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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生平簡介及其詩歌賞析(2)

陶淵明生平簡介及其詩歌賞析

  陶淵明所處的魏晉時期是人的生命意識全面覺醒的時代,生命成了人們主要關注的物件。人的覺醒,個體意識的加強,伴隨而來的是個性的張揚和情感的勃發。在魏晉名士風流瀟灑,他們或以酒色、或以山水、或以音樂、或以清談、或以宗教來延長生命的長度和增加生命的密度。但魏晉畢竟是一個空前動盪不安、政治黑暗的時代,他們的情感絕不是個性解放後那種單純的無羈無絆、無拘無礙,而是在狂放灑脫背後的靈魂的無盡悲憂。而只有陶淵明以他自己別具一格的對生命的體驗方式,在官場與田園之間用自己的生命體驗把“自然”處理得恰到好處,構築起一座超出表象的精神家園。“自然”一詞,是陶淵明的一種生命旨歸,是其構築的為後人所仰慕的精神家園,是其詩歌總的藝術特色。

  自鍾嶸說陶淵明的詩歌是“篤意真古”(《詩品》)以後,諸家論陶詩的藝術風格雖說法不盡相同,但多以平淡自然為旨歸。嚴羽論陶詩是“質而自然”(《滄浪詩話》),胡應麟說陶詩是“開千古平淡之宗”(《詩藪》),朱庭珍在《筱園詩話》裡指出“陶詩獨絕千古,在‘自然’二字”。 無可置疑,藝術風格首先是作家藝術個性的表現。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言樂,曲度難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曹丕“天才論”的文氣說,認為稟賦決定個性,個性決定創作風格。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篇》中專論文章風格和作家的關係:

  “夫情動而言形,理髮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並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雲譎,文苑波詭者矣。故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各師成心,其異如面。”

  認為文章特色分別被作者的才、氣、學、習所決定,才、氣是一類,即指作家的先天性情。作文如此,作詩亦如此。“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便是陶淵明的個性。蕭統贊他是“穎脫不群,任真自得”(《陶淵明傳》), 酷愛自然是陶淵明的天性,堅守自然之性, 在生活中詩歌中處處表現真性情。概而言之,這種藝術特色主要體現在以下兩點:

  (一) 平淡自然——語淡情深

  《論詩絕句三十首》評陶詩:“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指出陶詩的審美傾向是天然清新,無須雕飾而真淳自見,與晉代追求詞采華麗大異其趣,自然本樸,這也就是《朱子語類》所說:“淵明詩平淡出於自然。”這是一種極高的審美趣味。其語言平淡自然,有如清水芙蓉。如其《歸園田居》組詩:

  其二: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風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地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全詩質樸,語言明白省淨:不事典故,不用辭藻。敘事寫物,樸實無華。如舟過水無痕,雁過空無跡。在這裡,淳樸的民風,單純的人際,所擁有的只是愉悅和寧靜。

  其三: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外狹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這首詩用語十分平淡自然。“種豆南山下”“夕露沾我衣”,樸素如隨口而出,不見絲毫修飾。這自然平淡的詩句融入全詩醇美的意境之中,則使口語上升為詩句,使口語的平淡和詩意的醇美和諧地統一起來,形成陶詩平淡醇美的藝術特色。

  陶詩中大部語言都是表面平淡,但實是寓精奇華美於平淡樸素之中。蕭統在 (陶淵明集序)中就說: “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宕昭章,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鍾嶸在 《詩品)中評陶詩亦云: “至如 ‘歡言酌春酒’。 ‘日暮天無雲’,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那!”惠洪 (冷齋夜話)卷一載: “東坡嘗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其妙,造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陶詩平淡自然而又不露斧鑿之痕,是常為後人所驚歎的。例如:

  悽悽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

  目倦川塗異,心念山澤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

  《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

  南窗革時物,北林榮且豐。神淵寫時雨,晨色奏景風。

  《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流塵集虛坐,宿草旅前庭。除階曠遊跡,園林獨餘情。

  《悲從弟仲德》

  露悽暄風息,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餘聲。

  《九日閒居》

  藉助整齊的對偶形式與諧調勻稱的音節,把相互對應的兩個部分突現出

  來,使它們互相映襯。互相補充,既顯得自然本色,又加強了語言的形象化

  與感染力。又如:

  《雜詩》其二: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戶,夜中枕蓆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悽,終曉不能靜。”

  《和郭主簿》其一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迴飆開我襟息交遊閒業,臥起弄書琴。園蔬有餘滋,舊谷猶儲今。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簪。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與“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的“擲”和“貯”字,是再平常不過的動詞,但看似平淡卻很精彩。

  蘇東坡說:“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惠洪指出:“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其秒,造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冷齋夜話》卷一)。是的,陶詩語言的真諦就是在“經意而不經意”(《蕙風詞話》)之間,使綺麗寓於樸素之中,造就如此平淡自然的語言之美。

  東晉以來,玄風大熾。士族文人務空蹈虛,理贅於辭,不免“淡乎寡味”之飢。而陶淵明把自己領悟到的人生真諦包蘊在淳樸篤實的田園生活中,詩語平淡自然更是情深雋永。鍾嶸《詩品》評其文風是“文體省淨,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雲’,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指出陶潛朴茂中不乏風華清靡的藝術趣味。也就是蘇軾評價陶詩所稱譽的“陶淵明詩不多,然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與蘇轍書》)。曾紘也說:“餘嘗評陶公詩造語平淡而寓意深遠,外若枯槁,中實敷腴”(李公煥《箋註陶淵明集》引)。試看: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一∶

  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 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 夙晨裝吾駕,啟塗情已緬。 鳥哢歡新節,泠風送餘善。 寒竹被荒蹊,地為罕人遠。 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 即理愧通識,所保詎乃淺。

  其二∶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 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 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 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 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 日入相與歸,壺漿勞新鄰。 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懷古”是詩題中的中心詞。第一首是去田舍途中的詠懷。開頭四句“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 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直陳將去南畝躬耕之事,言約旨遠,語淺義深。“春興”之情不能“自免”。中間六句寫去南畝途中的所見所聞,“夙晨”、“鳥弄”、“寒竹”一副春回大地,萬物復甦的景象,詩人一路欣賞鳥語花香,陶醉於大自然的真趣之中。詩句有如風行水上,詩人的歡欣之情自然在春風中瀰漫。第二首續繼而來,思更深,情更切。“秉耒”以下八句寫在田裡耕作時的情懷。“歡”字痛快淋漓的表現“憂道不憂貧”的喜悅,由於自己內心喜悅,所以才對農人“解顏”相勸。而對“平疇”、“良苗”的描寫更是情深意濃。詩人懷古言志,語言平淡自然猶如話家常,但真情感人。如元陳秀明編《東坡詩話錄》曾載:“蘇子瞻一日在學士院閒坐,忽命左右取紙筆。寫‘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兩句,大書小楷行草,凡寫七八紙,擲筆太息曰:‘好!好!’散其紙於左右給事者。”

  又如:《飲酒其十四》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斟已復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陶淵明在寧靜的鄉居生活中,或與鄰人“披草共來往”或“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閒談暢飲是常事。這次“飲酒”只由是——詩人招引,其情不俗;故人“賞”此趣,一個平淡的“賞”字,道出其情亦雅。“挈壺相與至”,鄉人各自”挈壺”而至,鄉里古樸淳真之情在平淡自然的言語中溢位,沁人心脾。“班荊坐松下,數斟已復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這四句寫松下飲酒的情景,無幾案可憑,亦無絲竹相和,但鋪荊於地,賓主圍坐,舉觴相酬,隨意言笑,豈不是更有一番清趣,豈不是洋溢著一股更濃郁的情意。此情無關乎世俗,此情源於詩人淳樸的生活體驗,發之於聲,便是語淡情深。

  再看《停雲》: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閒飲東窗。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東園之樹,枝條再榮。競用新好,以招餘情。 人亦有言,日月於徵。安得促席,悅彼平生。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閒止,好聲相和。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停雲》,思親友也。”“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寫詩人思念朋友的殷切深情,等待朋友的焦急之情。神態與心情生動而真實。“東園之樹,枝條再榮。競用新好,以招餘情。”樹木凋零可再現欣欣向榮之新境,此種景象豈不更是召喚出詩人思念朋友的深沉感慨。“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閒止,好聲相和。”鳥兒閒靜的棲息在樹丫上,熱切優美的相互唱和,此種動人情景,自然興起詩人懷念朋友的摯切心情,他是多麼想和朋友相見開懷暢談,而終於“願言不獲”,於是只有一句意味深長的感嘆:“抱恨如何”。陶淵明在這首詩中,至始而終都是寫懷念朋友,真實感人,而“懷親友”隱晦曲折湧現出的感變傷時之情也是悲憤難抑。陳廷焯說:“淵明之詩,淡而彌永,樸而實厚,極疏極冷極平極正之中,自有一片熱腸,纏綿往復,此陶公所以獨有千古,無能為繼也”(《白雨齋詞話》卷八)

  梅堯臣說: “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平淡自然而又語淡情深猶為可貴。陶淵明平淡自然的語言特色,並非始於他歸田之後,其詩基本上用平淡自然的語言寫詩,這也正是他的難能可貴之處。早在歸田前,寫有五言詩《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

  “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曠,巽坎難與期。崩浪聒天響,長風無息時。久遊戀所生,如何淹在茲。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當年詎有幾,縱心復何疑!”

  其中,只有“巽坎”取自《周易》,其餘語言通俗樸素自然,“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就連表達希望歸隱的真實感情也是自然流露。又如他的《輓歌詩》其一雲: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嬌兒素父啼,良友撫我哭。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在詩人依舊平淡的語言中,我們看到詩人面對死亡莞爾而笑的自然之態。

  (二)渾融湊泊——意與境合

  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陶淵明過著雅淨簡素的鄉村生活,享受著淳樸憨厚的農家風情。清新秀美的田園風光,陶冶著他的心靈,使他在心靈深處聽到自然發自遠古的朴茂之聲,也使他在靈臺中發現了生命與自然的熹微晨光。於是自然萬物流淌在其詩中,成為獨特的自然意象。天地、山川、草木、榮木、蔓草、園木、三春蕖、秋蓮房、游魚、飛鳥、青松、秋菊、冬雪、斜川等風物、以及永遠週而復始的自然,甚至寥廓的宇宙,都成了陶詩中體驗生命的原型意象,這些意象渾融湊泊,這也正是他那超塵脫俗的人格象徵和迴歸自然超然淡泊的風格的藝術觀照。陶詩中有不少作品意與境交相融合,極富理趣,借用王國維的話來說是“有境界”。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飲酒》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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