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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新詩雜話》

朱自清《新詩雜話》

  朱自清《新詩雜話》

  在《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末尾,我說:“若要強立名目,這十年來我的詩壇就不妨分為三派:自由詩派,格律詩派,象徵詩派。”有一位老師不贊成這個分法,他實在不喜歡象徵派的詩,說是不好懂。有一位朋友,贊成這個分法,但我的按而不斷,他卻不以為然。他說這三派一派比一派強,是在進步著的,《導言》裡該指出來。他的話不錯,新詩是在進步著的。許多人看著作新詩讀新詩的人不如十幾年前多,而書店老闆也不歡迎新詩集,因而就悲觀起來,說新詩不行了,前面沒有路。路是有的,但得慢慢兒開闢,只靠一二十年工夫便想開闢出到詩國的康莊新道,未免太急性兒。

  這幾年來我們已看出一點路向。《<大系·詩集>編選感想》裡我說要看看啟蒙期詩人“怎樣從舊鐐銬裡解放出來,怎樣學習新語言,怎樣找尋新世界”。但是白話的傳統太貧乏,舊詩的傳統太頑固,自由詩派的語言大抵熟套多而創作少(聞一多先生在什麼地方說新詩的比喻太平凡,正是此意),境界也只是男女和愁嘆,差不多千篇一律;詠男女自然和舊詩不同,可是大家都泛泛著筆,也就成了套子。當然有例外,郭沫若先生歌詠大自然,是最特出的。格律詩派的愛情詩,不是紀實的而是理想的愛情詩,至少在中國詩裡是新的;他們的奇麗的譬喻——即使不全是新創的——也增富了我們的語言。徐志、聞一多兩位先生是代表。從這裡再進一步,便到了象徵詩派。象徵詩派要表現的是些微妙的情境,比喻是他們的生命;但是“遠取譬”而不是“近取譬”。所謂遠近不指比喻的材料而指比喻的方法;他們能在普通人以為不同的事物中間看出同來。他們發見事物間的新關係,而且用最經濟的方法將這關係組織成詩;所謂“最經濟的”就是將一些聯絡的字句省掉,讓讀者運用自己的想象力搭起橋來。沒有看慣的只覺得一盤散沙,但實在不是沙,是有機體。要看出有機體,得有相當的修養與訓練,看懂了才能說作得好壞——壞的自然有。

  另一方面,從新詩運動開始,就有社會主義傾向的詩。舊詩裡原有敘述民間疾苦的詩,並有人像白居易,主張只有這種詩才是詩。可是新詩人的立場不同,不是從上層往下看,是與勞苦的人站在一層而代他們說話——雖然只是理論上如此。這一面也有進步。初期新詩人大約對於勞苦的人實生活知道的太少,只憑著信仰的理論或主義發揮,所以不免是念的',空架子,沒力量。近年來鄉村運動興起,鄉村的生活實相漸漸被人注意,這才有了有血有肉的以農村為題材的詩。臧克家先生可為代表。唸詩惟恐其空,所以話不厭詳,而越詳越覺羅。像臧先生的詩,就經濟得多。他知道節省文字,運用比喻,以暗示代替說明。

  現在似乎有些人不承認這類詩是詩,以為必得表現微妙的情境的才是的。另一些人卻以為象徵詩派的詩只是玩意兒,於人生毫無益處。這種爭論原是多少年解不開的舊連環。就事實上看,表現勞苦生活的詩與非表現勞苦生活的詩歷來就並存著,將來也不見得會讓一類詩獨霸。那麼,何不將詩的定義放寬些,將兩類相容幷包,放棄了正統意念,省了些無效果的爭執呢?從前唐詩派與宋詩派之爭辯,是從另一角度著眼。唐詩派說唐以後無詩,宋詩派卻說宋詩是新詩。唐詩派的意念也太狹窄,擴大些就不成問題了。

  19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