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心經》
彌勒有一本《寶性論》專說如來藏,世親亦有一本《佛性論》說如來藏義理,甚至無著在其論著中亦不時提到如來藏,這些都是他們的祖師,可是他們根本不理,或否定這些是祖師的論著。
五道十一答
(一)利根與鈍根
無垢友將《心經》的正文,亦即觀自在菩薩答舍利弗之所問,分為十一答。阿底峽解釋,此十一答,十答答鈍根、一答答利根。
對鈍根的十答,涵蓋五道,故是為未得密咒道諸弟子說;對利根的一答,則專為密咒道弟子說。不過,當阿底峽如此說時,他卻又有補充。凡弟子發心修學般若波羅蜜多者,其實都已是利根,其差別僅在於是否得到秘密教授。
然而這秘密教授又實非秘密,“導師並無握拳不示之意”,所以“密咒道”只是一個名相,得教授的人相對未得教授的人,名為修密咒道,實則若由本覺而言,導師的一切教法都無有異。
阿底峽自己教授弟子,因此亦並非一律授之以密咒道,有許多弟子,他僅授之以因乘教法,也即是如今通途之所謂顯乘。這原是印度阿闍梨的一貫傳統。
有一個故事說,十一世紀時,印度大阿闍梨慈護 (Maitripa)見寶塔放光,於是發掘出彌勒的兩本論,一為《辨法法性論》、一為《寶性論》。於是慈護將這兩部大論重新弘揚。他的教授即分兩系,一派為見部(密乘稱為“續部”),一派為修部,後者即修密咒道。[注4]
不過奇怪的是,慈護傳授見部弟子時,已教授了他們的究竟見,後世稱之為“離邊大中觀”的思想,即由此派弟子傳承。對修密咒道的弟子,他在見地上卻僅授至“他空大中觀”而止,層次較下。——關於“離邊”(mtha'brai)與“他空”(gzhan stong)等,下來將會細說。
這位慈護,在主張“他空”的西藏覺囊派(Jo nang)教法史中,說為世親的傳人。這說法,漢土的唯識今學家可能不會承認,因為慈護弘揚如來藏,而漢土的唯識家卻在對待如來藏的態度上跟漢土一些中觀家合流,認為如來藏是錯誤的思想。他們奉無著、世親與陳那為祖師,所以應該沒有可能承認慈護的地位。
慈護的嫡系弟子岡波巴(sGam po pa,1079-1153)大師,在《寶性論》教授中,亦分兩系而教。《青史》說——
[岡波巴]對合乎密宗法器諸人,則示方便道;對雖未能灌頂然而合般若波羅蜜多法器諸人,則傳授大手印[見]教授。[注5]
這種傳法的方式,即遵從他的先輩上師慈護,亦即分見部與修部而傳。同樣地,他以較高層次的見地教授見部弟子,而教授修密咒道的弟子,則僅示之以方便道。說為方便,即非究竟,所以在見地上即低一層次。
這種由印度傳下來的傳授模式,其實如今一直儲存下來。所以“他空見”近年才會由西藏噶舉派(bKa'brgyud)的喇嘛在西方弘揚。[注6]
關於這點,其實亦應該說一說來龍去脈。
西藏的覺囊派,稱自己的法門為“他空見”。甚麼叫做“他空”?他們認為,一切法空性,但一定有一個不空的本體,若連這本體亦為空性時,便會成為斷滅見,亦即陷入虛無的邊際。
所以在修習時須要認清,應該空甚麼,應該不空甚麼,這才是正見。他們認為,如來藏即應該不空,它即是法界的本體,佛與眾生都由這本體生起。在修習時應該空掉的,是外加於如來藏上的汙染與障礙。
當宗喀巴(Tsong kha pa,1357-1419)出道弘法時,他極力批判的便是這種他空見。及至格魯派(dGe lugs)成立,而且政教合一,達賴與班禪已統治了衛藏,覺囊派便開始末落了。
可是後來覺囊派卻出了一位大學者,即多羅那他 (Taranatha,1571-1635),他著作等身,聲名遠播,因此就給蒙古王請去青海傳教。當多羅那他逝世那一年,一位王子誕生,蒙古王便將這王子視為多羅那他的轉世,及至這位王子長大,便成為覺囊派的掌門人。
然而當這王子去西藏時,五世達賴喇嘛卻扣留了他,要所有覺囊派的寺院都改宗格魯派,於是乎一夜之間覺囊派便滅派了。所以時至今日,只有在四川、青海還存在一些小寺,一直繼承著覺囊派的傳承。
可是,他空見卻一直弘揚不絕。寧瑪派(rNying ma)與噶舉派都有他空見的教授。為甚麼呢?因為這兩派都分續部(即是見部)與修部而傳。對於修部,多隻傳至他空見,此亦即慈護以至岡波巴等大師一直傳下來的傳統。所以,在見地上,兩派都不以他空見為究竟,可是在修部傳授時,卻傳授以他空的修法,他們認為,他空不是錯見,只是方便道。
這便跟格魯派祖師宗喀巴的立場不同。宗喀巴不但說他空見為錯見,而且認為是邪見,在傳授密法時,絕不許沾他空見的邊。
但在傳統的傳授情形下,他空見卻給完整地儲存下來。所以如今一些在西方的噶舉派喇嘛,已無在西藏時的顧忌,便相繼公開宣揚他空思想,許多西方學者大感興趣,甚至有人信奉。
其實這種他空思想,我們漢土一點也不陌生,即是《大乘起信論》所說的“一心二門”。這種學說,為漢土禪宗、律宗、華嚴宗、天台宗所依止,甚至亦成為淨土宗的義理。因此,我們很難相信這是邪見,否則,漢土諸宗便都成為邪派。
民國初年,漢土唯識家批判《起信論》,這歷史影響深遠,其實他們只是執著一些名相來批判,而不理解,這些名相無非只是“道名言”(chos skad)。
甚麼叫做“道名言”?
即是為了說明修習所依據,而建立一些名相。在建立名相時,有共義有不共義。譬如“空”,佛家諸宗都承認它即是說一切事物沒有自存自成的本質(道名言為“無自性空”),這是共義,但於“無自性空”之外,卻仍有諸宗的不共義,譬如中觀宗就有承認心識中自證分與不承認的兩派,所以當其同時說“空”時,便其實有各自不同的定義。一者說空,不否定心識的自證,一者說空時,則並不以“識覺”為究竟(此於下來將有說及)。
因此對於一個名相,若不去理會他宗的定義,而只持著自宗的定義來理解,許多時就會變成偏激。倘若肯持“道名言”的觀點來觀察他宗的說法,那就會尊重其他不同宗派的見地,因為他們只是用不同定義的道名言來說自己的見地,當自己將它看成是矛盾時,他宗卻實非矛盾,以名言的定義不同故。而當時漢土的唯識家,卻堅持著自己的定義,去批判《起信論》的一些名相,好像一用這個名詞,便非要依從他們唯識家的定義不可,是故《起信論》在民初才會鬧出風波。影響所及,因為《起信論》說如來藏,至今一些唯識後學依然認為如來藏是錯誤的思想。
彌勒有一本《寶性論》專說如來藏,世親亦有一本《佛性論》說如來藏義理,甚至無著在其論著中亦不時提到如來藏,這些都是他們的祖師,可是他們根本不理,或否定這些是祖師的論著。所以一失去“道名言”的概念,唯說自己的道名言,且以自己的不共義來作為共義,很多時就會錯批他宗,尋且變成動搖佛教的修持,那就根本失去彌勒瑜伽行的立場。
筆者把話題扯遠了,如今且回頭再說密咒道與鈍根利根的問題。
阿底峽雖然認為密咒道弟子為利根,但依照傳統,對這些弟子其實只授以方便道,比較起來,所謂鈍根弟子反而可以得傳究竟見。為甚麼呢?這就是說,所謂利鈍,其實只從其堪不堪修習方便道而作分別,反而不問其是否堪能聞受究竟見。原因即在於,方便道有一些修法,非為一般人所能接受,關於這些,須要另文詳談,這裡就暫且不說了。
明白了這點,非密乘弟子便應該心平氣和,對密乘便不應存有偏見。顯乘其實可以得傳授至究竟,密乘修法無非只是方便。在見地上,見部高一頭地。
然而雖可高一頭地,卻非一入手即應從高處學習,因此,佛才說為五道。由是觀自在菩薩對鈍根弟子的十答,實在亦有次第,由淺入深,由低至高,由不究竟(方便)以至究竟。所以阿底峽說無垢友的釋論,對鈍根十答,可分為資糧道一答、加行道一答、見道三答、修道一答、無間道一答、佛道三答。這即是《心經》的大部份正文內容。
(二)瑜伽行的四種所緣境事
由於無垢友釋《心經》,主要依據《解深密經》所說的修證次第,因此,先須在這裡說一說《解深密經》中的四種“所緣境”。
所緣境,是告知修習禪定時心中所起的行相。修習禪定並非心中一無所念,心念不起反而不是正常的狀態,心如槁木死灰是即謂之“枯禪”,屬於禪病。即使修習小乘最深的滅盡定,滅盡一切覺受,其心念實依然相續不斷,只是極為微細,不主動去攀緣覺受而已。
以凡心念,必成為一個境界,這個境界,即說為心所攀緣,是即名為所緣境事。
《解深密經》說有四種“所緣境事”——一、有分別影像所緣境事;二、無分別影像所緣境事;三、事邊際所緣境事;四、所作成辦所緣境事。
這四個名相,不容易由文字來了解,因此亦須一說。
佛家修禪定,稱為止(samatha)、觀(vipasyana)。止,是將心止息於一個特定的境界。譬如淨土宗修“觀想念佛”,依《觀無量壽經》所說的十六種觀想來修,每一種觀想便即是一個“止”的境界,此即行者的所緣境事,亦可通俗名為定境。依次觀想落日、大海、碧琉璃地等。
觀,並非觀想的“觀”,它是觀察的意思,於一定境中,對此定境加以觀察,亦並非只觀察境中事物的形象,主要為觀察境中事物的體性。例如淨土中有六種光明,這六種光明以何為體性,如是等等,依照著經教來做,這便叫做觀。
所以《解深密經》說——
觀,是有分別影像所緣境事。因為當行者作觀察時,其實是對所緣境事作種種分別。正因為有這種分別,才稱之為觀察。
止,則是無分別影像所緣境事。因為此時心念只止息於一境界形像上,對此形象更不須起任何分別、任何觀察。
例如觀想落日,修止,只須觀想落日紅彤彤,圓卜卜,甚至可以觀想它的熱力,無論如何觀想,落日便是落日,是故為無分別。
至於修觀,那就不同了。要分別“紅”是不是這落日的`體性、“光”是不是這落日的體性、“圓”是不是這落日的體性、以至“熱”是不是這太陽的體性,如是作種種觀察,便即是有分別影像所緣境事。
《解深密經》說,有分別影像所緣境事,是為資糧道上說。
接下來,便為見道上行人說第三種所緣境事了。這即是事邊際所緣境事。
事,指一切法。例如色法,即指一切具有物質成份的事物或現象。邊際,即指其自性或實相。所以在定境中能現證諸法實相,便即圓成了事邊際所緣境事的修習。
這是見道位以上行人的修習。當真能現證“見道”,名為“觸證真如”,在地位上,稱為初登地菩薩。
二地菩薩至十地菩薩,一共九個地位,名為修道,他們沒有特別的止觀,因此《解深密經》沒有說一個屬於修道的所緣境事。彌勒則說,修道上行人只是“反覆觀照真如”。關於這點,下來還將會說及。
至於《解深密經》所說最後一個所緣境事,名為所住成辦所緣境事,那即是無間道上行人之所現證。“所作成辦”即是圓成佛道。
(三)資糧道的現證
大約說過四種所緣境事,便真的非進入《心經》的正文不可了,否則便拖得太長。雖然筆者所說,實盡非題外話。
在玄奘譯的略本中,未明說觀自在菩薩答舍利弗之所問,劈頭就說——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因此有些講解《心經》的人,還以為全經是釋尊答舍利弗,觀自在菩薩在經中的角色,只是行深般若波羅蜜多行,因為他如是行,釋尊便乘機對舍利弗如是說。
但若依詳本,則整段經文實在是——
觀自在菩薩摩訶薩,答具壽舍利子言:若善男子或善女人,欲修行甚深般若波羅蜜多,此應如是——應如是觀,須正觀五蘊體性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如是受想行識亦復皆空。
依阿底峽的解釋,經中“應如是觀”,是指有分別影像的內觀,此亦即資糧道行人之所應為。即如無垢友尊者所說,資糧道上行人遍觀五蘊、十二處、十八界種種法相,亦即是說,不但五蘊的色、受、想、行、識皆自性空,即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六境(亦名六塵,指六根所對境,即色聲香味觸法)、六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等)亦悉皆自性空。
這自性空由資糧道上行人修內觀而現證,所以不同於知識上的認知。所謂“現證”,佛譬喻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是故離一切計度。此即如不能用溫度計來測水溫 (是則為計度),便認為已知水的冷暖。這冷暖是一個覺受,非溫度可以表達。
蘊、處、界的自性空,皆如色法的例從而現證,這現證分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現證色空的“即是”;第二個層次是現證色空的“不異”。在略本譯文中,這兩個層次的次序顛倒過來,不過這也沒有關係,我們可以這樣理解:詳本是先說淺、後說深;略本是先說深、後說淺。這等於我們日常說話,“讀大學小學”,或者說“讀小學大學”,意思都一樣,不須要訂定一個次序規範,知道的人亦不會誤會。因此不能說略本有誤,或者詳本有誤。
下面,我們即依此資糧道的現證來說明。
資糧道上的觀空,是觀“實法自性為空”。於一切法,未入道的人都看成是實法,這所謂“實法”,便即是修瑜伽行時的所緣境事。於所緣境作分別,由是抉擇,便即是觀實法自性為空。
以色為例,即由“色空”起觀(這在寧瑪派的修習,則說為“現空”,範圍較“色空”為廣)。先觀二者為“即是”,然後深一層次觀二者實為“不異”,由是即可抉擇色空不是兩種對立的自性。
甚麼叫做“即是”?
一切色法的自性,即是空的自性,那就叫做“色即是空”。
對這句說話可以解釋一下。我們認識一切事物,其實只認識到它的相狀與功能,而實未曾接觸到它的自性。
譬如說,甚麼是水性?如果說,水會流動,那便只是水的動相;如果說,水能浮舟,那便只是水的功能。
所以,我們立刻就可以將水來作為“所緣境事”,在觀察中加以分別,我們就會知道,詩人詠水、畫家畫水、水上人家認識水,無非都只是水的相與用。從來沒有一位詩人可以詠出水性,從來沒有一位畫人可以畫出水性,也從來沒有一位水上人可以說出水性。
可是,我們卻執持著水的相狀與功能,將水看成是有“水性”的實法。一個擅長游泳的人,即便說為熟悉水性,其實他所熟悉的無非只是水的動態。
那麼,水到底有沒有水性(自性)呢?
有,水的自性即是空的自性(當然不只是水,蘊處界的自性,都即是空的自性)。這句話怎麼說?一切我們看成是“實法”的事物與現象,無非只是有功能的事物與現象,它的自性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如同於空(sunya)。
用“空”來形容,是不得已,因為根本無可說,若要說時,勉強只能說之為“空”。
空的梵文,即是“零”的意思。空即是零。如今許多人說,“空不是零”,那是將“零”看成無有,實在對“零”不夠了解。如果瞭解到“零”其實具有功能,那就不會說“空不是零”,不信的話,你去請銀行在你銀行戶頭的整數後面加一個“零”,看銀行肯不肯。[注7]
對於“空”,我們的執著最少,所以在要說時,我們唯有說,一切法的自性便即是空的自性(即是“零”的自性)。“等於零”,我們馬上就意會到是甚麼一會事。
因此“色即是空”,便是“色法的自性等於零[的自性]”。
然而,甚麼叫做“空即是色”呢?
那是為了避免誤會“空”是虛無(“零”根本不等於虛無)。所以說,在空(零)性中可以有一切事物與現象如其本份而顯現。這不只是自然界的事物,綠水青山紅樹,即便是人類的發明,由粗糙的陶器以至精細的微纖,無一不是空性中的自顯現。那即是說,空性不排除一切法(事物與現象),是故有一切法顯現。
所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應該解讀為“色自性即是空自性,空自性即是色自性”,這樣一來,我們就不會偏執色法為實有自性,亦不會落於斷滅的邊際,以一切事物與現象的存在為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