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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山河

《詩經》山河

  兩千多年過去,這些詩句中的江河如今是何面貌,於是開始探訪那些在《詩經》中被吟唱了兩千多年的山川、古城、河流。

  《詩經》的冥想

  我用四年時間走過了《詩經》中提及的許多地方,主要集中在陝西、山西、河南、山東、甘肅、湖北等地。

  與其他典籍的刻板古奧不同,《詩經》雖由儒士刪定,冠以教化之義,挾以正史之私,尊為經義之始,但其活潑清麗的語言、恣意玄奧的意象,以及詩中眾多的草木鳥蟲、山川河澤、日月辰宿、季節流轉,都給人以眷眷可親之感。讀《詩經》的時間久了,常會不自覺地陷入冥想之中,恍惚可以看見“零雨其蒙” 的東山以及思歸的戍卒,浼浼黃河旁的新臺上哀怨的新娘,三月春日溱洧水畔手執草嬉戲祈福的少男少女。如同著名心理學家卡爾・榮格(Carl G. Jung,1875―1961)所言,個體來自祖先遺傳的隱性記憶好像被綺麗冥思啟示後漸漸打開了,這些此前和我的生命並無交集的地方,似乎都變得熟悉親近,彷彿伸手便可觸及了。於是,我忍不住要上路,要在時隔兩千五百多年後,去《詩經》裡提到的這些地方看看,這些孕育瞭如此優美動人詩歌的地方,如今是怎樣的景象?

  《詩經》的核心內容是“十五國風”,收錄了15個地方的民歌,共160篇。我按照大的地域劃分梳理出9個板塊,形成了《詩山河考》裡的9個系列。這9個系列的行走與拍攝各有特色,都與其產生的地域與《詩經》中當地的詩歌風格有內在的對應。比如《秦風・豳風系列》的悲涼、凝重,《衛風系列》的清新、深沉,《陳風系列》的瑰麗、神秘。《王風系列》成篇於平王東遷洛陽後,宗室衰微,周天子統轄的範圍與實力已經不如一些大的諸侯國,但是其宗廟不墜,仍是名義上的天子。所以《王風系列》拍攝的風物常與宗廟相關,具有符號特徵,如編鐘、王陵、爐鼎,還有一些隱喻了王室被架空的境況。

  對接相隔2500年的時空

  《詩經》時代就像是中國人的孩童時光,我們的祖先在田地山野之中、湖泊河流之畔、街巷房屋之側,採摘著快樂、憂傷、迷惘和夢想。《詩經》所反映的社會生活內容十分豐富,就其賦、比、興的寫作手法而言,大多是思緒活躍不拘的鋪陳、飄移、比喻、象徵、聯想,是超象虛靈的詩情,也是浩渺綢繆的氣韻,以此作為行走和創作的線索,可謂是艱鉅的挑戰。

  出發前,我會首先對《詩經》文字進行分析、考證,將其中涉及的地域、風物列表,分析拍攝可能涉及的`意義與具體的章節。第二步,針對梳理出的地域與風物,在相關著作――主要是古籍――中行比對查證,涉及的參考書,地域方面主要有《尚書・禹貢》《詩地理考》《詩地理考校注》《詩地理徵》《讀史方輿紀要》《詩地理考略》《歷代輿地圖》等,風物方面主要有《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陸璣疏考證》《詩傳名物集覽》《毛詩名物圖說》《毛詩補疏》《詩經植物圖鑑》和《詩經名物新證》等。

  其中,尋找遙遠詩篇與當前具體地域的對應,最是耗費精力。我要從繁蕪的資料中辨識哪些是可信的,這又往往要考訂更多的資料才能確定。查證古籍中地域的確切,網路幫了大忙,節省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對於風物象徵意義的考辨也花費了大量時間,《詩經》成書時的象徵與寓意,經過兩千多年,發生了很大改變,而考證這些變化對於作品結構的支撐與豐富都是不可或缺的。

  考證具體地點時,我先後輾轉過六個地市,拜訪過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陝西省考古研究院等地的專家學者,得益於他們的無私幫助,我可以進一步修訂拍攝文案,進而去到正確的地方拍攝。

  秦人之山:力量的源頭

  拍攝《秦風系列》時,正值年末,北風捲地。秦人,也就是後來的秦國人,發源於現今甘肅省的禮縣、西和縣的大堡子山一帶。當地一天僅有一趟縣級大巴往返兩地,朝發夕返,遇到大雪往往會停運。

  大巴車行至山頂,漫天風雪中,我不顧司機詫異的眼神,獨自下了車。雪可沒膝,遙望著對面如干筆皴擦的山,與天空中垂吊著的白色太陽,我忽然明白了秦人尚武精神與不屈性格的出處。在這樣一片天地中歷練過,掙扎求生過,這無疑鍛造了他們的靈魂,讓中原諸國乃至犬戎蠻夷為之恐懼的力量,應該是就來源於此。人類與自然在漫長的歷史中,相互對抗,互相適應,產生的結果實在奇妙。

  貿然下車的結果就是,我在冰天雪地的山上煢煢獨行了七八個小時,全身溼透,直到暮色籠罩、蒼山歸寂時,遠處的兩盞橘色車燈才飄然而至。“要不是惦記著你還在山上,怕你凍死,今天這天氣本來不應該出返程車的。”司機大叔訕然道。

  周文王的靈臺

  《靈臺》是《詩經・大雅・文王之什》的一篇:

  經始靈臺,經之營之。

  庶民攻之,不日成之。

  經始勿亟,庶民子來。

  講的是周文王建靈臺,庶民百姓一起動手,沒幾天就蓋好了。

  靈臺自然是個“臺”,但具體是做什麼用的,說法不一。鄭玄箋雲:“天子有靈臺者所以觀�象,察氣之妖祥也。”陳子展《詩經直解》也說:“據孔疏,此靈臺似是以觀天文之雛形天文臺,非以觀四時施化之時臺(氣象臺),亦非以觀鳥獸魚鱉之囿臺(囿中看臺)也。”現在的主流觀點,靈臺即是現在天文臺的前身,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天文臺。

  靈臺,位於西安附近長安縣的秦鎮。《詩經》中有不少地方,隨著千年歲月的變遷,原址或不可考,或有多種說法,像靈臺這樣地址從古至今都確鑿無疑的著實不多。

  秦鎮,說起來我們並不陌生,遍佈大街小巷的“秦鎮米皮”,即是濫觴於此。

  待我實地探訪時才知道,兩千多年前靈臺之上發生的故事,簡直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了。

  不知周文王肇建靈臺之初是何規模,兩千多年後,這臺僅餘一個不高的土臺,臺上有一庵,規模不大,然朱牆灰瓦,肅靜整潔,上懸匾曰“古平等寺”。叩門,出迎的是一位年過花甲的比丘尼,法名釋徹安,雖便衣布鞋,仍不失出家人特有的威儀,態度和藹沉靜。他導引我參觀了古庵,庵中最奇特之處,就是大殿主佛之位供奉的不是釋迦牟尼佛,而是泥胎彩繪的周文王,這在寺廟中怕是絕無僅有。吾國宗教之特殊,在於儒道釋三教合流匯聚,千年之下,竟如一根麻繩,幾股擰在一起,再也無法徹底分開了。

  此庵在盛唐時為“大平等寺”,與洛陽“白馬寺”齊名,已是古寺名�x了。歲月輪轉,千年之後,已然成了一座尼姑庵,庵亦敗落,現僅有兩位老尼與一位年輕女尼。

  我提出要給釋徹安拍張照片,她爽快地答應了,讓我在外稍等,回屋換了一身乾淨的淺色僧衣,雙手合十,默誦法號。等我拍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問我,照片洗出後,可否送她一張,“百年之後,或許用得著。”

  故土與根脈

  《詩山河考》的行走和拍攝,只是源於自己的好奇心,想去兩千五百年前孕育了那些神秘詩歌的地方走走看看,看詩中的舊日山河如今是什麼模樣。同樣,行走的結束,也止於自己的內心。從頭至尾,都少有外力推動或者影響。

  拍攝這些照片,讓我有幸走遍了孕育我們古老文明的“中原故土”。一路上,我感觸最深的就是,中原大地已沒有未經人類改變過的景緻了,不管山川河澤,還是溪泉田野,似乎都蒙上了一層經千年把玩而形成的“包漿”,但與古董潤澤內蘊的包漿不同,現在的景緻是粗糲荒率的,就像反覆咀嚼、無法吞嚥而最終吐出的渣滓,這片土地早已耗損過度,卻始終無法得到休養生息。

  時至今日,故人已遠,舊事飄散,剩下的只有寂寞與蒼茫了。然而不知為什麼,感覺仍有很多東西蘊積其中。我想,只要文化的根脈不斷,有些東西是沒有那麼容易湮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