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與胡適的家族交往史
張愛玲一生最為鍾情兩部小說—《紅樓夢》和《海上花列傳》,為前者她寫了一本《紅樓夢魘》,為後者她花了很大的功夫將之譯成國文和英文。這或多或少是胡適研究白話小說工作的延續。
1954年秋,身在香港的張愛玲將她新出版的小說《秧歌》寄給胡適,並附信說希望這本書有點像他讚許的《海上花》那樣“平淡而近自然”。由此,張愛玲和胡適開始了短暫的書信聯絡。次年11月她去紐約後,和胡適有了更多直接的交往,得敘兩家的前緣。
“我祖父幫過他父親一個小忙”
胡適和豐潤張家,有多重關係。
張愛玲在《憶胡適之》裡回憶說,童年時代她看《胡適文存》是在父親的書桌上,與較不像樣的書並列。而她的母親黃逸梵,還“跟胡適先生同桌打過牌”。她和胡適認識,很可能是她在英國留學的時期,當時胡適以“中英庚款”委員的身份赴歐,在英倫逗留數月之久,多和留學生見面。但同桌打牌,則更可能是胡適到上海就任中國公學校長之後。胡適1928年2月17日抵達上海,4月30日正式接任中國公學校長,後來發生《人權論集》事件,於
1930年5月15日辭去校長之職。兩人長達兩年的時間同在上海,很可能有機會見面。
1955年張愛玲與胡適在美國相會,張愛玲得知“他父親認識我的祖父,似乎是我祖父幫過他父親一個小忙。我連這段小故事都不記得,彷彿太荒唐。原因是我們家裡從來不提祖父。有時候聽我父親跟客人談‘我們老太爺’,總是牽涉許多人名,不知道當時的政局就跟不上,聽不了兩句就聽不下去”。張愛玲所說的“小忙”,在胡適11月10日的日記中有一段簡要介紹:
Called on Miss Eileen Chang。張愛玲,author of《秧歌》。始知她是豐潤張幼的孫女。張幼(佩綸)在光緒七年(1881)作書介紹先父(胡傳,字鐵花)去見吳齋(大),此是先父後來事功的開始。幼貶謫時,日記中曾記先父遠道寄函並寄銀二百兩。幼似甚感動,故日記特書此事。幼遺集中竟收此介紹一個老秀才的信—我曾見之—可見他在當時亦不是輕易寫此信也。
關於張佩綸作書介紹胡傳給吳大,張經甫代胡適兄弟寫的《胡鐵花先生家傳》裡有一段記述:
“先嚴素志四方,嘗言中國之患在西北,而發端始必東北。苦東北圖志闕如,遂慨然欲遊歷東三省,考其形勢,以備非常。族伯嘉言先生(善文)願以三千金助三年遊資。先嚴受二百金,留百金於家,攜百金以行,時光緒七年七月也。抵京師,某公一見傾心,問曰:‘東邊僻遠,設遊未遍而資,奈何?’對曰:‘邊軍多淮人,資則投軍充軍吏或防勇,積半年餉,可復遊。’某公壯之,作書介於吳太僕(大)。”(見《臺灣紀錄兩種》,臺北臺灣省文獻委員會印行,1951年)
文中所稱的某公,即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吳大,字清卿,號齋,和張佩綸同為光清流黨成員,兩人為莫逆之交。《澗於日記》中記載,光緒初他們同在京師,酬唱無虛日,往來非常密切。他們和張之洞、黃國等構成清流派的骨幹力量。
胡傳步入仕途的關鍵人物
光緒六年初,吳大奉旨以三品卿銜前赴吉林,隨同吉林將軍銘安(字鼎臣)幫辦一切事宜,四月中旬他入都陛見後首途吉林。赴東北前,吳大本在辦理中俄伊犁交涉,因東邊俄又越界設卡,形勢急迫,遂有調派吳大之命。此前的光緒四年,崇厚以全權大臣身份使俄,張佩綸上折《大臣奉使宜策萬全折》,對崇厚取道海路及“以全權大臣便宜行事”提出異議,後果如張佩綸所料,崇厚上當受騙,雖然收回伊犁城,卻割讓大片土地。訊息傳回國內,輿論大譁,“更遣曾紀澤往俄更約,爭回伊犁南路七百餘里。”(《清史稿·崇厚傳》)吳大曾被派往西北左宗棠下差遣,雖然未成行,但可見他和張佩綸都對中俄交涉異常關注。吳大幫辦吉林,仍然是俄事的延續。胡傳既“嘗言中國之患在西北,而發端始必東北”,必然和張、吳都容易產生共鳴。
科舉是清代士人步入仕宦的正途。胡傳在科舉上卻極不得意,他先後五次參加鄉試,皆未中舉。光緒七年,他已經四十一歲,胡家在上海經營的店鋪適遭火災,他前往上海處理,為身在南京的族兄嘉言招去。嘉言問他未來的打算,他表示,“上年朝廷遣崇地山侍郎為全權大臣出使俄羅斯,議收回伊犁地,辦理不善,眾議譁然。南皮張香濤侍御彈之,語尤切,其疏中有‘東不能薄寧古塔’語……鈍夫揣天下大勢,俄人已佔據東北邊地,逼近東三省,豈有不薄寧古塔之理?”遂決定放棄科考,另闢蹊徑,前往當時人員稀少的苦寒之地謀發展。
胡傳於光緒七年七月抵達天津,訪問了績溪同鄉章洪鈞(字芹生),到北京後又見到族兄胡寶鐸(字虎臣)。早在同治六年江南鄉試時,胡傳和胡寶鐸、曹汝濟、章洪鈞四人被同時薦卷,其他三人皆中,獨他落榜。胡傳抵京時,吳大已升太僕寺正卿,改為督辦。胡寶鐸與吳大為戊辰同年,但不很熟識,他建議他轉求章洪鈞。與此同時,胡傳的同門姚子良也願意請彭福孫(字頌田)為他通融,因為彭受業於吳大,有說話的機會。
到吉林後,胡傳成為吳大的幕僚。一年後,吳保舉他為知縣,從此進入官場,最後官至臺灣省臺東知州。上述舉薦他的三人當中,以張佩綸分量最重,是胡傳得以步入仕途的關鍵人物,正如後來胡適日記中所說,“此是先父後來事功的開始。”
十年後不忘引薦之誼
張佩綸性格峻刻,即使對朋友也不稍稍假借,他能這麼大方地推薦與他素昧平生的胡傳,和他的業師夏壽人有很大的關係。夏壽人,名如椿,上元人,是張佩綸中舉前的老師。張佩綸幼年跟隨父親張印塘在浙江生活,咸豐四年張印塘病逝於州後,家屬仍在南方。張佩綸等得到張人駿的.父親、曾任華亭知縣的張澤仁照顧,併為延請塾師,張佩綸的業師夏如椿、陸廷英都是江蘇人。同治六年胡傳鄉試下第後,曾進入劉熙載主講的龍門書院就讀,同門中就有夏壽人。張佩綸在稍後致吳大的另一封信中略提及這層關係:“胡君傳與敝業師夏壽人同在龍門,其去吉林欲在下自效。佩綸未敢力薦,願私布其下忱,倘可收錄,乞即與六廄馬群並供驅策耳。”
張佩綸的推薦信寫得相當得體,舉薦一個未深交之人,重點突出他重經世之學的可貴,並以古義相勵,也未說過分吹捧的話,還將胡傳的基本情況以及他和胡寶鐸、章洪鈞的關係托出,使得吳大能夠重視這位遠道投奔的落魄秀才。
胡傳和張佩綸再次聯絡已是四年之後。光緒十年,張佩綸在中法馬尾海戰中戰敗,次年四月初譴戍張家口。
光緒十六年,張佩綸早已從塞上賜還,併成為李鴻章的女婿。胡傳也於兩年前由吳大札調鄭州辦黃河工程,大工合龍,吳奏保胡傳助有功,得旨“以直隸州知州分發省分補用”。 胡傳十六年赴京候補,得籤分發江蘇。離京後路過天津,他去拜訪了張佩綸。《澗於日記》光緒十六年閏二月初四日:“午後……胡守三直牧傳過談。琴生舊交,清卿故吏,入都引見。”從張佩綸舉薦胡傳,到這次見面,將近十年過去了,兩人都今非昔比。胡傳雖僅是地方官員,但相較十年前境況是天壤之別。而張佩綸卻幾淪為廢人,雖然在李鴻章幕中,但過得並不愉快,且仍為朝中所忌。胡傳不忘十年前張佩綸的引薦之誼,專程去看望故人,可見當年張的一紙書信,對他一生是多麼重要,所以他一直溫暖地記在心頭。
張愛玲對那一段因緣不很關心
對於張胡兩家歷史上的這一段佳話,在張佩綸這邊,並不是非常重要的事件。他日記中提到胡傳不過兩次,文集中也僅僅兩三次。時過境遷,到他那不很關心祖上事的孫女張愛玲,就更不曉得這一段因緣了。
但是在胡家,這件事不僅胡傳記著,到了他的兒子胡適,也依然如此。胡適留意這件事,並不是始自1955年他和張愛玲在美國相會之後。至少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對世人提起過張佩綸引薦父親的掌故。
胡傳於光緒十八年應臺灣巡撫邵友濂之奏調,赴臺灣供職,最後官至臺東直隸州知州。甲午戰敗,清政府被迫割讓臺灣,“詔臣工內渡”(胡祥木《鐵花胡公家傳》),胡傳於1895年8月離臺內渡,22日病逝於廈門。胡傳病逝時,胡適年僅三歲八個月。三十多年後,胡適已是名滿華夏。胡家和張家的下一代也有了交往。除張愛玲《憶胡適之》裡提到的黃逸梵與胡適同桌打牌外,胡適和張佩綸的侄子、張愛玲的堂伯父張志潭(字遠伯)也有短暫的往來。這在胡適的日記裡有多處記載。
記載與張志潭交往的日記,是在胡適離開上海中國公學,到北平出任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中國文學系主任期間。日記中提到的楊昭雋,是張志潭延請的家庭塾師。張志潭的父親張佩緒,清季曾出任過安蕪湖道尹,是張佩綸的親弟弟。10月11日那天,胡適“八時二十五分搭平吉直通車來天津。自北京直達吉林,昨日第一次通車,共計需三十六點鐘,回想五十年前先父鐵花先生由北京到寧古塔,坐騾車走了四十二天,約一千點鍾,不能不說是進步”。胡適應該知曉張佩綸即是張志潭的伯父。當天的晚宴上,胡適是否像多年以後他和張愛玲在紐約相會那樣,與張氏兄弟敘敘張佩綸、胡鐵花那一段舊,大是很可以想象的罷。
最後一次看見胡適先生
胡適1949年4月離開中國大陸赴美,在美國逗留長達九年,直到1958年4月回到臺灣。據學者研究,1955年胡適與張愛玲在紐約敘舊那段時間,是胡適一生中最暗淡的歲月。曾經名滿天下的胡博士,而今是門前冷落鞍馬稀,這種落寞和失落,也許不僅是胡適個人的遭遇,更是時代的一個象徵。張愛玲提到“適之先生也提到不久以前在書攤上看到我祖父的全集,沒有買。又說正在給《外交》雜誌(“Foreign Affairs”)寫篇文章,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他們這裡都要改的。’”張愛玲無愧為微物之神,即使這樣微末而意味深長的細節,也被她輕巧抓住:
我送到大門外,在臺階上站著說話。天冷,風大,隔著條街從赫貞江上吹來。適之先生望著街口露出的一角空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霧,不知道怎麼笑眯眯地老是望著,看怔住了。他圍巾裹得嚴嚴的,脖子縮在半舊的黑大衣裡,厚實的肩背,頭臉相當大,整個凝成一座古銅半身像。我忽然一陣凜然,想著:原來是真像人家說的那樣。而我向來相信凡是偶像都有“黏土腳”,否則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來沒穿大衣,裡面暖氣太熱,只穿著件大挖領的夏衣,倒也一點都不冷,站久了只覺得風的。我也跟著向河上望過去微笑著,可是彷彿有一陣悲風,隔著十萬八千里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適之先生。
1958年,胡適離美回臺,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長。1960年2月16日晚上,胡適寫了一篇《張佩綸的澗於日記》,回顧張佩綸和胡家的因緣,引述了張佩綸日記中有關胡傳的文字。文中說他曾於1946年在北京東安市場書店閱《澗於日記》,“隨手開,即見先父的姓名。”他還抄錄了《澗於日記》中記載章洪鈞逝前逝後的內容,稱讚幼先生對章琴生的友誼使人感佩。這大是胡適最後一次提到張佩綸。
張愛玲一生最為鍾情兩部小說—《紅樓夢》和《海上花列傳》,為前者她寫了一本《紅樓夢魘》,為後者她花了很大的功夫將之譯成國文和英文。這或多或少是胡適研究白話小說工作的延續。“直到去年我想譯《海上花》,早幾年不但可以請適之先生幫忙介紹,而且我想他會感到高興的,這才真正覺得適之先生不在了。”張愛玲之於胡適,與胡傳之於張佩綸的關係,何其類似,交往雖然並不多,但何嘗不是吾黨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