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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鄉·煤油燈下的聊齋散文

望鄉·煤油燈下的聊齋散文

  我總是無端的喜歡黑夜,那種純黑純黑的山區的黑夜,沒有星月,點一盞煤油燈,清清寧寧的,守著父親從森林裡打馬歸來。

  父親的白鬃馬踩著噗噗跳躍的燈花兒,從我的一個夢裡走來,又從我的另一個夢裡遠去了。我在煤油燈下總是看不到父親完整的身影,他牽著白鬃馬,行色匆匆的來去著,悄悄留下一些稀奇的東西,極力讓我的歡樂完整著。

  譬如皮球,一拍居然蹦起天高,我爬上泥牆垛子“拍”下來,除了鼻青臉腫,絲毫也彈不起來呀。譬如收音機,方方正正的盒子裡居然有人說話,我在牆角里拆開它,哪有人走出來呀。這些神奇,讓我痴迷了好一陣子,始終也猜不透其中的奧秘。後來皮球丟了,盒子也壞了,惟一陪伴我的只有那些畫冊書卷了。

  它們真好,沒有那麼多玄機,靜靜的躺在煤油燈下,牽著我的手,讓我迫不急待從一冊裡進去,又穿越到另一冊裡酣然入眠了。

  那時候山區沒電,沒電的夜其實是很靜謐很怕人的,滿眼裡彷彿都潛藏著黑黝黝的我所不明的怪物和生靈,它們瞪大眼睛盯著我,似乎隨時要搶去白鬃馬馱來的書冊,我纏著母親,催促她快快點燈,煤油稀缺呀,一般人家是不捨耗用的,實在是夜色濃稠了,才慢吞吞點亮,驅趕下難熬的靜寞。

  父親不會叫我失望,總能供應我們充足的煤油。燈光一亮,滿室溫暖。我靜靜趴在燈下,鑽研孫悟空的七十二變,發誓一定要打敗潛藏在暗夜裡的妖魔。

  我真是個有心的人,按照燈下所學,尋來一根細細的竹竿,纏上些花花綠綠的煙盒紙,就做成七彩的金箍棒,依依呀呀,開始降妖除魔。許是法力不夠吧,當我脫離煤油燈的光亮,壯膽走出黑漆漆的莊門時,總覺得頭皮生涼,甚至,連發絲都有倒豎起來的嫌疑。咳,真是非常的失敗。

  妖魔沒有逮著,不過連續幾晚,山窪那邊劉家屋裡的燈光卻格外明亮。我敢保證,那絕不是一盞煤油燈的光亮,好奇在暗夜裡翱翔,直到劉家新娶的媳婦吹吹打打抬進了門,我才頓悟了他們豪奢的緣由。

  我擠在看熱鬧的人群裡瞧去,新娘子鮮紅的衣裳和鮮紅的臉蛋,在煤油燈下居然那麼的好看。回到家裡,我就躺在煤油燈下暗想,長大後一定要娶上這樣的新娘。

  可是第二天,不知誰悄悄放出風來,說新娘子被白骨精附了身,她那白皙的臉蛋根本就不是人間的姿色。我法力不夠,怎麼也看不出來。不過白骨精,多麼如雷貫耳的名字呀,我在煤油燈下拜讀過她的,美貌異常,法力超強,連孫悟空都辛辛苦苦三打了的呀。我趕緊駐守煤油燈下,翻書潛煉,決心拯救劉家可憐的新娘。

  但我忽然發現,《西遊記》裡的妖魔都是低階的,心心念念,無非就為吃一口唐僧肉麼。我們山裡多的是牛肉羊肉,唯獨沒有唐僧肉,白骨精怎麼會糊塗降臨呢?

  這狂妄的結論並不是我發燒時的囈語。那夜煤油燈下,蒲松齡先生讓我大開眼界。我在歎服裡顫抖,這世界原來妖魔橫行呀。她們一個個幻化著嫵媚的外形,有情皆孽,無情皆怨,潛伏在荒寂的山野或衰敗的寺廟裡,暮來曉去,晝伏夜出,算計清秀的書生。

  我這個小小書生,不知合否她們胃口,但對面劉家的書生,定能大快朵頤吧?我不寒而慄,合上書頁,哭鬧著讓母親把煤油燈徹夜長明。母親古怪的看著我,奪了書去,說我走火入魔了。

  我也暗自猶豫,是繼續做燈下書生,還是去山窪裡放羊?

  放羊是快樂的,無憂無慮的晃盪在天地裡,不像我小小年紀便愁眉招展。就在我舉棋不定時,放羊的羊倌領工錢時失敗的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看著他被村長奚落的滿臉臊紅,我決心繼續修煉,做個會降妖會寫字的書生,我要拯救我自己和劉家的新娘。

  然而令我苦惱的是,那些妖魔都有自己的結局,根本不需要我來降伏。這樣的發現,讓我沮喪不已,我在煤油燈下不斷咒罵老蒲,他如此安排,害我失業無趣。不過也罷,人有人命,妖有妖命,順其自然也許才是最好的歸宿。

  山區的黑夜漫長又漫長。實在呆不住了,東家西家就串在煤油燈下,談完天氣,談完收成,就要談談鬼了。堂叔說,他看見半夜的丫腰裡,魏家去世兩年多的老爺子總在走來走去。嬸子說,那算啥,春上我身上夭折的那丫頭,幾回了,半夜裡就坐在家裡炕沿上啃饃哩……每當這時,我乾咳幾聲,極力鎮定地把這些怪異消化入耳。同時我堅信,我比叔嬸更有靈氣,一定能捕捉更大的靈異。

  千真萬確。奶奶去世後不久,一個月朗星稀的秋夜,忽然有人拍窗,我在睡夢裡爬起,藉著月光瞧去,奶奶跪在窗臺上,穿著去世時的那套黑棉襖,聲音幽幽的呼喚我。我捅不醒沉睡的.父母,急切的問奶奶怎麼了,奶奶沒有回答,只用瘦削的手一遍遍拍打窗欞,一如她在世時受盡的委屈,無法明晰的表述給疼愛的幼孫細聽。

  這是我和奶奶最偉大的跨界溝通。我興奮不已,竊喜自己功力飆升,要不怎能看見陰間的奶奶呢。我把這事講給父母聽時,他們納罕之極,認定我在撒謊。我極力辯解,終無濟於事。看來,他們並不知曉,煤油燈下澆灌的聊齋之花,早已在我心田恣肆怒放了。

  然而我還是大意了。

  那晚,劉家的媳婦被人手忙腳亂地抬走了,第二天又覆著白布抬回來,劉家人臉色冷青,間或帶出幾聲乾嚎,組織人手,匆匆下葬。山村再次被黑夜籠罩,到處漂浮著詭異的氣息。叔嬸們串在煤油燈下私語,說兩口子吵了架,媳婦喝農藥自盡了,留下個可憐的娃。

  不對,一定是白骨精下手了!望著幽冥的黑夜,我倍感挫敗,把幾個弟妹迅速召來,編入降妖隊伍裡,浩浩蕩蕩的遍遊山野,搜尋一切可疑之物。

  幾日一無所獲後,我突然靈機一動,又把目標鎖定在一切白色物體之上。白牆,白紙,白衣,白狗,甚至白毛驢,都成我們攻擊的物件。這樣憎恨的結果,導致我現在路遇面白風騷的美女,都有揪住想痛扁一頓的衝動,始終就覺得這白皙絕非人間顏色。

  尋尋覓覓,煤油燈清冷了山風。我愧疚難當,始終不敢向對面山窪投望一眼,就想,落花般凋謝的新娘,一定在陰涼裡怨怪著降妖書生吧?

  那夜,忽有怪聲在對面山窪叫響,是貓,是白貓!我血液沸騰,滿腔愧恨頓有洩處。當即斷定,白骨精一定附身於貓,貓又藉機毒害了劉家的媳婦。要不,為什麼我失落喪氣的時候,它偏偏高昂得意的鳴叫呢?

  偏偏,父親帶來搬家城市的訊息。我只好把這鉅任轉付幾個弟妹,再三叮囑他們剷除那隻來路不明的白貓。可是我一走,山風就把叮嚀吹散了,他們在煤油燈下歡暢地嬉鬧著,居然把白貓變成玩伴了。

  我在城市的霓虹裡捶胸頓足。

  城市的夜是曖昧的,燈火輝煌,卻找不到一絲心寧的感覺。我在白熾燈下攤開《西遊》與《聊齋》,卻怎麼也讀不進去了。我常常回過頭去凝望山村,懷念煤油燈下的清寧,以及清寧裡走出莊門時倒豎起來的頭髮。我想,在明亮的城市裡,那樣的窘迫決計不會生髮了。瞧瞧,燈光照亮了每一條街巷及角落,妖魔是無處藏身的。

  但很快我又發現自己錯了。

  在雷臺以及東關的一條長街上,每走幾步,便有小攤。攤主舌吐蓮花,能把你前世今生說個通透,她們名曰“神婆”,專為城市除魔。剛來時,我在暗處深情的迷戀過她們,也曾偷偷的模仿過她們“天靈靈,地靈靈,妖魔鬼怪快離開”的術語,但如今在耀眼的城市燈光下,我已逐漸失卻了降妖的興趣。更重要的是,我明晰了“神婆”們賺錢的鵠的,她們早已淪為妖魔的朋友,甚或經紀人,我不能同流合汙。

  我作別煤油燈,在城市的霓虹下茁壯成長,也終於正確參悟了蒲松齡先生以及聊齋的本真,想起煤油燈下的小小降妖少年,我偷偷一笑,那無可倫比的天真啊,多麼美好的填塞了寂寞的青春。

  搬家時,煤油燈留在了老屋,而金箍棒,早也不知了去向。至此,我把自己打包,投寄在城市的滾滾紅塵中,隨波逐流。可我始終堅信,這世上一定有妖魔的。因為一些端莊的人,總是在煤油燈或者霓虹燈下,戴上面具走出門去,做一些妖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