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古詩中的聲音意象
王維詩歌中的聲音意象豐富複雜,具體大家知道哪些呢?
何為意象?美國詩人龐德對意象做了如下的界定:
“‘意象’不是一種影象式的重現,而是‘一種在瞬間呈現的理智與情感的複雜經驗’,是一種各種不同的觀念的聯合。”
對眾多意象理論進行過濾,可以發現,如下關鍵要素是意象不可缺少的:過去、情感再現或重現、經驗。
王維一生可分為以下幾個階段:聲華早著階段(701―721),貶官與歸隱階段(721―735),出塞與知南選階段(735―741),半官半隱階段(741―755),餘生晚景階段(756―761)。綜觀其各個時期的創作,可看出王維構建了豐富複雜的意象系統,聽覺意象、視覺意象、味覺意象、嗅覺意象等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本文主要探討其詩歌中的聽覺意象(聲音意象)。
王維的詩歌中聲音意象繁多,根據作用的不同,大致可分為三類。
一借用某種特殊的載體所表現的聲音意象
《秋夜獨坐》是王維筆下很有特色的一首詩: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白髮終難變,黃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惟有學無生。”
為尋求不死之術,解脫人生苦悶,詩人陷入沉思。詩中涉及感覺的部分只有窗外雨中的山果和孤燈下秋蟲的嘶鳴,“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當時道教盛行,王維也不能免俗,詩中道教色彩明顯也就可以理解。但是隨著光陰流失,詩人逐漸發現,“黃金不可成”。當詩人看透一切,進入“無生”世界,他就超脫了生死,徹底悟道,走上另一條拯救自己的道路,這就是詩歌給他帶來的解脫。
顯而易見,這首詩雖著力從感官上描述一種境界,卻不乏視覺意象和聽覺意象,尤其是聽覺意象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視覺景象是先導,但細究起來詩句重心卻落在動詞“落”和“鳴”上面,兩句都以聲音意象作為主要內容加以表現,聲音意象無形中成為這首詩的核心。雨中的落果聲,陰暗角落的蟲鳴聲,不是使人亢奮的聲音,但它寧靜,誘人思索,這種聲響介於可被聽見和聽不見之間,格外讓人難以釋懷。再如著名的《扶南曲》:
“香氣傳空滿,妝華影箔通。歌聞天仗外,舞出御樓中。日暮歸何處,花間長樂宮。”
此詩寫的是太平盛世的一片歡樂之景。歌聲從護衛宮中禁軍之列中傳來。歌聲烘托了太平盛世,另一方面,將聲音放在特定的環境當中,聲音也因而更具鮮明特色。
二表現自然話語的聲音意象
王維的詩歌中,小溪流泉,深谷鳥鳴,高山滴泉,各種自然精靈,可謂應有盡有。這些聲響時而獨奏,時而合鳴,時而切切隱隱,時而歡快流暢,總在向世人展現可感可嘆的田園生活。比如《山居秋暝》這首詩,大約寫於詩人隱居輞川時期: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作者用他那善聽的耳朵捕捉生命中每個跳動的節拍。聲音意象在這首詩中發揮著奇特的作用,藉助它,詩人勾勒出了一個爽潔而雅淡的山林世界,也創制出一種別具一格的藝術境界,從而實現了哲學與生命的詩化飛躍。
王維還善於運用漢字中的單字自由組合的功能,變平常為奇幻,變腐朽為自然,從而給普通的文字中注入個人感覺和哲學的意蘊。如“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在這方面,常用的手法是詞序和詞性的變異,在王維的詩歌中,不乏竹子和蓮花成了主語的情況。但是竹子如何會喧譁,蓮花又怎麼會自己擺動?“喧”、“動”用得奇特,無生命的草木頃刻間精神抖擻。“竹喧”、“蓮動”之句,聲音意象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它不是作者有意去刻畫的,而是自然清新地呈現在詩人的面前。詩人詩意的山居生活同樣也躍然紙上。這樣,原詩的藝術品味和藝術價值得到顯著提升。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似乎對自然界的一切都有好奇的眼光。如“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積雨輞川莊作》),此處聲音意象的魅力更加動人。水氣瀰漫的田野上,來回翻飛著潔白的白鷺,夏日蔥蘢的樹林間,不時傳來黃鸝的婉轉鳴叫。詩人對聲音的應用極具匠心。在積雨空的天色之下,展現的是一片墨綠水田,映襯著白鷺的白、黃鸝的黃。更妙的是黃鸝的婉轉叫聲給一片靜穆更添了幾分生機和活力,更讓人覺得彷彿身臨其境。透過詩人的表現,靜中有動的田園圖使讀者回味無窮。又如“啼鳥忽凌澗,歸雲時抱峰”(《韋侍郎山居》),友人突然來拜訪,詩人遂陪同他在山間遊玩。好水好花,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景色自不必說,單單是一聲鳥鳴,攪碎滿澗的空寂,就讓人體會到一種獨特的意境,讓人難以釋懷。“啼”字以動寫靜,動靜水乳般交融。詩句在鋪排視覺介面同時,拓展了聲響空間。
三表現盛唐氣象高亢之聲的聲音意象
王維詩歌中,典型地體現盛唐氣象的作品型別是邊塞詩,這些邊塞詩中充滿著邊塞意識。開元二十五年(737),王維39歲,他以監察御史身份出參河西節度使崔希逸的幕府,這是他平生最有意義的一段經歷。當時崔希逸率軍與吐蕃戰於青海,時值三月,在這場保衛河西走廊的戰鬥中,唐軍大獲全勝。王維在秋天到達涼州,其主要任務是去慰勞前線將士。王維此去,不但擴大了視野,並且因為分享了勝利的喜悅,其創作也獲得了豐富的素材。邊塞詩寫作本來不是王維的強項,但是王維的這類詩歌仍然有很多可觀之處。正是聲音意象的充分使用,使他的邊塞詩震響著氣凌沙漠的高亢之聲,扣人心絃。例如《觀獵》: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
此詩描寫將軍打獵的情景,可謂唐人此類詩中的佳品。詩由聲音寫起,以遼遠空間結束全詩。將軍的豪放與意氣風發,詩人的敬佩與讚賞之情,溢於言表。“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是寫聲音的古詩名句,“勁”、“鳴”的選用,歷來被稱為富於錘鍊和理趣的典範。開篇用倒序的筆法,先寫被拉滿的弓箭在呼嘯的北風中發出尖銳的顫音,開闊意境立現,這也正能襯托將軍的`矯健英姿,頷聯以景觀、頸聯以動作,從不同角度極寫將軍神速,顯示出前線將領氣勢非凡。末二句復以開闊之景收束,一句“回看”,將軍之躊躇滿志躍然紙上,詩人之欣賞讚美,隱藏其間。沈德潛《唐詩別裁集》稱:“起二句若倒轉,便是凡筆,勝人處全在突兀也。”
今存唐人觀獵詩,能如此開篇者,絕無僅有。李白《觀獵》詩以“太守耀清威,乘閒弄晚暉”開篇,不免失之平弱。王維的這種寫法,方東樹在《昭味詹言》卷21中稱:
“起手貴突兀,王右丞‘風勁角弓鳴’、杜工部 ‘莽莽萬重山,待甲滿天地’、岑嘉州‘送客飛鳥外’等篇,直入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驚絕。”
又如“日暮沙漠陲,戰聲煙塵裡”(《李陵詠》),時間和地點皆已點明,日暮時分,黃沙漫天的沙漠,許是一場戰事剛剛結束,煙塵當中似乎還瀰漫撕心裂肺的喊叫,耳畔還有錚錚的鐵鼓聲。這不由讓人聯想到宋人的詞句“千障裡,長煙落日孤城閉”,聲音開拓詩句中的境界,讓人回味無窮。
王維是精通音樂的,常人難以覺察的或者即便是聽到也不會引起注意的聲響都被他捕捉到並錘鍊進詩歌中。聲本無心,然而進入凝視內心世界的王維的耳朵,便成了心靈的導線。王維是幸運的,但他得到他那個時代的眷顧並非偶然,這其中有許多原因,而最值得重視的,是王維異常全面的才華,完全符合盛唐人對一個天才藝術家的期待。《新唐書》本傳雲:“維工草隸,善畫,名盛於開元、天寶間。”
唐代是中國古代音樂發展得最為繁榮的時期,上至宮廷,下至民間,音樂活動十分活躍,而王維在音樂方面具有極深的造詣。他的詩歌從音樂當中獲得深厚的滋養。他的詩裡也有盛唐之音的高絕迴響,但那不是歇斯底里的叫喊,而是一種審慎有節制的調子。王維詩中對聲音的獨特表現,是自然的呼喚,詩人的藝術心靈經過其詩歌中的聲音意象得到獨特的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