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蕨菜經典散文

蕨菜經典散文

  我記起了一段故事。這個故事有些遙遠和恍惚,仿若車窗外迅速跑過的風景,只有一閃的印象。我又覺得這個故事已經不真實,只像夏天午後的一場短夢。不過,我卻知道這個故事是有質感的,我常常攬手捏住,就泥沙俱流。

  我看見明子從後山上跑了下來,在晚春的黃昏,天上已出現淡淡的桃雲。桃色的光輝把明子的房屋染得十分柔媚。明子就從後山跑下來。我問明子,你幹什麼去了。明子就說,我去採蕨菜。手裡擎著一大把蕨菜,在桃雲下如同一團桃花。明子屋後的山上蕨菜最好,一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一株株粗壯的蕨菜直直聳著,像要聳進天上。除此之外的其他地方,絕沒有這樣的好的蕨菜。明子說這座山上埋了太多死人,所以蕨菜長得好。於是我就忽然覺得那山上黑壓壓一大片的蕨菜,便仿若屍體剝落後的肋骨,根根破土而出。的確,明子的家的後山是個埋死人的好地方。因為它的前面是一條大河,山到這裡算是被斬截,不再向前。它的後面卻群山連綿了。群山就是條龍,這裡就是龍頭。人人死後都願埋在龍頭下,即便他們知道以後的每天,自己的肉體只能供養草,供養蟲,供養風霜雨露。他們只為葬於前人肥沃後的土地,繼續肥沃。我對明子說,你每天住在這裡,就像有無數死人的眼睛望著你。他說,只要我看不見他們就行。

  明子屋前有一棵皂角樹,樹冠寬展,枝繁葉茂。這棵樹距離那條河那麼遠,卻長得如此繁密,我疑心樹下是不是也埋著一個死人。應該是很多個死人。皂角粗大密集的根系如鋼針扎進死人的身體裡,瘋狂吮吸養分,把血肉抽乾後,又緊緊纏住骨頭,狠狠絞爛,把骨髓全吸走。這些養分被樹根送到每一條枝椏上,每一片樹葉上。這棵樹就有了靈魂。是別人的`靈魂。靈魂們就隔著樹皮看外面的天和雲,風吹日曬,他們依然很快活。後來有人要砍掉這棵皂角樹,拿去做棺材。明子沒在家,樹就被砍了。聽人說一斧頭下去,紅色的血就汩汩的下來,把那人嚇住了。他又砍,又砍。越砍越瘋,把這棵皂角樹砍斷了,他才發現自己沒在了血海中。那些無數死人的血又活鮮鮮地回來了。我問明子,那天你為什麼不在。明子說,我在後山採蕨菜,那天的蕨菜好得很,我看著它們密密匝匝的立在土裡,心上歡快極了。我在高興地採蕨菜,就顧不上那棵皂角。

  明子愛喝酒。他把採下來的蕨菜用沸水濾一下,然後晾乾,等水分全部跑掉後,就收來淘去沙土,切成段,放肉大炒。明子把一盤炒蕨菜放在凳子上,然後對我說,喝酒。我們就一人一杯的喝酒。明子喝了酒,就要哭。明子真是很性情的人。他常說起自己死掉的老婆,說她一個人在那邊太冷清了。她最愛熱鬧。明子告訴我說。她現在怎麼樣呢。明子說著,眼淚就嘩嘩淌下來。明子的老婆是在建這個房屋時,被落下的房梁砸死的。後來工匠說,上樑時突然覺得眼前一片白,好像一地的雪,晃得眼睛睜不開。梁就沒有放正,然後就落了下來。那時明子的老婆正站在梁下,朝屋外打場壩的明子招手。明子說,什麼事呀。那根梁就落下,一聲巨響,明子的老婆就在這響聲裡不見了。明子每次喝酒都會說起這件事,一說起這件事明子的眼淚就會流。那是很真切的眼淚。

  那條很大的河每天都從明子屋前流過,雖然離明子有些遠,照樣能聽見嘩啦嘩啦嘩啦的水聲。明子說聽見水聲心裡真亮堂。我說,那你死後不要埋在後山,那裡人多太吵,就丟在這河裡,永遠聽水聲。明子說,好。明子真的說到就做到了。那是夏天的傍晚,天邊的雲霞把河水倒映得絢爛無比,又被流動的水揉得細碎繁密。晚蟬把聲音拉得悠長,天上間或有鳥滑過,發出悚人的鳴叫。明子站在屋門口,用手扇著面前花蚊。明子顯得有些煩躁了。這注定是個不安分的傍晚。沒有風。大地被紅雲烘得發熱,明子臉上滲出了汗。明子立在那裡,看著不遠處的大河。一河的璀璨斑斕。明子越看越興奮,明子的嘴角掠起了笑。他飛快地向著河水跑去,他聽見耳邊呼呼呼呼的風聲,多麼歡快。他的餘光又好像瞥見了自己死去的老婆,正站在那裡笑。這真是驚鴻的一瞥。於是明子跑得更歡,更快。他覺得腳下生了風,自己是在飛。飛向哪裡呢。飛向前面的這條寬闊的大河。明子眼睜睜看著流動的河面上閃爍不定的光,真想融化在裡面呀。最後明子飛到了水上,一頭栽進那晃動的碎光裡,再也沒有回來。

  明子死後我就有些記不得這個故事了。它有些發黃,在某個角落獨自放著。我只在一些夢境看見明子,明子朝我走來,依然是笑著,他對我說,你看,我不在土裡,我在水裡,這裡不會有蕨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