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秀作文:傳統文學與科幻文學的距離有多遠
【“文學+”面面觀】
站在傳統文學和科幻文學的邊緣,像是面對世界地圖上兩塊在藍色海洋上漂移的板塊,來自不同大陸的人群都在強調著彼此的差異,我看到的是,它們至少面對同一片天空,在生物學上,它們也屬於同一物種。
是的,如果對兩類文學的瞭解稍微深入一點,就會覺得彼此間的隔膜還是很深的。當然,也有評論家和主流雜誌做出了接納的姿態,但整體來說,認同度沒有想象得那麼高,發自內心的尊重也很稀薄。面對型別文學,傳統文學多少會有些優越感,覺得自己佔領了精神領域的制高點。科幻文學的回應則是逆反,覺得傳統文學過於糾結在主觀情感世界之中,總是難以擺脫自戀之嫌。
當初是因為我理工科的背景,受約為劉慈欣撰寫評論,得以接觸科幻文學。在瞭解了這一型別文學後,才發現了自己的制高點情結,以及因無知而產生的偏見。因為有過這樣一個認識過程,加之對文學界的瞭解觀察,我感覺這種偏見是較為普遍的。劉慈欣的很多作品同傳統文學比較,是毫不遜色的。科幻文學中有許多傳統文學值得借鑑之處,比如宏闊的想象力,新奇的敘事角度,更重要的是科學理性的思維方式。科學的發展造成了今天學科過分專業化的局面,哲學和文學關乎人類的世界觀甚至宇宙觀,如果僅僅將自身侷限在社會科學範疇內,將自然科學摒棄在外,那本身就是在窄化自身的視野。科學技術一直是中國社會發展中薄弱的一環,中國文化乃至中國文學也一直因“文”而“弱”,迄今為止這種狀況並未得到根本改變。如何彌補這種基因中的不足,是需要我們自省和自覺的。文學的豐富除了需要鞏固自身的特性外,也需要不斷增加異質性,以開放的視野和寬闊的胸懷接納與吸收不同的特質。
傳統文學如何向科幻文學借鑑?我發現,這不單是個理念問題,更多的是門徑和方法問題。
今年初有位碩士研究生因為寫劉慈欣的畢業論文,來跟我討論。她的論文有一章是寫劉慈欣獲得雨果獎的重要意義,被導師認定太過空泛而否決了。答辯臨近,她很著急。我建議她從科幻構建的角度剖析劉慈欣作品中的科幻構思,但是她因為不具備理科知識,無從下手。最後只得退而求其次,把劉慈欣小說中的人物進行了分類,再分別進行闡述。這基本還是沿用傳統文學的評論方法,對於科幻文學來說,有些避重就輕,沒有抓住關鍵點。這就是說,沒有足夠的工具,無法找到解讀科幻文學的門徑。
出現這樣的狀況,我覺得要追溯到高中的文理分科。讓我這個愛好文學的理科生回頭看,我極不贊成過早的文理分科,它造成了理科生人文素養的缺失,文科生科學基礎的不足。經常看到理工科技術男寫的工作報告,詞語搭配奇怪,文法半通不通,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在使用自己的母語?那些在美國留學的大學生,即便專業是數學,但在前兩年寫作也是必修課,必須以一週一篇的頻次提交,交遲了會影響最終學分。而且國內生和國際生都是如此。
從《三體》的閱讀也能清晰地看到文理之間的界限。理科生普遍認為《三體》才是真正的文學,文科生則在叫喊,讀了十頁就讀不下去了。因為文化、教育的原因,在中國文理之間的界限已經太過分明,被過分強調了。
從文科到理科的界限是不是難以跨越呢?文史哲這一類社會科學透過閱讀可以入門,自然科學相對來說困難些。但是有些作家已經在做著嘗試。比如作家阿來,他在《科幻世界》擔任主編的那些年,是科幻發展最蓬勃的時期,同劉慈欣的創作成長有很大的交集。我曾問過劉慈欣,阿來對科幻的影響是怎樣的?劉慈欣說,阿來曾經試圖使《科幻世界》更文學化一些,但這種影響並沒有延續下來。感覺中他是一個眼界開闊的作家,思想很大氣。為了適應《科幻世界》的工作,他曾經用了大量的時間惡補科學知識,看《時間簡史》,也看《細胞,生命的禮讚》等比較高階的科學傳播著作,他同科幻作家很少談文學,談的最多的是科學,他對科學中的美學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這樣的作家真的很值得讚賞。
另一位是作家畢飛宇,他前些時寫了一篇文章《我讀〈時間簡史〉》。文中用他特有的“畢氏幽默”寫道,《時間簡史》這本書他讀過許多遍,沒有一次有收穫。他和許多人討論過這本書,有一句話問得特別多:你讀得懂麼?得到的回答總是令人欣慰:讀不懂。儘管如此,他還在繼續讀著《時間簡史》,他用文學家優美的筆墨這麼描述:“正如我喜愛文學的語言一樣,我也喜愛科學的語言。科學的語言在我的眼裡始終散發著鬼魅般的光芒,它的組合方式構成了我的巨大障礙,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它的背後隱藏著求真的渴望,它的語法結構裡有上帝模糊的背影。”
文章末尾他甚至說:“迴避難度閱讀的人,你很難指望,雖然難度閱讀實在也不能給我們什麼。”看了這篇文章後,我對畢飛宇的尊敬增加了。在我眼裡,他比以前更有專業精神,不只滿足和憑藉才情,戲謔和不羈只是表面,骨子裡是鄭重的。
還有一位作家對科學不僅停留在閱讀階段,而是在作品中加以實踐,這就是王安憶。她的描述功力了得,對人性、對世事的刻畫深邃幽微。但她仍然沒有止步。在新作《匿名》中她引入了物理學、化學、生物學、人類學的視角,描繪的筆力更加開闊深厚。她花了很多筆墨描繪“時間”這麼虛無的事物,而且用的是科學的而不是文學的詞彙,比如:“過去的時間,也就是記憶,是個錐形的空間。時間被遺忘壓縮,壓縮成錐尖,擠身過去,匯入整體性的時間,蛻下一張外殼,就是傷心……時間是高密度物質,尤其在回溯中,更多倍的增密,使得思緒變形,脫離原狀。”
還有一種常見的比喻是文科化的,就是此意象像彼意象。孫頻是個很善於用比喻的青年作家,在她的'新作《我看見草木葳蕤》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彷彿這湖邊是一處已經被廢棄的深宮,這裡所有的故事都很潮溼,摸上去都是沁骨的冰涼。天氣漸涼,荷花已殘了不少,殘荷如屍骨一般遍佈湖面。幾朵沒開敗的站在水中,太過驕傲了,竟有了兵器的寒涼與冷傲。”
兩種風格一比較,就會發現比喻也是有進階的。它並不單純是飆想象力,跟認知結構有很大關係。王安憶引入科學詞彙後,描述更加精準了,文字增加了理性的力量,小說增加了異質性,質地更加堅實豐厚了,在智性領域的思想能力甚至超過了很多男作家。讀完《匿名》,竟然讓人產生了只有讀劉慈欣科幻作品時才有的那種宇宙感,宏闊、遼遠,無邊無際。可以說,王安憶拓寬了文字的邊界,也拓寬了小說的邊界。
不知道王安憶是什麼時候補充了理科知識的,這一定是個漫長的積澱過程,也一定是有意識的、自覺的。要知道王安憶階段正遭遇“文革”,正規的學歷只是初中。雖然她說過,“請不要把我當成一個在大學門外完成教養的典範,事實上,倘若我能在學府中度過學習的日子,我會比現在做得更好”。但王安憶已經做得非常好了,她一直有意識地補充著自己的知識結構,現在可以稱得上是學者型的作家。她在《匿名》中使用的科學知識並不超越常識範圍,遠沒有那麼高深。這一點類似於科幻作家,他們對科學的瞭解只是超過普通大眾,並不是這一領域的專家。但對於作家來說,已經足夠了。
前些天聽科幻界的人這樣說,文學界是最大的科盲群。這種說法令人無可奈何,還沒有足夠的理由反駁。接近科學沒有想象得那麼難,透過閱讀就能完成,因為有很多普及性的、跨界的著作不斷問世。有三本“簡史”是公認的經典,不斷有人提起。除了史蒂芬·霍金的《時間簡史》,還有兩本是肯·威爾伯的《萬物簡史》和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
畢飛宇說得對,每次讀《時間簡史》,我感覺都像是從未讀過一樣。讀的時候經常感覺這不是理論物理問題,而是哲學問題。愛因斯坦當然是要被提到的,而且已成為一個形容詞,如果誰在某個領域完成整合而成為集大成者,就會被譽為這個領域的“愛因斯坦”。肯·威爾伯就是如此,他是美國的超人本心理學家,他整合了多個領域。《萬物簡史》探討的是宇宙從創世大爆炸開始的物質世界到精神世界的大一統理論,肯·威爾伯稱為宇宙的“大精神”。尤瓦爾·赫拉利是新銳歷史學家,在《人類簡史》中他應用了很多人類學、生物學、基因學的知識。我相信閱讀這些著作後,你的世界觀會發生位移。
在《時間簡史》的結尾,霍金譏諷道,哲學跟不上科學的腳步,將自己的質疑範圍縮小到如此程度,難怪哲學家自己都說“哲學餘下的任務只是語言分析”。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如果不想讓文學餘下的任務只是語言的排列組合,那還是不要讓文學離科學太遠。有句話這麼說,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科學本身是認識世界的工具,對科學的瞭解增加了,世界的邊界也就拓寬了。文學應該既能深入到幽微的人性,也能探知廣闊的世界。在對宇宙的好奇中,不斷拓寬自己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