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印象
季羨林,著名古文字學家、歷史學家、作家。曾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科院南亞研究所所長。
季羨林自1946年從德國回國,受聘北京大學,建立東方語文系,開拓中國東方學學術園地。在佛典語言、中印文化關係史、佛教史、印度史、印度文學和比較文學等領域均有造詣,成為享譽海內外的東方學大師。
一個人活在世界上,必須處理好三個關係:第一,人與大自然的關係;第二,人與人的關係,包括家庭關係在內;第三,個人心中思想與感情矛盾與平衡的關係。這三個關係,如果能處理很好,生活就能愉快;否則,生活就有苦惱。
―――季羨林
季羨林的免戰牌
“走自己的路,讓人們去說吧!”但丁的這句話,一經馬克思引用,便成為經典名言,因為它鼓舞了人們的特立獨行、我行我素,乃至一意孤行。
季先生活到耄耋之年,愈活愈明白。明白之一,就是真理並非愈辨(辯)愈明。他曾舉過兩個辨與辯的例子,一個是《莊子・秋水》:“莊子與惠子游於毫梁之上。莊子曰:‘鰷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季先生覺得,惠施還可以答覆:“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魚之樂?”這樣辯論下去,一萬年也得不到結果。
另一個例子取自《儒林外史》:“丈人說:‘你賒了豬頭肉的錢不還,也來問我要,終日吵鬧這事,哪裡來的晦氣!’陳和甫的兒子道:‘老爹,假如這豬頭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還錢?’丈人道:‘胡說!我若吃了,我自然還。這都是你吃的!’陳和甫兒子道:‘設或我這錢已經還過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還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該人的錢,怎是我用的錢,怎是我用你的?’陳和甫兒子道:‘萬一豬不生這個頭,難道他也來問我要錢?’”
季羨林總結:以上兩個辯論的例子,恐怕大家都是知道的。莊子和惠施都是詭辯家。《儒林外史》是諷刺小說。要說這兩個對哲學辯論有普遍的代表性,那是言過其實。但是,倘若你細讀中外哲學家‘辨’和‘辯’的文章,其背後確實潛藏著與上面兩個例子類似的東西。這樣的‘辨’和‘辯’能使真理愈辨愈明嗎?戛戛乎難矣哉!”
話說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季羨林對21世紀世界文化發展趨勢,作出兩點預測:一、“東西方文化的發展規律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二、“21世紀東方文化將再領風騷”。此話一出,輿論大譁,支持者不乏其人,反對者尤其人數眾多,聲勢浩大。季羨林鄭重宣告:他的上述看法,絕非一時興起,心血來潮,也非出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心理,圖一時的痛快,為受壓迫的東方民族出一口氣,而是“幾經考慮,慎思明辨,深信不疑的”。
於是,大夥兒就等著看論戰―――論戰猶如打架,最能激發國人的看客心理―――誰知老先生一不商榷,二不反駁,而是高掛免戰牌,上書三個大字“不爭論”。
季先生說:“我是不相信‘真理愈辨(辯)愈明的’。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辯論激烈;但是沒有哪一家由於辯或辨失敗而放棄自己的主張的.。我主張大家共同唱一出《三岔口》,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最後觀眾自己來判斷是非。”
季先生此舉,使一干摩拳擦掌的反對派失望,也使眾多翹首以待的看客失落,甚至包括某些支持者。以筆者的一位朋友為例,他是贊同先生的觀點的,先生丟擲“不爭論”,他不以為然,認為是示人以弱,特地透過筆者向季老請纓,要求為季老的主張辯護。最終由於季老的阻攔,才偃旗息鼓了事。
“美國現代成人教育之父”戴爾・卡內基有一句箴言:“永遠不要與人爭論。”因為,“要是輸了,當然你就輸了;如果贏了,你還是輸了。為什麼?如果你的勝利使對方的論點被攻擊得千瘡百孔,證明他一無是處,那又怎麼樣?你會覺得洋洋自得。但他呢?你會使他自慚,你傷了他的自尊,他會怨恨你。”這是從人性的角度說的。
季羨林未必讀過此公的著作,他只是從多年的經驗教訓中悟得:“如果……打筆墨官司,則對方也必起而應戰。最初,雙方或者還能剋制自己,說話講禮貌,有分寸。但是筆戰越久,理性越少,最後甚至互相謾罵,人身攻擊。到了這個地步,誰還能不強詞奪理,歪曲事實呢?這樣就離開真理越來越遠了。”堪謂與卡內基不謀而合,英雄所見略同。
季羨林的缺憾人生
季先生的《學海浮槎》記錄了他中學生活的一個細節,少年的天真、活潑、頑皮,表現得充分無遺。假若季羨林能以這種心態度過他的青春歲月,呈現在我們今天面前的,將會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形象。
可惜,那是短暫的返璞歸真。須知,這是在濟南城,不是在老家官莊,這是寄身於叔父的家,不是依偎在自己父母的膝下,環境變了,季羨林的個性也隨之發生改變。季羨林晚年總結,他說:從我小時候的作風看,我本是一個外向的人,然而,後來怎麼就轉成了內向呢?這個問題,過去從未細想,現在回顧在濟南那段生活,忽然有所感觸,也就順便給它一個解答。我認為,“三字經”中有兩句話“性相近,習相遠”可以作為參考,古人說得對,“習”是能改造“性”的。我六歲離開父母,童心的發展在無形中受到了阻礙。試想,我能躺在一個父母之外的人的懷抱中,撒嬌打滾嗎?不,不能,這是難以想像的。叔父當然對我好,但他“望子成龍”,要求十分嚴格。課餘除了抓學習,還是抓學習,偶爾有一點示愛,比如給我從鄉下帶回幾隻小兔,也讓人感到距離,那種只能身感,不能言傳的距離。說到嬸母,我不能說她虐待我,那樣說不真實;但在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歧視,在她可能是不經意,在我卻是看在眼裡,記在心頭。叔父有個女兒,我叫作秋妹的,她和我的待遇明顯不一樣。比如說,做衣服,有時就給她做,不給我做。偏心自己的親生女兒,這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實事求是地說,拿一個母親的標準去要求一個叔嬸,本來就是不現實的。話又說回來,要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有大人的開通,這是不可能的。一件兩件,我也許不放在心上,三件四件五件,經得多了,難免潛移默化,影響到自己的價值取向以至性情。
季羨林的終生遺憾,是在母親去世之前,整整八年,他沒有回家看望一次。八年啊,八年!這期間,他讀完初中,上高中,停學一年,再讀,娶妻,生女,高中畢業,上大學,寒暑假回濟南……如此漫長的過程,如此曲折精彩的變化,竟然沒有抽出一些日子,回家看看。季羨林事後捶胸頓足,懊悔不迭,可以說,他一輩子浸泡在悔恨裡。
終生遺憾,應該還有婚姻。且慢,季羨林在《寸草心》中,不是對妻子評價很高嗎?請看他文章開頭的敘述:“我因為是季家的獨根獨苗,身上負有傳宗接代的重大任務,所以十八歲就結了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不在話下。德華長我四歲。對我們家來說,她真正做到‘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一輩子勤勤懇懇,有時候還要含辛茹苦。上有公婆,下有稚子幼女,丈夫十幾年不在家;公公又極難侍候,家裡又窮,經濟朝不保夕。在這些年,她究竟受了多少苦,她只是偶爾對我流露一點,我實在說不清楚。”注意,這裡說的是妻子的為人,那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也正因為這一點,季羨林對她十分敬重。敬重是一回事,疏離隔膜又是一回事。不信,再請看下列事實:季羨林1929年結婚,次年離家上清華,1934年畢業,回濟南教書,1935年赴德,一去就是11個春秋。1946年回國,進北大,按說,他應該把家屬接來同住的,那時一沒有戶口障礙,二沒有經濟之虞,但是―――他沒有!公開的說法是“留在濟南照顧叔叔”。誰都明白,這是託詞。直到1962年,德華才遷來北京。算算看,從結婚到再度聚首,夫妻分居竟長達31年!
人生有憾,至少是不完滿。朱光潛先生說:“這個世界之所以美滿,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機會,有想像的田地。”季先生是大明白人,對一切早已參透,所以他有一篇隨筆,題目就叫“不完滿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