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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明妃曲》賞析

王安石《明妃曲二首》賞析

  以下給讀者們分享北宋著名詩人王安石作品中其中一首的詩詞,名叫《明妃曲二首》,歡迎讀者們閱讀賞!

  明妃曲二首

  王安石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溼春風腳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

  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里傳訊息,好在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明妃初嫁與胡兒,車百兩皆胡姬。

  含情慾語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

  黃金杆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

  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

  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賞】

  其一

  梅堯臣、歐陽修對《明妃曲》的和詩皆直斥“漢計拙”,對宋王朝屈辱政策提出批評。王安石則極意刻畫明妃的愛國思鄉的純潔、深厚感情,並有意把這種感情與個人恩怨區別開來,尤為卓見。

  針對當時的社會背景,王安石歌頌明妃的不以恩怨易心,具有現實意義。當時有些人誤解了他的用意,那是由於他用古文筆法寫詩,轉折很多,跳躍很大,而某些人又以政治偏見來看待王安石,甚至惡意羅織之故。清代上翔在《王荊公年譜考略》中千方百計地替王安石辯解,但還未說得透徹。

  明妃是悲劇人物。這個悲劇可以從“入漢宮”時寫起,也可以從“出漢宮”時寫起。而從“出漢宮”時寫起,更能突出“昭君和番”這個主題。王安石從“明妃初出漢宮時”寫起,選材是得當的。

  絕代佳人,離鄉去國,描寫她的容貌愈美,愈能引起人們的同情。《後漢書·南匈奴傳》的記載是:“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官,顧影徘徊,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江淹《恨賦》上也著重寫了她“仰天大息”這一細節。王安石以這些為根據,一面寫她的“淚溼春風”,“徘徊顧影”,著重刻畫她的神態;一面從“君王”眼中,寫出“入眼平生未曾有”,並因此而“不自持”,烘托出明妃容貌動人。所以“意態白來畫不成”一句是對她更進一層的烘托。“意態”不僅是指容貌,還反映了她的心靈。明妃“徘徊顧影無顏色”正是其眷戀故國無限柔情的表現。至於“殺畫師”這件事,出自《西京雜記》。《西京雜記》是小說,事之有無不可知,王安石也不是在考證歷史、評論史實,他只是藉此事來加重描繪明妃的“意態”而已。而且,這些描繪,又都是為明妃的“失意”這一悲劇結局作鋪墊,以加重氣氛。

  上面寫“去時”,下面寫“去後”。對於去後,作者沒有寫“紫臺朔漠”的某年某事;而是把數十年間之事,括為“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這兩句間,省略了“然而猶且”,意思是說:“明妃心裡明知絕無回到漢宮之望,然而,她仍眷眷於漢,不改漢服。”

  近代學者陳寅恪曾經指出,中國古代所言胡漢之分,實質不在血統而在文化。孔子修《春秋》就是“夷而進於中國則中國之”的。而在歷史上尤其是文學上,用為文化的標誌常常是所謂“衣冠文物”。《左傳》上講“南冠”,《論語》中講“左”,後來一直用為文學典故。杜甫寫明妃也是著重寫“環佩空歸月夜魂”,這與王安石寫的“著盡漢宮衣”,實際是同一手法。杜甫、王安石皆設想透過“不改漢服”來表現明妃愛鄉愛國的真摯深厚感情,這種感情既不因在漢“失意”而減弱,更不是出於對皇帝有什麼希冀(已經“心知更不歸”了),不是“爭寵取憐”。因此,感情更為純潔,形象更為高大。接著又補上“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把明妃一心向漢、歷久不渝的心聲,寫到鏤心刻骨。梅堯臣也說“鴻雁為之悲,肝腸為之摧”。王安石寫得比梅堯臣更為生動形象。

  最後,又用“家人萬里傳”來說,以無可奈何之語強為寬解,愈解而愈悲,把悲劇氣氛寫得更加濃厚。更妙的是:筆鋒一帶,又點出了悲劇根源,擴大了悲劇範圍。明妃這一悲劇的起點可敘從“入漢宮”時寫起。漢宮,或者說“長門”,就是《紅樓夢》中賈元春所說的“見不得人的地方”,從陳阿嬌到賈元春,千千萬萬“如花女”,深鎖長閉於其中。以千萬人(有時三千,有時三萬)之青春,供一人之淫慾。宮女之淒涼寂寞,可想而知,而況宮女的失寵與志士的懷才不遇,又有某種情況的類似,所以從司馬相如《長門賦》到劉錫的《阿嬌怨》,還有《西宮怨》之類,大都旨寫這一題材,表現出對被侮辱、被損害的廣大宮女的同情,或者抒發出“士不遇”的憤慨。唐人“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于君不知”,早在王安石之前就描寫過了,只是說得“怨而不怒”;王安石卻多少有點怒了。李壁說:王安石“求出前人所未道”,是符合實際的;至於“不知其言之失”,則是受了王回、範衝等人的影響。王回引孔子說的“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卻忘了孔子也說過“夷而進於中國則中國之”(《論語》);特別是誤解了“人生失意無南北”一句。王回本是反對王安石變法的人,他以政治偏見來論詩,難以做到公允。

  其二

  首兩句寫明妃(王昭君)嫁胡,胡人以車百輛相迎。《詩經》上有“之子于歸,百兩(同‘輛’)御(迎接)之”的詩句,可見胡人是以迎接王姬之禮來迎明妃。在通常情況下,禮儀之隆重,反映恩義之深厚,為下文“胡(恩)自深”作了伏筆。其中“皆胡姬”三字,又為下文“含情慾說獨無處”作伏筆。

  關於明妃對此的反應,詩中寫她“含情慾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梅堯臣《依韻和原甫昭君辭》中也說:“情語既不通,豈止腸九回?”他們意思是說明妃與胡人言語也不通,談不上“知心”,所以哀而不樂。

  王安石透過在詩中突出一個細節描繪來表現明妃的'“哀”情:明妃一面手彈琵琶以“勸胡”飲酒,一面眼“看飛鴻”,心向“塞南”。透過這一細節,巧妙地刻畫了明妃內心的矛盾與痛苦。接著,他又用明妃所彈的琵琶音調,感動得“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聽者被感動到這個地步,則彈者之內心痛苦自不待言。“哀弦”之哀,是從聽者的反應中寫出的。

  前面是明妃入胡及其在胡中的情況與心情的描寫;末四句則是進一步加以分、議論。這四句分為三層:第一層是“漢恩自淺胡自深”——明妃在漢為禁閉於長門中的宮女,又被當作禮物送去“和番”,所以“漢恩”是“淺”的;胡人對她以“百輛”相迎,“恩”禮相對較“深”。這句講的是事實。第二層講“人生樂在相知心”,這是講人之常情。如果按此常情,明妃在胡就應該樂而不哀了。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這就接入第三層:明妃在胡不樂而哀,其“哀弦”尚“留至今”,當時之哀可想而知。明妃之心之所以與常情不同,是因為她深明大義,不以個人恩怨得失改變心意,而況胡人也並非“知心”。四句分三層,中有兩個轉折,有一個矛盾,只有把其中曲折、跳理清,才能看出王安石的“用意深”及其“眼孔心胸大”處(方東樹《昭昧詹言》)。南宋初,範衝“對高宗論此詩,直斥為壞人心術,無父無君”(李壁註解中的話,此據《唐宋詩舉要》轉引),完全是沒有懂得此詩。範衝是範祖之子,範祖是一貫反對新法的人,挾嫌攻擊,更不足據。其實王安石這樣描寫明妃,這樣委曲深入地刻畫明妃心事,用以突出民族大義,恰恰是可以“正人心,厚風俗”的,在當時是針對施宜生、張元之流而發的,對後人也有教育意義。

  《明妃曲二首》體現出王安石注意刻畫人物的特點,從描繪人物“意態”,到解剖人物心理,有渲染,有烘托,有細節描寫,相當於是把寫小說的一些手法用入詩中。而在“用筆佈置逆順”及“章法疏密伸縮裁剪”等方面,則又是把韓愈、柳宗元等古文家的技法用來寫詩。這樣,就使詩歌的藝術手法更加多樣化,詩歌的表現能力更強。由於兩者結合得較好,故雖以文為詩,而形象性並不因之減弱,此詩末四句以形象來進行議論,即其明證。王安石既以小說手法與古文筆法來寫詩,讀者也就應以讀小說、讀古文之法來讀它,才能讀懂詩。