,那一定是去年從海外回來的吉川豐爺爺。做禮拜的時候,牧師說退休會計師吉川爺爺的孿生哥哥要回來了。大家紛紛告訴我,老哥倆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不過旅居泰國的那一位是元氣版的吉川。
等到見了面,我真是嚇了一跳,無論是聲調、音量、步幅,比起謙和沉默的會計師爺爺,泰國爺爺是強化版的,整體昂揚了兩個八度。老吉川爺爺年輕的時候,從日本去泰國和寮國傳福音,因為英文太好,在寮國被懷疑是美國間諜,抓進監獄。朋友去探望他的時候,他把一本聖經放進餅乾盒子裡,託他帶給在日本的父母,餅乾盒裡附著一句經節:“我為這福音受苦難,甚至被捆綁,像犯人一樣。然而,神的道卻不被捆綁。”他的家人寫信給日本外交部,幾經周折,他和同伴終於獲釋。之後,他在泰國成家,工作,傳福音快五十年。
他是這樣努力奔跑的人,雖然說晚年回國是想落葉歸根,但是他好像並不認可退休這件事。所以休息了幾天,就自薦去小學校做了義務園丁。六點多鐘,他就開始在操場上拔草,在花壇裡鬆土,除了蒔弄花草,還和年輕人一樣爬高上低,修剪枯枝。還在山坡後面的空地上種了一畦青椒,一畦番茄。此外,他每天要堅持徒步五公里。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他的影響下,連不愛運動的會計師爺爺也開始陪著太太早晚遛彎兒了。東棟的湯姆爺爺和肯爺爺從美國度假回來,也相約每天一起去散步,早晚各一次。但是聽他們的孫子說,兩位老爺爺都有點糊塗了,不記得彼此的名字。所以每天都打一次招呼,早上好,還有what’s your name。
他們相識六十年,到了現在,友情真正的歷久彌新。每天都是美好的偶遇。湯姆爺爺常常跟孩子說嗨,我今天碰到一個老夥計,他人非常好,他叫,叫什麼來著。
有一天,馬場爺爺在水田邊遇到這迷糊二人組,他們倆笑眯眯地同時跟他打招呼,並且問,what’s your name?淘氣的馬場爺爺大聲說下午遇到的時候,再告訴你們。
希望有朝一日,我和我的暮年狹路相逢時,也能這樣坦蕩自然,無憂無懼。面對衰老,腐朽,病痛,問一句,哈哈,what’s your n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