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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賈島詩歌的盛唐氣格論文

淺談賈島詩歌的盛唐氣格論文

  長期以來,人們對賈島詩歌中那些描繪窮愁潦倒的生活狀況、訴說懷才不遇的怨憤心情一類的作品表現出極大地關注,而相對忽略了浪仙其他特色與風格的作品,以至於在對賈島做出總體評價時產生了較大的偏差。一提起賈島,映入腦海中的不是騎著小驢推敲著“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的孤獨苦吟者,就是聯想到“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的窮酸落魄相,要麼就是因“歸吏封宵鑰,行蛇入古桐”一類的僻澀詩句懷疑賈島心理或審美上出了什麼問題,再就是總有人不理解像這樣一個被後人視為行為怪異和性格孤僻的人怎麼會寫出“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或“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諸如此類的詩句來。其實,這種偏見和誤解古已有之。晚唐司空圖說賈島:“賈浪仙誠有警句,視其全篇,意思殊餒,大抵附於蹇澀,方可致才,亦為體之不備也。” (《司空表聖文集》卷二《與李生論詩書》) 蘇東坡以“郊寒島瘦”論賈島,歐陽修、嚴羽等人亦以“寒蟲”、“蟲吟草間”相譏斥。現通行的幾本文學史和研究專著談及賈島時的評價也大同小異,常以“僻澀寒瘦”、“奇險瘦硬”、“孤峭僻澀”、“荒涼寂寞”等詞語來概括賈島的詩風。通觀賈島的作品,其實不僅題材各異,風格也並不統一,所以用簡單的印象和詞語進行概括難免失之偏頗。在詩歌研究史中,對於那些特別有個性的詩人,人們往往過分關注於其個性特點而遺漏其餘,研究賈島詩歌作品時也應當觀其全人全詩,尤其是要關注那些能夠擺脫時代的束縛、別具一格的部分,深入本體、知人論世地加以觀照,這樣我們就不難得到一個全面、真實而生動的賈島。

  許學夷曾描述了詩歌發展史中這樣一個現象:“初、盛、中、晚唐之詩,雖各不同,然亦間有初而類盛、盛而類中、中而類晚者,亦間有晚而類中、中而類盛、盛而類初者,要當論其大概耳。” (《詩源辨體》卷一四) 這其實告訴我們特定時代與詩歌風貌之間並不總是那麼和諧一致,而這些不安分的音符恰恰就是詩歌發展史中的亮點所在。身處中晚唐之交的賈島也有類似的表現,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其詩歌中具有開闊境界的一類作品,這類詩歌是賈島詩集中璀璨的一頁,後人常以具有盛唐氣格對其進行稱譽。賈島詩中常有境界渾闊之詩句,如常被人稱道的《憶江上吳處士》:“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圓。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蘭橈殊未返,訊息海雲端。”謝榛評曰:“韓退之稱賈島‘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為佳句,未若‘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氣象雄渾,大類盛唐。” (《四溟詩話》卷二) 明王世貞亦云:“置之盛唐,不復可別。” (《藝苑卮言》卷四) 許學夷評曰:“賈島五言律雖多變體,然中如‘飄蓬多塞下’、‘歸騎雙旌遠’、‘數里聞寒水’、‘閩國揚帆去’四篇,尚有初、盛唐氣格,惜非完璧。” (《詩源辨體》卷二五) 紀昀曰:“天骨開張,而行以灝氣,浪仙有數之作。” (《瀛奎律髓匯評》卷二六) 賈島之《送李騎曹》一詩亦有同工之妙。“歸騎雙旌遠,歡生此別中。蕭關分磧路,嘶馬背寒鴻。朔色晴天北,河源落日東。賀蘭山頂草,時動卷帆風。”李懷民曰:“無此奇筆,如何匠得塞垣景出。此與王右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有正變之分,而發難則顯同。” (《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朔色”二句下評語) 整詩明朗開闊,氣勢飛動,而不失雄渾壯闊之感,較之右丞之作,境界不減,而蕭瑟淒涼之氣充斥其間,李君所謂正變,正當言此。李澤厚評論唐詩風貌的變化時說:“盛唐以其對事功的嚮往而有廣闊的眼界和博大的氣勢;中唐是退縮和蕭瑟,晚唐則以其對日常狹小生活的興致,而向詞過渡。這並非神秘的‘氣運’,而正是社會時代的變異發展所使然。” (李澤厚《美 學三書》,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55頁) 但身處中晚唐之交賈島的這類作品,蕭瑟誠然有之,但並不見退縮,反而具有盛唐詩歌之渾闊,顯然沒有完全受時勢與氣運通行規律的制約。又如《送杜秀才東遊》:“東遊誰見待,盡室寄長安。別後葉頻落,去程山已寒。大河風色度,曠野燒煙殘。匣有青銅鏡,時將照鬢看。”後人論此詩時常稱道其頷聯,謂之“清硬” (陸時雍《唐詩鏡》) 、“次聯雄健,直追盛唐” (嶽端《寒瘦集》) ,依我們看來,次聯清硬的確有之,但雄健卻無從談起,雄健一語當屬“大河風色度,曠野燒煙殘”一聯,與前詩氣運如出一格。

  盛唐氣象是詩歌史中一個近乎完美的豐碑,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氣運的衰殘,其渾融完整的境界難以再現。“以詩名世,傑出於貞元、元和之後” (王遠《長江縣賈島祠堂詩碑後序》) 的賈島能以少數篇章和隻言片語觸及其間,已屬難能可貴,而賈島詩作中還有一些通篇渾成、氣勢流暢的作品,則更為人們所忽略。如《逢舊識》:“幾歲阻干戈,今朝勸酒歌。羨君無白髮,走馬過黃河。舊宅兵燒盡,新宮日奏多。妖星還有角,數尺鐵重磨。”此詩通篇一氣貫通,無殘破隙裂之痕,氣勢流動,感情跌宕起伏,意氣風發,讀之有朗健之感。又如《送李廓侍御劍南行營》:“走馬從邊事,新恩受外臺。勇看雙節出,期破八蠻回。許國家無戀,盤江棧不摧。移軍刁斗逐,報捷劍門開。角咽獼猴叫,鼙幹霹靂來。去年西甸邑,猶滯佐時才。”當然,賈島此類通篇渾融、境界開闊的詩歌具有一定的針對性,相對集中於送別友人赴邊的作品之中,此類作品賈島往往寫得感情激盪,其中描寫邊地特有風光景緻的篇章,尤為動人心魄。如《送友人遊塞》:“飄蓬多塞下,君見益潸然。迥磧沙銜日,長河水接天。夜泉行客火,曉戍向京煙。少結相思恨,佳期芳草前。”賈島常藉此送行之作抒發自己胸中的激憤,表達出對建功立業的渴望,因理想和現實的巨大落差,埋藏在其胸中的抑鬱不平之氣藉此而發為慷慨之音,氣盛而言宣,故能做到通篇渾成,一氣貫通,與其平日的冷漠與抑鬱判若天壤。詩中所描寫的邊塞景緻也浸染其蒼涼壯闊的色彩,加之賈島特有的淒寒氛圍,顯得既雄壯又蒼勁。又如“火燒岡斷葦,風捲雪平沙” (《送陳判官赴天德》) 、“連沙秋草薄,帶雪暮山開” (《思遊邊友人》) 、“邊日沉殘角,河關截夜城” (《送徐員外赴河中》) 、“雲入漢天白,風高巧黃” (《送友人如邊》) 等,均是融蒼涼於渾闊的寫景佳句。“賈浪仙,燕人,生寒苦地,故立心亦然。” (方岳《深雪偶談》) 正因為賈島生於邊地,長於邊地,對塞上景緻在熟悉的感觀之上又加以深刻的體認,故景顯雄闊,意顯蒼涼,超人意表,與直白描繪和憑空想象自不可同日而語。

  岑參在盛唐邊塞詩人中有“好奇”的特色,殷璠曰:“岑詩語奇體峻,意亦造奇。” (《河嶽英靈集》卷中) 沈德潛曰:“岑詩能作奇語,尤長於邊塞。” (《唐詩別裁集》卷一) 岑參表現在描寫邊塞風光作品中之“奇”主要為奇彩絢麗、色澤明亮、氣韻靈動。而賈島寫邊塞之“奇”則充分體現出尚意的特色,景雖是實景但卻籠罩了一層濃厚的暮色與淒涼,色調凝重,景緻蕭瑟,與其自身的心境和整個時代的陰暗色調顯得和諧一致。但賈島卻並不安於這種陰暗,他總是試圖打破這種沉寂的狀態,他以其特有的瘦硬和峭拔來肢解著那漫天的昏暗,試圖以一種不和諧來改變這種現實,於是便形成了一種雄渾狀態下的支離、一種絢爛的生命色彩。如賈詩中對於燃燒狀態的表現就頗能反映這種特色。“燒”在賈島詩句中共出現十次,除了“開醞舊燒罌”一句外,其餘九句在詩歌意境的營造中均起到關鍵性的作用,特別是用作動詞的`七句,更表現出強烈的擴張力。如“山尋樵徑上,人到雪房遲。暮磬潭泉凍,荒林野燒移” (《送覺興上人歸中條山兼謁河中李司空》) 、“別後葉頻落,去程山已寒。大河風色度,曠野燒煙殘” (《送杜秀才東遊》) 、“樵人歸白屋,寒日下危峰。野火燒岡草,斷煙生石松” (《雪晴晚望》) 、“身暖蕉衣窄,天寒磧日斜。火燒岡斷葦,風捲雪平沙” (《送陳判官赴天德》) 、“夕陽行帶月,酌水少留君。野地初燒草,荒山過雪雲” (《送鄭少府》) ,我們觀察一下以上五首詩的背景特色便可以發現,賈島意圖要“燒”盡的是“雪房”、“凍潭”、“荒林”、“落葉”、“寒 山”、“白屋”、“寒日”、“危峰”、“岡草”、“寒天”、“沙恰薄ⅰ岸銜”、“風雪”、“荒山”、“雪雲”等一系列苦寒、蕭瑟、衰敗、蒼白、冷寂的意象,這些意象是賈島內心世界的外在表象,如果用這類意象組成詩篇,境界無疑是苦寒淒涼的,但在賈島的內心深處,卻並不安於這樣的現狀,於是表現在詩歌中便有了燃燒的慾望,它代表一種追求、一種熱度、一種張力,它是一種抗爭、一種破壞力,表現在形象上是生動的,表現在色彩上是絢麗的,正因為有了燒的意象,沉寂的壓抑才被打破,生命的力量才開始彰顯,剛健與奇麗才得以迸發,雄奇壯闊的境界方得以力的支撐。

  像以上這些近於盛唐之力與美之境界,賈島或能以間道偶爾到之,但究竟不是賈島的本色,在營建闊大奇麗的意境美方面,賈島自有賈島的擅場。如《馬戴居華山因寄》:“玉女洗頭盆,孤高不可言。瀑流蓮嶽頂,河注華山根。絕雀林藏鶻,無人境有猿。秋蟾才過雨,石上古松門。”李懷民曰:“二句直寫得奇絕,真大法力。” (《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瀑流”二句下評語) 紀昀曰:“無深意而自然高爽,此由氣格不同。” (《瀛奎律髓匯評》卷二三) 頷聯有一種飛流直下的氣勢,中流砥柱的力度。又《送厲宗上人》:“擁策背岷峨,終南雨雪和。漱泉秋鶴至,禪樹夜猿過。高頂白雲盡,前山黃葉多。曾吟廬嶽上,月動九江波。”與前詩一樣,賈島深諳動靜、高下、開合、收放的映襯之法,此詩首聯開頷聯合,頷聯收頸聯放,尾聯闊大充滿動感,整篇從視覺上有高下遠近的錯落,從聽覺上有囂靜之別,故顯得跌宕生動。又《寄朱錫珪》:“遠泊與誰同,來從古木中。長江人釣月,曠野火燒風。夢澤吞楚大,閩山扼海叢。此時檣底水,濤起屈原通。”此詩能充分體現賈島尚意的特色,賈島詩常從體認中來,所寫之景並非盛唐詩人那種對自然或沉浸或相融的描繪,亦即賈詩在寫景中少了情的因素,而採取遠觀的態度對所描繪的景緻進行意念上的再加工,使之符合某種特殊的審美體驗,使讀者可以對其進行直接的審美觀照,進而獲得超人意表的審美感受。“長江人釣月,曠野火燒風。夢澤吞楚大,閩山扼海叢。”正是這樣一種由體驗而生成的意境美。方岳雲:“(島)誠不欲以才力氣勢,掩奪情性,特於事理物態,毫忽體認。深者寂入仙源,峻者迥出靈嶽。” (《深雪偶談》) 其他如“山川明已久,河漢沒無餘。遠近涯寥廓,高低中太虛” (《登樓》) 、“寥落關河暮,霜風樹葉低。遠天垂地外,寒日下峰西” (《秋暮寄友人》) 等,賈島營建開闊境界的詩作中之景聯大多都具有這個特色。

  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評》中說:“盛唐人詩,亦有一二濫觴晚唐者,晚唐人詩,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當論其大概耳。”賈島還是那個中晚唐之交的賈島,但其那些具有盛唐氣格的作品卻令後人耳目一新,帶給人對盛世流風的追憶。雖然秋風襲來,總體的衰澀無從阻擋,但正如同嚴霜中的紅葉、清寒中的暖日一般,從賈島這些具有渾闊境界的詩篇或聯句中人們往往可以依稀感受到那個消逝未久的大唐盛世的縷縷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