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作品《異鄉記》有感
未完無待續的《異鄉記》讓我覺得訝異,至少這是我讀過的第一本如此出版的書,但它沒因此失去該有的魅力。張氏愛玲的小說風格既非纏綿悱惻,又不至於悲壯蒼涼,雖然她本人極愛悲壯而不屑壯烈。她的作品總給人一種極冷的冬天的感覺,明明近在咫尺,但卻取不到暖。然而,她絕非三流的作家,靠著大篇大篇描繪人間悲慘或小家憂傷支撐文章。讀她的東西,你會被一股冷豔吸引住,從此不可自拔地陷進去。然而,《異鄉記》太過於原始,自然到以至於讀者會懷疑這只是手稿罷?而它確實是,這本書是宋以朗先生拿出來出版的,他說原稿都沒改過,而且就只有一半,或者丟失,或者作者確實擱筆於此,已無法考證,但是看了《華麗緣》、《小團圓》的讀者會發現,《異鄉記》是張愛玲後來創作一個重要的源泉。
從文學上解讀《異鄉記》,人們習慣都會把它解說為有著探險性的西方遊歷小說的外形,這次旅行對張愛玲來說不是一次生命的冒險。小說中多處出現了諸如此類的:“我看了非常詫異”;“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看了嚇人一跳”;“奇異的感覺”;“聽得人毛骨悚然”……這就是她所謂的“大驚小怪”吧。她馬上又反省:“缺乏瞭解真是可怕的事,可以使最普通的人變成惡。”小說中的“變形記”來自變形的眼光,由於陌生感帶來的擔驚受怕的恐懼心理和戒備意識。不過我們也應該理解她,一個孤單無助從大上海來的弱女子進入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時產生的恐懼、戒備和防範甚至是一種稍微變態的心理,一種想症,姑且不說她孤身一人一夜和許多老鼠呆在一間屋裡,“使人心驚肉跳”的情景。
張愛玲是生活在上海、香港的都市女人,這樣的體驗對她來說可謂驚心動魄、刻骨銘心,無法忘卻的。一次異鄉之旅她突然闖進了中國內地,一次驚然嘆息,異鄉其實才是故鄉,她真真正正走到中國大地上去,腳下踩著自己文化的根和土壤,眼中凶神惡煞的每個人流淌著同一種血液,都是同胞。這部作品寫現實的異鄉,更寓意心靈的異鄉,建構起張愛玲人生體驗中一個別樣的中國形象、中國氣質,內中透露出她眼中的現實中國和古老中國,她的中國觀和歷史觀。作品甚至超越了狹隘的私己悲歡,而呈現出闊大、深的大境界,具有沉甸甸的歷史重量和幽遠的審美縱深,學界大多認為這部三萬多字的殘稿最大的文學價值之一。這次旅行對張愛玲來說還是一個孤獨的“內面的人”對“風景的發現”的過程,呈現出“風景的心靈化”,此作對風景的描繪存在著一種思維認知上的“反轉”、“顛倒”現象。她的景物描寫,彷彿不經觸碰,言語卻總能融化人心,感人至深,由景物的荒蕪喻示心境的悲涼。這是古老、凋敝、蕭瑟的鄉村中國。投宿人家磨米粉的聲音,“‘咕呀,咕呀,’緩慢重拙的,地球的軸心轉動的聲音……歲月的推移……”;“太陽像一條黃狗攔街躺著。太陽在這裡老了”;陽光下的珍珠米粉,“金黃色泛白的一顆顆,緩緩成了黃沙瀉下來。真是沙漠”。這些由實入虛的奇妙筆墨,頓時使讀者也彷彿能看到凝滯、荒蕪,感受敘述者趕路的無聊、心急如焚而又只能默然承受苦悶的煎熬,慘淡、荒涼的感覺如同沙漠。然而,後來“我”竟然產生了回家的感覺,異鄉竟原來是家鄉!“我到這地方來就像是回家來了,一切都很熟悉而又生疏,好像這凋敝的家裡就只剩下後母與老僕,使人只感覺到惆悵而沒有溫情”。張愛玲對“內地中國”突然表現出難得的情感認同,有熟悉的親切,只是馬上更多的恐怕只有疏離的悵然。又譬如“在奇麗的山水之間走了一整天……我想著‘這下子真是看夠了,看傷了!”一路上美不勝收的風光對“我”來說愈發是一種不堪承受的壓力,可見風景的解讀多麼重要。筆者特別喜歡這樣的語言,即使沒有大篇幅關於風景的描繪,也能真切感受到那滿眼美麗的自然風光。只是急於趕路的“我”沒有看風景的心情,風景越秀麗,越沉重難言。此外,《異鄉記》還是自我心靈的自白,對“我”內心的關注和對文字表現的外部世界的關注一樣重要,一定意義上講,這是“內視”的文字,面向自我的文字,這是一個“心火”在燃燒的自我。再者,還要關注那個一直沒有現身而又無所不在的隱形(身)人拉尼,他的“缺席的在場”的意義,他如何左右了“我”的心情。我”漠然的外表下面是火熱滾燙的心,“我”的心靈高於一切,“我”只對自己的心靈負責,包括這次旅行。旅行中的寂寞、悲涼之感正因為“心火”在燃燒,“我”強忍著、抑制著,只有一次(一次就夠了),內心的情感石破天驚,迸發而出:
我知道我再哭也不會有人聽見的,所以放聲大哭了,可是一面哭一面豎著耳朵聽著可有人上樓來,我隨時可以停止的。我把嘴合在枕頭上,問著:“拉尼,你就在不遠麼?我是不是離你近了些呢,拉尼?”我是一直線地向著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裡奔向月亮;可是夜這樣長,半路上簡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經上了路。我又抬起頭來細看電燈下的小房間——這地方是他也到過的麼?能不能在空氣裡體會到……但是——就光是這樣的黯淡!
“像火箭射出去”,表達了心理上的急不可耐,我想只有充沛、強大的情感力量在支撐著她,才使她不顧腳上的凍瘡和重傷風咳嗽,在兵荒馬亂中長途跋涉、千里迢迢出門尋夫。這一路多麼悽悽惶惶,擔驚受怕,飽受艱辛,又有萬般無奈委屈和不方便,甚至有一次被從獨輪車上丟擲去很遠,宋先生猜測這本書應該寫於張愛玲去找胡蘭成的路上。有好幾次,筆者在閱讀過程中都覺得這樣的窘境會迫使人放棄,但書中的“我”堅持著,大隻是為一種溫存的信念,她的尋夫路漫長而煎熬。《異鄉記》是內與外、火與冰、實與虛、個人與民族、悲涼與熾熱交織的'生命旅程。
無論如何,在《異鄉記》裡,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越走越遠的女人的模樣,她的背影,她的傷,她的痛似乎是沒有結局的,但是冥冥之中,有一點點幽怨的情緒藏在感慨的後面,藉著戲文的內容透露出來:“他已經跟到她門上賣身投靠了。——他那表妹將來知道了,作何感想呢?大她可以用不著擔憂的,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奉旨完婚的時候,自會一路娶過來,決不會漏掉她一個。從前的男人是沒有負心的必要的。”在結尾的部分,她沒有掩飾自己的狼狽和失態,“而我,雖然也和別人一樣的在厚棉袍外面罩著藍布長衫, 卻是沒有地位,只有長度,闊度與厚度的一大塊,所以我非常冏,一路跌跌沖沖,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時間到了1975 年,經過了近 30 年的積澱,在 《小團圓》裡,傷感卻揉成了痛苦,“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隻手錶,走了一夜。”“她只聽信痛苦的語言,她的鄉音。”甚至於:“自殺的念頭也在那裡,不過沒讓它露面,因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在《異鄉記》裡,大是還年輕,就只有委屈了。從起程吵到阿媽她們開始,就一直得心懷忐忑,在火車站:“我從來沒大旅行過,在我,火車站始終是個離奇的所在,縱然沒有安娜臥軌自殺,總之是有許多生離死別,最嚴重的事情在這裡發生。”
這部小說從開頭至斷稿處都非常精彩,雖然是未經修改的第一手稿,但張愛玲極富柔情細膩的筆風盡顯。尤其是後面突然斷稿,讓我對結局關切萬分,只是但凡故事,怎麼可能輕易有結局?沈太太究竟何時能到達她想去的地方呢?她能否見到她魂牽夢縈的那個人嗎?那人又能否讓她不失望?一切的一切,隨著手稿的戛然而止而沒有了答案,我想我大會祝福她,雖然在我內心深處一直預感這會是個悲劇。難道是張氏散文看多了,人生態度大多也隨她,總有點悽風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